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袍男子闻声驻足。晨光熹微间,但见这位新任县官约莫二十出头年纪,身姿挺拔若青松傲立,剑眉入鬓,目若寒星,面容俊朗中透着凛然不可犯的威严。
“大人明鉴!”林小满将额头抵在青石板上,再仰首时眼中已噙着泪光,“民女林小满代寡母依法申立女户。这位周书吏百般刁难不说,还借墨迹污毁文书——请大人过目,这墨迹尚未干透。”
“大胆!”周书吏慌忙上前,却被沈砚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沈砚目光微转,自周书吏移至眼前这位跪着的小娘子面上。只见她生得纤弱,莹白小脸上一双水润杏眼,乍看便似那经不得风雨的娇花,偏生腰背挺得笔直,如细竹迎风,柔中带韧。
“周书吏,你可有辩解?”沈砚收回视线,声音不辨喜怒。
周书吏慌忙叩首:“大人容禀!下官方才不慎碰到墨砚,绝非故意。况且这文书本就不合规矩……”
沈砚不语,伸手接过林小满高举的保书。
他垂眸细看片刻,忽然抬首:“依《大梁律》户婚篇,寡妇立户只需保书一份、房契一份、户籍一份。这保书上面地邻、廪生具结俱全,你且说说——何处不合规矩?”
周书吏额头渗出冷汗:“大人容禀!实在是衙门旧例如此。历来寡妇立户,都需族中耆老联名作保……”
“哦?”沈砚声音不疾不徐,“周书吏如此恪守‘旧例’,莫非在你眼中,这县衙的规矩,竟比圣上钦定的《大梁律》还要金贵?”
此言一出,周书吏额头“咚”地砸在青砖上:“下官知罪!实乃历任书吏皆循此例,下官愚昧……”
“好个历任书吏!”沈砚目光如电扫过在场所有胥吏,“本官到任三月,竟不知户房还有这等‘规矩’。”
不待周书吏再辩,沈砚已冷声喝道:“来人,摘了他的吏巾!按《大梁律》,官吏毁损百姓文书,杖三十,革职查办。杖刑之后,押去大牢候审——查查这些年经他手的立户文书,若有类似情状,一律按律追责。”
周书吏闻言,立刻哭喊着求饶,却被两名衙役架起双臂,生生拖了下去。
林小满跪在原地,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几分:“民女谢过大人明察秋毫!”
沈砚目光微垂,见她发间簪头缠着半截白麻线,神色微动:“姑娘可是家中新丧?”
林小满闻言一怔,垂眸答道:“回大人,家父月前病故,如今只剩民女与病母相依为命。”
沈砚微微颔首,将手中文书递给身旁的主簿:“张主簿,周旦既已革职,此事便由你亲自督办。核验无误后,按流程办理,不得延误。”
张主簿连忙应下,亲自引着林小满进了户房。
有周旦这个前车之鉴,张主簿不敢怠慢,当即重新拟写文书。文书写好后,他又立刻带着衙役去柳树巷询问邻里,核实情况。
一行人到了柳树巷,街坊们见官差问话,便三三两两围了上来,交头接耳地揣测出了什么大事。待听说是为赵氏立女户之事,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早该如此了!那林老二三天两头来闹,吓得赵娘子病都重了几分……”
“那起子黑心肝的,昨日还来砸门呢!”
张主簿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命衙役展开户籍册,正色道:“本官奉县尊之命核查三点:其一,户内是否确无成年男丁;其二,宅院田产是否确系赵氏所有;其三,邻里可曾见证林氏族人滋扰生事。”
李婆婆拄着拐杖上前:“回大人的话,老身与赵娘子做了二十年邻居。自林相公过世,这院里再没进过男丁。”说着瞥了眼院门,“要是有男丁在,哪能让人把门踹成这样……”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
这些邻里虽然不敢与林二叔等人正面冲突,但说句公道话还是愿意的。更何况林小满这半月来洗衣挑水时,总“偶遇”街坊,将家中遭遇传了个遍,早激起一片恻隐之心。
张主簿仔细记录着证词,又让众人逐一画押。林小满站在一旁槐树下,看着街坊们义愤填膺的模样,心里稍稍安定。这步棋,她算是走对了。
待衙役查验完地契、税单等文书,张主簿对林小满道:“情况已核实清楚,但立户需经三审,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办妥,你且静候消息。”
林小满心中一沉。母亲还在客栈养病,那些族人随时可能再来闹事。她福了一礼,试探道:“多谢大人。不知这几日若有族人上门滋扰……”
张主簿会意,说道:“既已开始办理,便是官府在册之事。若有人闹事,你可直接来衙门报案。”
林小满垂眸应是,心中却盘算起来:这古代没有手机,等真出了事,林二叔岂会给她跑去报案的机会?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熬过这三五日才行。
送走主簿等人,她把家中门窗锁好,直奔客栈。推开房门,便见赵氏正靠在床头喝药,脸色仍有些苍白。
“娘,衙门已经核验完毕了。”她坐到床边,接过药碗,“只是文书还要等几日才能下来。”
赵氏轻咳两声:“那,那些人若再来……”
“娘别担心。”林小满握住母亲枯瘦的手,“咱们今日就换到县衙附近的平安客栈。若真有事,女儿跑过去报官也方便。”
母女俩简单收拾了细软,趁着天色未暗悄悄换了住处。安顿时,林小满特意要了二楼临街的房间,若是高声呼救,街上的行人定能听见——就算她来不及跑去报官,喊人帮忙总是来得及的。
安顿妥当后,林小满打定主意这几日都不回家了。
果然,第三日晌午时分,林二叔和七叔公赶了架吱呀作响的驴车就往柳树巷来了,车上堆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连被褥都带上了,俨然一副要在侄女家常住的架势。
见院门紧锁,林二叔抬脚就踹:“死丫头!给老子开门!”
对门的李婆婆看不下去,推开窗子道:“别嚷嚷了!官差前日就来核验过,赵娘子家已经立了女户,你这般闹腾,小心吃官司!”
“立女户?”林二叔愣了下,转头看向七叔公。
七叔公捋着胡须老神在在:“胡扯。立女户需族老作保,她们娘俩上哪找族老去?”
“这我老婆子可就不清楚了,反正前日官差来核验,街坊邻居都按了手印作证,这事假不了。”
七叔公脸色变了,跳下驴车。
两人在附近转悠,挨家挨户打听。每问一户,脸色就难看一分。
眼见到嘴的鸭子要飞了,林二叔急得直跺脚,活像热锅上的蚂蚁:“七叔,这可咋整?”
“急什么?”七叔公眯着眼冷笑,“立女户又不是儿戏,没个三五日办不下来。咱们先去济世堂那边看看,那丫头片子总不能带着她那个病秧子娘睡大街。”
那边厢,林小满好吃好睡等到第五日,终于收到户房传来的消息,可以领取户帖了。
这日一大早,她安顿好母亲,又打点了客栈的洒扫仆妇帮忙照看,这才独自前往县衙领取户帖。
刚走到衙门口,她就被守候多时两人拦住了。
七叔公心中着急,但脸上仍是挂着笑,说道:“小满啊,这么早来衙门,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七叔公在城里还有些老关系,不如……”
“跟她废什么话!”林二叔一把推开七叔公,粗壮的身躯直接挡在林小满面前,“死丫头,你当真要立那劳什子女户?”
林小满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衣袖:“自然是真的。怎么?这县衙重地,二叔您还能拦着不让我进去不成?”
“你!”林二叔气得要发作。
七叔公赶紧拦住他,转眼看向林小满,见她神色从容,与往日哭哭啼啼的模样判若两人,心头顿时一沉。但老狐狸终究是老狐狸,转眼又挤出慈祥的笑容:“小满,你糊涂啊。立女户税赋翻倍,你娘身子弱,常年要吃药,这立了女户,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七叔公,”林小满轻笑一声,“多缴些税赋,总比被人占了宅子强。这么简单的账,三岁孩童都算得明白。”
“你这话说的,”七叔公脸上的褶子抖了抖,“我们那都是想帮你们母女守住宅子,怎么能说是强占?”
林小满懒得理会,抬脚就要往前走。七叔公赶紧拦住:“这样,咱们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写明族里绝不插手你家宅院,如何?”
林二叔被他暗中掐了一把,也难得放软语气:“就是,这宅子我们不要了还不行吗?”
林小满冷笑一声:“你们不要宅子,跟我立女户有什么相干?既然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的宅子,又何必拦着我立女户?”
眼见她油盐不进,林二叔脸色顿时变得难看:“好个牙尖嘴利的死丫头,往日倒是小瞧了你!”
七叔公仍不死心,说道:“小满啊,咱们毕竟是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
“一家人?”林小满直视他的眼睛,声音轻柔却透着寒意,“七叔公,您这么精明的人,还看不清形势吗?怎么还当我是三岁孩童糊弄呢。我都瞒着你们把女户的事办到这一步了,您觉得我会信你这些鬼话?”
“够了!”旁边的林二叔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七叔公,“跟这贱人客气什么!”说着扬起巴掌就要打人。
林小满丝毫不惧,甚至还向前迈了半步:“二叔可想清楚了!这一巴掌下去,我立刻冲进衙门报官。您说,是您的巴掌打人痛,还是差役的棍棒打人痛?”
林二叔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脸色涨得通红,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而七叔公脸上的假笑也终于挂不住了。
他阴沉着脸,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林小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立了女户,你便与林家再无瓜葛。日后若是遇上难处,可别指望族里帮扶!”
“七叔公说笑了。”林小满讥讽道,“你们不来找麻烦我就烧高香了,还帮扶?你们拿什么帮扶?祖祖辈辈连县城都没出过几回的人,除了欺负孤儿寡母,还会什么?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像两条饿狗似的,盯着我们这点薄产不放。”
“你、你!”七叔公气得胡子直抖。
“我什么?”林小满挑眉,“七叔公莫不是要在衙门口动手?”
七叔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究没敢造次。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只得拽着林二叔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林二叔还想回头骂几句,可对上林小满那双寒冰似的眼睛,往日脏话连篇的嘴巴竟像被缝上了似的,骂不出一个字来。
林小满立在原地,直到两人的身影彻底消失,紧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脸上露出个真心实意的笑来。
“哼,欺软怕硬的东西……”她轻嗤一声转身,笑容却骤然凝固——
衙门石阶之上,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不知已旁观了多久。
不是那日在公堂有过一面之缘的沈砚,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