天刚蒙蒙亮,晏琳的闹钟就响了。
她打着哈欠爬起来,认认真真刷了牙,往脸上扑了两把冷水,总算清醒了点。轻手轻脚地去敲晏新和晏清的门,晏新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紧接着是他龇牙咧嘴的"哎哟",估计是迷迷糊糊撞到了床脚。晏清那边倒是安静,她刚抬手,门就开了。
晏清早就醒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已经睁开了眼睛。窗外还挂着几颗稀疏的星星,远处的山影只是朦胧的一线。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老房子特有的声响——木梁偶尔的"吱呀",楼下灶间隐约的锅铲碰撞,还有院子里早起的麻雀在屋檐下扑棱翅膀。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枕边叠好的长袖衬衫。这是昨晚晏琳特意拿给他的,说是进山要穿。棉质的布料洗得发软,领口有点泛白,但闻得到阳光晒过的味道。他把它展开又折好,折好又展开,最后在天光微亮时,终于轻手轻脚地穿上了。
洗漱时,他对着镜子多看了两眼。衬衫最上面的纽扣都扣得严严实实——像是要去参加什么重要的仪式,而不是简单的摘野果。水珠顺着下巴滴到领口,他赶紧用毛巾擦干,生怕弄皱了衣服。
当走廊传来晏琳的脚步声时,他已经站在门后等了很久。手指悬在门把上,又放下来理了理衣角。直到听见她轻轻的敲门声,才缓缓转动把手——
"起这么早?"晏琳揉着眼睛问。
晨光从她身后漫进来,给她的发梢镀了层金边。晏清抿了抿嘴,目光落在她翘起的呆毛上:"......嗯,刚刚睡醒了。"
其实根本没怎么睡。
从昨晚她说"明天带你去摘捻子"开始,心里就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雀,扑棱棱地撞着胸腔。他躺在床上数着老式挂钟的走针声,把明天要穿的衣物检查了三遍,甚至偷偷查了手机里"捻子长什么样"——虽然早就从晏琳的描述里想象过千百遍。
现在,晨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气息。他看着晏琳睡眼惺忪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藏在裤袋里的手悄悄攥紧,又松开——那里放着个小布袋,是他昨晚问外婆要的,准备用来装摘到的捻子。最大最好的捻子,要留给晏琳。
楼下,院子里传来"沙沙"的磨刀声。外公坐在小板凳上,手里的柴刀在磨刀石上推来推去,刃口闪着冷光。晏琳蹑手蹑脚地凑过去,顺手舀了瓢水淋在磨刀石上。
"今天砍柴去?"她蹲在旁边问。
"嗯,荒地上的针树长太高了。"外公头也不抬,"今天去砍了晒个几天,扛回来当柴烧。"
"那我们帮你呗。"
外公这才抬头,眼角笑出褶子:"你们摘捻子玩吧,别像去年似的,晏新滚了一身刺,长了一身泡就好了。"
晏琳"噗嗤"笑出声,转头看了眼楼上——晏新终于磨蹭着下来了,头发炸得像鸡窝,眼皮还耷拉着,活像梦游。晏清跟在他身后,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
"过来搽药"晏琳翻出个小铁盒。
"清凉油,抹在手腕脚踝上,防虫。"她拧开盖子,一股薄荷味冲出来,"要是被咬了赶紧涂,别像晏新似的,上次被蚊子叮了满脸包,肿得像猪头。"
晏新在旁边抗议:"那都多久前的事了!"
晏清捏着小铁盒,指尖蹭了点药膏,凉丝丝的。
外婆早已在灶间忙活了。
老式灶台上的铝锅"咕嘟咕嘟"冒着白气,玉米和鸡蛋在滚水里沉沉浮浮。她系着靛蓝围裙,花白的鬓角被蒸汽熏得微微潮湿,手里的长筷子时不时翻动锅里的鸡蛋,确保每个都煮得恰到好处——晏新爱吃溏心的,晏琳喜欢全熟的,而晏清...她想了想,多煮了几个,怕他不好意思拿。
院子里传来磨刀声和外公的咳嗽,她擦了擦手,从橱柜深处摸出个玻璃罐,里面是用山胡椒腌的咸菜,脆生生的,配稀粥最开胃。又掀开灶台上的蒸笼,白粥已经熬得绵软,米油浮在表面,像一层绸缎。
"琳琳,来端碗!"她朝外喊了一声,声音不高。转身从门后取下几个竹编的便当盒——进山总要带些干粮,昨晚烙的葱油饼还温在灶边,她仔细包进油纸,又塞了几颗水煮蛋。
等晏琳趿拉着拖鞋跑过来,外婆正往塑料瓶里灌凉茶,深褐色的液体泛着草药香。"带着,"她塞给孙女,"山上晒,别中暑。"眼角瞥见晏清站在门口,又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小布袋:"薄荷糖,试试好吃嘛。"
晏新扑过来要抢,被她用筷子敲了手背:"洗手去吃饭咯!"
晨光微微,她站在门口,看着几个孩子吵吵闹闹地收拾行装。晏琳往包里塞纸巾,晏清默默把清凉油放进裤兜,晏新则偷偷往嘴里塞了颗薄荷糖,和她对上眼神后,立刻咧嘴傻笑。
"早点回来,"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晌午给你们做捻子糕。"
等他们终于吃饱喝足准备出发,太阳已经爬上山头。外公扛着柴刀走在前面,晏新拎着竹篮蹦蹦跳跳,时不时弯腰捡块石头往草丛里丢,惊起几只蚂蚱。晏琳走在晏清旁边,往他手里塞了顶旧草帽:"戴着,挡露水。"
晏清接过帽子,指尖碰到帽檐上干枯的草梗,轻轻"嗯"了一声。
天光渐亮,灰蒙蒙的云层被染上一层淡金色,远处的山脊线清晰起来。村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地打鸣,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但大多数人家还沉浸在晨梦中,整个村庄安静得能听见露珠从叶尖滑落的声音。
山风吹过来,带着露水和青草的味道。晏琳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看向远处——今天一定能摘到最甜的捻子。
太阳终于从山后探出头,第一缕金光洒在蜿蜒的山路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慢慢融进苍翠的山林里。
后山不算高,几百米的样子,听外公说早些年有人开过荒,种过茶树,后来山主搬去城里,地就渐渐荒了。如今村里人偶尔上山砍柴,小孩们则爱来摘野果、掏鸟窝,久而久之,竟也踩出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来。
路不宽,仅容一人通过,两侧杂草丛生,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穗子扫过裤腿,沾上细小的露珠。偶尔从草丛里"簌"地飞出几只小虫,翅膀在晨光里闪出细碎的光。晏新走在最前头,手里拿着根木棍,东敲敲西打打,美其名曰"打草惊蛇"。
"哎哟!"他突然叫了一声,差点被绊倒——原来不知哪个调皮鬼把路边的野草打成了结,做成所谓的"陷阱"。
"活该!"晏琳在后面幸灾乐祸,"让你不好好看路。"
晏新不服,回头瞪她:"你行你走前面!"
晏清默默弯腰,把那个草结解开了。他的手指修长,动作很轻。解完后,他抬头看了看前面的路,低声说:"还有几个,小心点。"
外公扛着柴刀走在最后,笑呵呵地看着他们闹:"现在的娃,比我们那会儿还会玩。"
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黄的、紫的、白的,虽不名贵,却开得热闹。晏琳随手摘了朵蒲公英,鼓起腮帮子一吹,白色的绒球瞬间散开,像下了一场小小的雪。
"昨天的龙眼大赛,某人是不是输了?"她突然转头,笑眯眯地看向晏新,"说好的当一天跟班呢?"
晏新立刻装傻:"有吗?谁啊?我怎么不记得?"
"耍赖是吧?"晏琳伸手去揪他耳朵,晏新猴子似的往前蹿,结果又踩到一个草结,这次真摔了,一屁股坐在泥地上,逗得晏琳哈哈大笑。
晏清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扬。他今天穿了长袖衬衫和长裤,袖口规规矩矩地扣好,连衣领都熨帖地翻着,活像个来考察的学者。只是裤脚已经沾了泥,鞋面上还挂着几片草叶,倒让他整个人鲜活了不少。
"晏清,你评评理!"晏新从地上爬起来,不服气地嚷嚷,"昨天的龙眼明明差不多大!"
晏清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留着昨天摘龙眼时蹭到的树汁痕迹。他顿了顿,轻声道:"愿赌服输。"
"听见没!"晏琳得意地扬起下巴,"跟班要有跟班的样子,去,前面开路!"
晏新哀嚎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走到最前面,挥着木棍"噼里啪啦"地打着草丛,嘴里还嘟囔着"虐待童工"。
外公笑呵呵地跟在后面,偶尔指点几句:"左边那丛草里有捻子,去年结得厚。"
阳光渐渐烈了起来,透过树叶的间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山间的鸟叫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见松鼠在树梢蹿过的"沙沙"声。
晏琳蹦蹦跳跳地走在晏清旁边,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丛灌木:"快看!那儿有捻子!"
灌木丛中,深紫色的果实若隐若现,像一串串迷你葡萄,表面还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晏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也顾不上"跟班"的委屈,撒腿就往那边冲:"我的!都是我的!"
晏琳赶紧追上去:"别抢!留点熟的给我!"
晏清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打闹的背影,眼里浮起一丝笑意。他伸手摸了摸裤袋里的小布袋。
外公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再不追,真被那两个馋鬼摘光了。"
山风又起,吹得树叶"哗啦啦"响,像是也在笑。
今年的捻子结得格外好,黑紫色的果实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
晏琳手指翻飞,专挑那些黑得发紫的大个儿捻子摘,不一会儿就攒了小半篮。"晏新!"她突然喊了一嗓子,"你摘的那些玫红色的还没熟透,涩掉牙,你自己吃!"
晏新正蹲在不远处,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篮子里粉嫩的果子,嘴硬道:"我、我就爱吃这种口味的!"说完还故意塞了一颗进嘴里,结果涩得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逗得晏琳哈哈大笑。
倒是晏清,明明从没摘过捻子,却出奇地会挑——他指尖轻轻拨开枝叶,专找那些饱满黑亮的,连果蒂都小心翼翼地不弄伤。摘下的捻子整齐地码在篮子里,像排列好的黑珍珠。
"可以啊!"晏琳凑过去瞧了瞧,"你这手法,跟老果农似的。"
晏清耳尖微红,低声道:"......看颜色。"
晏琳已经忍不住往嘴里丢了几颗,甜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她满足地眯起眼:"好甜!晏清你快尝尝!"
晏清犹豫地看着手里那颗捻子,黑紫色的果皮薄得透光,轻轻一捏就能感受到里面饱满的果肉。他小心地咬了一口——
甘甜的滋味瞬间漫过味蕾,比想象中还要甜。果皮极薄,一抿就破,里面水润的果肉带着山野特有的香气,甜而不腻,竟比城里买的任何水果都可口。
"怎么样?"晏琳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晏清轻轻点头:"......很甜。"
晏新在旁边酸溜溜地哼哼:"我的也甜!"说着又塞了颗半生不熟的玫红色捻子,结果涩得直跳脚,连篮子都差点打翻。
外公在不远处砍柴,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笑呵呵地摇头:"这傻小子,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
山风拂过,带着捻子的甜香和草木的清新。晏琳一边摘一边吃,指尖早就被果汁染成了紫红色。晏清依旧认真地挑选着最成熟的果实,偶尔抬头,看见阳光透过树叶,在晏琳发梢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
他的篮子里,最上面那串捻子格外饱满乌黑——那是他特意留的,准备给晏琳。
"喂!"晏新突然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头顶还挂着片树叶,"我发现了个好地方!那边的捻子比这儿还多!"
晏琳立刻来了精神:"带路!"
三人吵吵闹闹地往更深处的山林走去,惊飞了几只山雀。外公的砍柴声渐渐远了,只剩下满山的捻子香,和少年们欢快的笑声,融进夏日的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