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果真令人捉摸不透。上午还是阴云密布、细雨连绵,转眼竟已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地面上的水珠还未干透,便已开始反射出点点光芒。
想来近日正是夕雾花盛开的日子,洛灵便走到了南辰门附近的夕雾亭。亭边,紫色的夕雾花海仿若人间仙境,随风摇曳,仿佛身在雾中般梦幻。
洛灵五岁那年,洛樱趁过节时城内空虚,偷偷带洛灵出来玩的时候路过过这里,那时也正是夕雾花盛开的日子,盛况与今日无异。
洛樱与洛灵说过,几百年前,仙灵族的第一任王,曾亲手栽下这满园夕雾花,只为那位他深爱的王后。夕雾花的花语为热烈想念与一往情深,正如他对她那份至死不渝的深情。自她离世之后,他便不再续立王后,而这片花海,成了他一生守望的归处。
洛灵走进夕雾亭中,一阵清香扑面而来,紫色的雾浪笼罩了她。
紫色从亭边缓缓蔓延开来,铺展至四周,宛若织不尽的绢帛般柔软绵长,连天边的彩霞也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温柔的紫意。
夕阳透过夕雾花层层叠叠的花瓣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的脸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揉进了一场不真实的梦境里。
她轻轻摘下一朵夕雾花,别在发间,指尖在花瓣上轻柔地摩挲着,唇角不知不觉扬起一抹微笑。
可就在那一瞬,一滴泪悄然自眼角滑落,划过脸庞,落入紫色的花海之中,像是梦里一丝悄无声息的心事,来不及言说,便已融入风中。
她摸了摸脸上的泪滴。一阵莫名的悲伤回荡在她心头。
又是那熟悉的头痛。
巫医说这是“兵火失心”,是在遭受重大创伤之后,身体对那段记忆排斥的表现,只能慢慢调养。
沙——旁边的草丛传来异动声。洛灵一惊,草丛中似有什么东西?整理了心情,寻声走了过去。
剥开草丛,里面竟躺着一位已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她下意识剥开他的裤脚,并没有蓝色印记。
是人族。她又上前查看呼吸声,发现他还活着。
“姑娘…” 老人家有气无力的用手抓着她,在眼神与她触碰的那一刻,忽然神色紧张,眼神放空,双手也开始颤抖,“你…你是?”
“我是洛灵,是人族的公主。”他认识我?
“啊…人族的公主…” 老人家轻叹一口气,略显犹豫。
“老人家,人命关天,我这就扶您去医馆。” 洛灵准备将他抬起。
“姑娘!老朽已经撑不住了。” 老人家攥紧她的手,眼神闪烁,蹙了蹙眉头。
“老朽有一事相求,事情会有些棘手,但老朽已别无他法了,但求姑娘能够答应。”他的手止不住的颤抖着。
洛灵看了看周围,竟没一个人可以帮忙,连一个侍卫也没有,应该是在处刑台进行观礼后的欢庆仪式。
“您先说。” 洛灵看着老人家。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他粗糙的手满是伤痕,泥泞覆盖在手掌的沟壑之上,仿佛想要遮挡沟壑深处的血迹。
那是一只茶色的绵锦荷包,纹理紧实,质地柔顺,不似寻常人家所能拥有的粗布棉袋,而是用上等锦缎细细缝制而成,光泽间透着低调的贵气。荷包上缀着几枚小巧的璞玉,成色温润,绿黄交融,如烟似雾。
他又缓缓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叶形玉佩。玉佩色泽清透,温润如水,通体散发着细腻柔光。那玉上的纹理自叶柄盘旋而上,一圈一圈绵延至叶尖,层次分明,繁而不乱,显然是出自极其精妙的工艺之手。
“城往南走二十里,西行九百步,有一颗杨树。再,往东南走三十里,有一座山,山脚下有一处洞口,穿过洞穴有一户人家。姑娘能否帮我把这玉佩交于家中之人。如若他不在,请务必等他几日,他答应过老朽,一定会在那里等着我。”
他把玉佩放到洛灵的手中,又让她紧紧攥着。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咳出。
“老人家,这玉佩看似十分贵重,您若不方便走动,我这就去唤大医来,等您医好了,您还是亲自去将玉佩交于他吧。”
“恐怕…”老人家小声嘀咕,神情慌张。
“灵儿妹妹!” 洛灵转过头,顾盼在远处朝她挥手。
她未与任何人提及过我来到了这里,顾盼又是如何知晓她在这里的?
她看了看老人家,老人家眯着眼睛看了看顾盼。
“王族…人族王族的衣服…” 老人家即刻面露难色,神情紧张,攥着她的手握的更紧了。他紧蹙着眉,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知晓顾盼。
洛灵犹豫片刻后点了点头。“老人家,您一定坚持住,我去去就来。”
她本想将叶佩先交还于老人家,奈何老人家一再坚持,她便先将叶佩先收了起来,并用草丛重新将老人家藏起来,跑向了顾盼。
“顾盼哥哥,你没去欢庆仪式吗?” 她问道,眼神略有一丝闪躲。
“啊,我看你一个人走了,怎么还有心情。父君说他身边的侍卫好像路过这里的时候看到了你,我就来了。” 顾盼挠了挠头。
“灵儿妹妹,你刚刚蹲坐在那里干嘛呢?”
她看了一眼草丛,并没什么动静, “啊,刚刚草丛里有一只小猫,十分可爱,我逗了逗它,现在应该已经跑了吧。”
“正好,城中新开了一家收容所!那儿有很多猫儿狗儿,灵儿妹妹若是喜欢,我便收养一只送给灵儿妹妹。” 顾盼笑着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嗯…” 可洛灵一心只想着草丛中的老人家。
顾麾从不会在意她的行踪,更何况是身边的侍卫,又恰好告诉了顾盼她在这里。而且老人家身为人族,顾麾即上位之后,人族只要被抓都会全族通告,而她身处王城,有什么消息应该会立马知道。
而这个老人家却无缘无故浑身是伤躺在这里,并且看了一眼穿着华贵的人族王族的官袍的顾盼之后,便面露难色,怕不是和官家有关系。她现在只想先救下老人家,再细细询问背后缘由。
“好。但你这一身官袍,走在街上,怕不是想被人看出来,平添口舌,不如你先回去换身衣服,我在这里等你。”
“啊,灵儿妹妹,你说得对。那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我!” 说罢,他便扬长而去了。
见顾盼走远,洛灵立马回刀一旁的小树丛中,可是,老人家已不见了身影。
只留下一条拖拽的血迹,直通堕狱的方向…
老人家身上新伤旧痕,必已是受伤多日。
顾麾,不是刚大赦了天下吗,难道说这老人家是犯了死罪?可…
十年前的记忆涌现在她脑海中。
“感谢各位的抬爱!”顾麾站在大殿的中央,殿外挤满了来自各地的人族,“十五日前我们手刃了仙灵族的王,大家都拥我为君王。我顾麾,今日便立下规矩!任何的人族,若犯了不可饶恕之罪,本王一定会彻查到底,在所有的人族同胞面前公开审讯,并张榜宣告!做到绝对的公平!绝不会私自对任何人族用刑。
我顾麾,势必用生命来守护每一位人族同胞!”
“好!”众人激动地大喊着。他们尖叫着,呐喊着,似乎在诉说着这百年来人族内心的不甘。
这十年来,他每一次都遵守着承诺,百姓们也逐渐拥而戴之。
可今日这个老人家确为人族,为何秘而不宣呢?
顾盼出现在这里的时机,怕不也是调虎离山之计吧。
难道顾麾…
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一个黑暗,而又致命的秘密…
“走吧灵儿妹妹!” 顾盼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身着一身便衣,站在洛灵的面前。
“今日先不去收容所了。”
“啊?” 顾盼疑惑道。
“顾盼哥哥,你能带我去堕狱吗。” 洛灵缓缓问道。
顾盼神色凝重的看着她,正如她神色凝重的看着顾盼一般。
“为什么?”顾盼眉头紧锁。
“马上,马上就是秋夕了,你知道的,秋夕是娘亲的忌日。十年前,我与娘亲便是被关在了堕狱中,也是我她一起的最后一晚,所以我想去看看。”
毕竟也只是推测,而且还是关于顾麾的,洛灵眼神闪躲,胡诌了一个理由。
“可是以前你从未提过想要去堕狱,为何今日要去?” 顾盼眉头紧蹙。
“若没有父君的指令,任何人都无法进入堕狱。如若私闯,必会重罚。我还好,可是灵儿你刚解禁,父君知道了的话…不如这样。待我先请示父君,改日去也不迟。”
洛灵看了看堕狱的方向。
若今日就此错过,那个连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推测,恐怕将永远尘封在心底,成为一生都无法求证的秘密。将来无数个夜里,那些猜测、怀疑、悔意,或许会悄然滋长,像藤蔓般缠绕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再也无法喘息。
今日,她是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