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三千,刀剑冢,幽渊,古战场。
日无所至,月无可及。
幽渊之内,迷障重重。铮鸣凄唳,万千刀身剑身,无一不在颤抖。
江悯寒负了手,缓抬步子,绕过这冢中遍地刀兵。
上千刀剑生灵的残魂幻化作狰狞黑雾旋绕,先是如恶鬼般扑向了他,又惊叫着飞速四散逃走。
传闻中能将人生生活剜了的戾气怨气同死气,如今只是聚成一团挤在阴影里瑟瑟抖着,全然不敢靠近男子身旁半分。
身为“客”的青年并未理睬这些“主”,他宛若过无人之境,散步般悠闲地往刀剑冢中更深处走去。
冢中深处有光,一点淡然金色光芒。那光透过层层黑雾,如日初升,曦光穿透厚重铅云。
江悯寒最终站定在一方封印前。
与其说是封印,倒不如说是护人的阵法。
金色的符文凭空而现,层层叠叠,宛若书法大家用金墨挥毫落笔,笔锋藏了滔滔剑意。
阵法之内,金链所困,乃是一条沉沉睡去的蓝龙。
那蓝龙的龙角失了一个,身上皆是密密麻麻可怖的伤痕;其身上的蓝色鳞片不像龙鳞,倒像蛇鳞;丝丝淡红色的魔气随着蓝龙的浑浊吐息散出,被金色咒法所吸收消隐。
很明显,这是条龙,入了魔的龙,魔化成了半龙半蛟的龙。
江悯寒凝目望了许久,陡笑一声。
“……原来竟真是金龙将你从应龙镜里带出来的?我算是知道朱雀是怎么死的了。”
话音将落,一柄长刀便从他身后如飞箭般射了过来。刀风狠厉,削掉不少藏在幽渊深处刀剑冢的石壁,传来碎石掉落碰撞一阵轰隆隆的闷响。
江悯寒微微一个错身,便躲过砸向他的大块碎石,亦躲过那直击他命门的刀刃。
法力冲击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震响,那刀刃直直没入封印咒文所筑起的金色屏障中,而屏障岿然不动。
他慢慢转首对望而去,立于空中那人身上月白道袍猎猎,一双金色竖瞳凛然。
江悯寒下意识笑了一声:“金龙,怎么一见面你就要将我腰斩?”尔后又是轻轻一声叹气,“……啊,如今倒是要跟着她喊你一声师父了。”
千朔将眼瞳微微一眯,冷冷笑道:“……本座真是记性不好了,知道鬼气敬你,却忘了刀气和剑气如今也惧你。”
江悯寒反手将那插在金色屏障中的长刀缓缓抽了出来,用双指拂过那泛着淡淡金光的刀身。
他摇摇脑袋:“记性差到,忘了在这里藏了人?”
恍惚间闻得一声长啸龙吟,被他握着的刀便陡然从手中抖颤挣脱而出,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顷刻间浸湿了真传弟子的金纹道袍,一颗种子变作了两半,从衣襟前掉出。
那是一颗杏核。
江悯寒默然盯着那两半杏核发愣,任由刀刃一寸寸没入自己的身体,似是没有痛觉一般,他一声不吭。
杏核渐渐化作了灰烬,最终消散在这座刀剑冢中。
是啊,怎么会有凡物能受住业火与弱水呢?时间虚影,皆是自欺欺人。
他忽地咳出一口血来,笑容惨然:“金龙,你怎么,不朝着我的心脏捅呢?”
千朔指尖一动,刺入青年人胸膛的长刀便重新飞回到他的手里,刀身上丝丝血珠在空中如串起的赤色宝石般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他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开了口:“……你到底,同夜央做了什么交易?”
江悯寒依旧低低笑着,活像一个疯子。
千朔一个闪身瞬移到江悯寒身前,揪住他的衣领怒斥道:“你到底和许夜央……!”
江悯寒反用狠力握住千朔的手腕,一双墨瞳蓦地化为血瞳,魔气如滔滔巨浪般爆散开来,震得天地轰鸣。
“金龙,装什么好人?这么关心许夜央,若要叫她知晓,朱雀乃是被你所害死……”
一声爆呵:“住嘴!”
当真是起了杀心,千朔意念一动,长刀再度腾起,目标直逼青年人的心脏。
“铮——”
长刀被生生震断。
白色幽光如皑皑雪光,自江悯寒胸前迸发而出。一小片白色鳞片缓缓显现在幽光里,似一片雪。
“……护心鳞。”
千朔怔然望着那一抹白光,那枚鳞片身周如雪一般清寒的灵力似曾相识。
……那不是烛龙的护心鳞。
他下意识就要去拿那片护心鳞,只是指尖刚触及鳞片,便被灵力弹开。
轻轻一弹,像极了长辈教训小辈一般的温柔。
千朔又一愣神,一愣神间,护心鳞便被人握在掌心收了回去。
他眯眼看向江悯寒:“……那并非是你的护心鳞!”
“……确实。”江悯寒又咳了两口血,缓缓抬眸回望向对方,唇角微弯,“可它认我为主。”
“你还藏着什么……”
话还未尽,千朔眉宇一拧,霎时向后退去一步,然后便见一道赤金色闪电携着火焰直直从空中劈下,电光直劈向那躺在地上不断吐血的男子。
“轰隆隆——”
这是迟来的雷声。
千朔有些傻眼。
“师父,这家伙有罪,但是罪不至死啊。”
一道故作深沉的清脆女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伴随这道女声一同出现的是更为响亮的吐血声音。
千朔看见他那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徒儿,一手抱着模样半死不活的青年,一手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一口剑,应当是这刀剑冢里的死剑,翩翩然地捅进了……捅进了他方才第一次用刀刺穿江悯寒胸前的伤口里。
“……”他沉默了。
“……”某人一边吐血一边沉默了。
许晚安微微笑着将那剑捅得更深了些,抬头看向她身前的千朔:“师父……欸?”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千朔的眼瞳在看到许晚安的瞬间便重新变化为寻常人的褐色,只是姑娘家的眼力更胜一筹。
“师父,你的眼睛……”
千朔咳嗽两声,正色肃然道:“许夜央,你知不知道你自己还在被关禁闭。”
许晚安闻言也跟着严肃了脸色:“我是觉得你这个关我禁闭的这个罪名很是莫须有,什么叫作‘我同不良少年私奔’?”
话语间,她还将那把捅在人身上的剑拧了一拧。
江悯寒:……
千朔看得眼角一抽,立马拱了一把火还嘴道:“……你难道没和你怀里那人私奔吗?”
“师父你真当是误会了,师父你也知道我是有过心上人的,我怎么会生出要和师弟私奔的这种荒唐想法来呢?”
许晚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轻拽了拽。她低头一看,就看见江悯寒嘴里像是锅里烧开了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血泡。
她大发慈悲地将剑从他的胸前抽了出来,一道血柱喷涌而出。
千朔用单手缓缓捂住了眼,不忍再看。
许晚安毫不在意的从怀里摸出一张符来,随意贴到那还喷着血的伤口上。
男子丹唇血色尽退,半阖着眼,拿只有两个人能听得到的声音颤巍巍又可怜巴巴道:“……师姐你……真当是……记仇。”
许晚安冷酷地回复他:“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死不了,血流干了都死不了。”
江悯寒撤去脸上装出来的委屈神情。
许晚安又将头低了少许,几乎是凑到青年人的耳旁,低声咬着:“还有呢就是,我这个人很记仇,非常记仇。”
江悯寒身体骤然一僵。
女子温软的吐息就这么不偏不倚撒在了耳畔,惹得他连思绪都滞了一刻。
耳尖发麻,像是被娇唇抵着舔咬,恍惚间,他听见了一声女子刻意压了声嗓的调笑——
「烛九阴……你是不是不行?」
!!
他一把将仍揽着他的许晚安狠狠推了开,踉跄地扑跪在地上,脑子忽地炸开般的疼痛,他拿掌心死死抵住太阳穴,眼前一阵阵晕眩,视物重重叠影——
他看见那一抹烛阴的时间虚影站在他身前。
虚影依旧是一袭红衣的清冷模样,只不过那双素来淡然的眼眸竟然有了一丝暖意。
……谁?
……他在看谁?
烛阴在看谁?!
江悯寒瞳仁颤抖不止,他随着红衣人的视线一同望去——
“江无善!”
「江无善!!」
他看见了道道雷电撕破云层亮如白昼,满天大雨凝结成冰针箭雨般坠落。
他看见了一柄刀。
他看见她握着那柄刀,那柄刀埋进了他的心脏里。
护心鳞已碎,无人来救他。
而她身上,是和千朔身上一模一样的月白道袍。恰如泠泠月光,月华浸撒千里,灼了他的眼。
「我不是他……」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烛阴……我不是他……」
「你别拿我当做他……」
……
……
“……师父,你不是说过魔神不会死来着么?”
千九门中用于治病救人的清心楼内此时已经清场了无关人员。偌大楼阁之内,只剩掌门,掌门真传,和一只魔神幼崽待在一楼。
许晚安忧心忡忡地盯着那躺在玉床上半死不活的青年,莫名自省起来是不是拿剑将人捅得有些过了。
给人硬是捅得精神失常失心疯了,我丢,这男主莫名其妙跟神经病一样突然发疯,抱着自己的脑袋目眦欲裂地在地上阴暗爬行,一边扭曲爬行还一边喊“我不是他”什么听不懂的话。
这哪里像男主,这活脱脱像被正道逼疯了的反派好伐?
千朔哽了一哽,扭头看向许晚安的神色复杂:“好徒儿,你要不先解释一下你是怎么从为师的阵法脱离出来的?”
他自诩如今对待阵法造诣这一事之上,这世间鲜少有人能及他。
“我喊外援了。”许晚安毫不在意道。
“……你喊外援……你喊谁了?!”千朔顿时一个惊起。
“嗨~别来无恙啊~千师伯~”
千朔闻声回头一望,便见一笑得花枝招展模样十分欠揍的玄衣青年摇着把扇子杵在清心楼门口,见他回首,还抛了个媚眼给他。
他回正脑袋,面无表情对着许晚安指指点点道:“你和涂山肆的婚事可以早些提上日程了。”
“?”低着脑袋专心致志观察江悯寒情况的许晚安把头一抬,也看到了那风流倜傥的骚包人,她一愣:“你竟然还没回白水阁?”
“阿央,人家好伤心的咯,本少不辞千里之辛劳前来帮你破了千师伯的阵法,你居然这么急着赶我走?”
玄衣青年“啪”的一声合了扇子,又如风一般掠过,闪现在师徒二人之间,还刻意朝师徒之间的徒弟身边凑近了两分。
隐隐约约听得千九门门主的刀鸣声,玄衣青年却似未闻般又将扇子“啪”一声打开抵在嘴前,他挑眉看向寒玉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言简意赅地发问道:
“阿央,这就是你不惜炸山也要掳回来的那个面首?我觉得他长得没有本少好看。”
许晚安沉默半晌,涩然道:“他不是面首……”
解释的话语被骤然打断,“当然论美貌来评,这世间无几人能赛过涂山家的狐狸……论打架嘛……跟涂山墨守相比,本少也是略微落了下风……”
风家的小少爷,白水阁的少阁主,将扇子在手心里重重敲了一敲,惋惜道:“可是他不会爱人呀!阿央,你若是嫁给他,他不会疼你!”
许晚安额头青筋乱跳:“……风玄序。”
风玄序笑了笑:“本少有个不错的提议。”他转身对着千朔道:“千师伯,阿央同涂山墨守的婚事就这么作罢吧。”
千朔:“……”
风玄序又转身朝着许晚安,拿着扇子指了指自己,“然后呢,我做大,”又用扇子指了指躺在玉床上的江悯寒,“他做小。”
“……”师徒俩一块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