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棂,在静室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香漓攥着衣角跨过门槛时,正撞见君溟提笔的侧影。那人一袭玄色长衫,腕骨清瘦如竹节,在暮色中勾勒出凌厉的线条。案头堆积如山的批文几乎遮住他半张脸,唯有偶尔翻动纸张的窸窣声,在寂静中荡开细微涟漪。
“坐。”他头也不抬,指尖轻点身侧的乌木圈椅。
香漓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挪过去:“你要教我什么?”
“磨墨。”
“就这个?”
君溟终于搁下狼毫,墨玉般的眸子淡淡扫来:“磨墨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这过程亦是修心,摒弃浮躁,专注当下,方能使墨色通神。”他忽然起身,带着清冷的松香气息笼罩过来,“你需平心静气,肘腕悬空——”
“知道了知道了。”香漓慌忙抓起墨锭,故意狠狠研磨,墨汁顿时溅上他雪白的袖口。
君溟垂眸看着那片墨渍,喉结微动,却只是取过帕子随意擦拭:“继续。”
墨锭在砚台中渐渐矮下去,香漓甩着发酸的手腕:“然后呢?”
“不通过。”
“……”
第二遍时她刻意放缓动作,学着君溟方才的姿势运腕。可刚磨了三圈,就听见那清冷的声音:“不通过。”
“你故意刁难我?”香漓“啪”地摔了墨锭。
“……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
君溟凝视着她轻颤的睫毛。重逢以来,再没见过她像从前那样笑,总是这般气鼓鼓的模样,像只炸毛的猫儿。
但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最终只是别过脸去:“继续。”
香漓漫不经心地磨着墨,墨锭在砚台上划出散乱的痕迹,君溟垂眸批阅公文,似乎对她的敷衍视若无睹,唯有笔尖在纸上游走的沙沙声在静室里回荡。
半晌,他搁下笔,抬眸道:“该用晚膳了,走吧。”
香漓一怔,抬头看他:“我和你一起吃?”
“嗯。”他起身,袖口拂过案几,带起一缕墨香,“吃完继续。”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弟子每日需修习四个时辰。你早晨逃了课,自然要补上。”
香漓撇嘴,小声嘀咕:“有必要这么死板吗……”
静室旁的膳房里,烛火微暖,映着桌上几道清淡却精致的菜肴。凌霄宗的膳食向来由各峰弟子操持,那些在修行上难有进益的弟子便负责打理这些俗务。唯有五位亲传弟子的饭食是由专人备好送来,其余人都是在膳堂用饭,当然如果想在自个儿院里开小灶也是可以的。
香漓盯着眼前的饭菜,意外地发现竟全是她喜欢的口味,她本想矜持些,可不知不觉竟添了三碗饭,直到筷子碰到空碗底才猛然回神。
君溟早已搁下筷子,碗里的米饭几乎没动,只随意夹了两口菜。
“你怎么就吃这么点?”香漓忍不住问。
“不饿。”他淡淡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香漓皱眉。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可脸色却比从前苍白许多,眼下虽没了乌青,却仍透着一股倦意。她忽然想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执剑时衣袖翻飞如鹤,哪像现在这般,连握笔的指节都隐隐泛着青白。
她不是没想过重逢,在她想象中,他应当子孙满堂、娇妻在侧,过得比谁都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顿饭都吃得像个苦修的僧人。
香漓突然夹了块鱼肉丢进他碗里,力道大得差点把米饭戳散。
君溟怔了怔,垂眸看着那块鱼肉,半晌,竟真的拿起筷子慢慢吃了。
晚膳后,香漓装模作样地磨了会儿墨,见君溟专注于批阅公文,便干脆趴在案几上假寐。没过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均匀,竟真的睡了过去。
君溟的笔尖一顿。
他抬眸,目光落在她熟睡的侧脸上。烛火映照下,她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唇瓣微张,隐约能看见一点雪白的齿尖。
他放下笔,无声地走到她身旁。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将光线尽数遮挡。他一手撑在案几上,俯身靠近,另一手轻轻拾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指尖摩挲着那柔软的发梢。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睡在他面前,触手可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暗潮翻涌,最终却只是轻轻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又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肩上。
凌霄宗的弟子自然也有休沐之日,宗门内还辟出了专门的娱乐区域,供弟子们在此抚琴弈棋、挥毫泼墨,或是吹拉弹唱、自在消遣。
香漓本想在宗内查探一番,却被小安拽着往热闹处跑。两人路过一块流光溢彩的灵璧时,只见灵璧前围满了弟子,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榜单在灵光中浮动,引得众人日日驻足围观、议论纷纷。
小安硬是拽着香漓挤进人群。香漓仰头望着灵璧,只见上面的榜单随灵光缓缓流动,不时有弟子用灵力添上几句留言,惹得周围爆发出阵阵哄笑。
“这是什么?”香漓踮脚望着灵璧上跳动的字迹。
小安眼睛发亮:“这是华隐师兄闲来无事设的闲情榜!可有意思了!”
由华隐师兄倾情策划,每日更新,欢迎弟子们踊跃提名。
最不想对战的同门榜——谁让你一上擂台就想认输?
第一名:君溟
上榜理由:剑意太凶,剑气所过之处,石阶裂成齑粉。有弟子哭嚎:“和掌门师兄对练后,连续三天梦见自己被剑意追着跑!”
热评:“建议擂台旁设急救帐篷,专治被剑意吓出的心悸!”
第二名:鹤霜
上榜理由:机关傀儡会喷烟雾、撒迷粉,甚至模仿对手亲友的声音喊“认输吧”。某弟子控诉:“她的傀儡居然变出过我娘的幻象,让我当场跪了!”
热评:“打不过傀儡就算了,输给傀儡的嘴炮算怎么回事?”
第三名:华隐
上榜理由:对战时总用扇子敲人脑袋,还边笑边说“太慢了”“再不用心,我可要念《清心咒》让你睡着啦”。
热评:“与其说是对战,不如说是被师兄上了堂‘剑术羞辱课’!”
最适合当道侣的同门榜——修仙路漫漫,谁与你共长生?
第一名:清砚
上榜理由:感觉是会晨起为道侣做早膳的好男人,受伤时能以灵力渡人,说不定还会偷偷在道侣发间别上自己种的灵花?
热评:“冷酷是表象,床头那罐秘制养颜药膳才是真心!”
第二名:鹤霜
上榜理由:能为道侣量身定制防御机关,外出历练时,机关鸢会自动展开防风结界。
热评:“安全感拉满!就是傀儡偶尔会突然喊叫,容易吓到人……”
第三名:华隐
上榜理由:会写情诗、会讲笑话,还能变着花样用灵力放烟花。但争议不断:“上周他给我送了桃花酿,转头又给丹云峰师姐弹了《凤求凰》!”
热评:“做他的道侣,大概需要随身携带陈醋和醒酒汤?”
最想共饮一杯的同门榜——谁的笑容最下酒?谁的闲谈最醉人?
第一名:华隐
上榜理由:酒壶里永远装着不同的灵酒,醉后能徒手捏出灵力蝴蝶绕着酒杯飞。曾在酒局上笑谈:“当年我偷喝师父的百年灵酿,被追得绕着宗门禁地跑了七十圈!”
热评:“听他讲故事,比喝灵酒还上头!”
第二名:清砚
上榜理由:藏在丹药房的私酿“醉仙酿”有安神奇效,饮酒时会静静听人倾诉,末了轻声说:“今日你说与我听,明日便忘了吧。”
热评:“和他喝酒,像是给道心泡了个温泉。”
第三名:君溟
上榜理由:常年抱着青瓷茶盏,连酒壶都没碰过。有弟子赌咒:“若见掌门师兄喝醉,我直播生吃剑穗!”
热评:“突然很好奇,当冰山泡进酒坛……会不会冒热气?”
华隐师兄结语:
修仙路漫漫,八卦常相伴!明日将推出《最想偷看他沐浴的同门榜》,敬请期待~
温馨提示:带好瓜子和隐身符,上榜者若追究,本人概不负责。
香漓的目光凝在灵璧上跳动的字迹上,轻声道:“华隐师兄倒是颇会寻些乐子。”
小安踮着脚在人群外张望,忽然眼前一亮,急忙拽了拽香漓的袖子:“快看!鹤霜师姐在‘最想结交的闺中密友榜’竟排第一呢!”
香漓抬眼一扫,果然见鹤霜的名字高悬榜首,另外四人亦是人气颇高。她挑眉问道:“这榜单是谁都能上榜的?”
“哪能呢!”小安语气里透着兴奋,“得有超过五十名弟子联名推荐才行呢!就说鹤霜师姐吧,她常给姐妹们修机关发簪,还会用傀儡帮人占膳堂的座位——”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嗓音:“香漓师妹今日竟这般有闲情雅致?”
“华隐师兄!”小安吓得急忙转身行礼,马尾辫甩得老高一截。
华隐晃着折扇望了眼灵璧,嘴角扬起满意的笑:“瞧瞧,本公子这人气,果然一如既往的高。”
香漓看着他那副得意模样,不禁摇头:“原以为凌霄宗该是清修之地,如今看来倒是热闹得很,华隐师兄怕是要占大半功劳。”
“修仙虽苦,可不能苦了这颗找乐子的心啊!”华隐折扇一收,指尖敲了敲灵璧边缘,“像君溟那等死板的人,有他一个守着规矩就够了。”他忽然压低声音,眼尾微挑,“不过说起来,还得谢他担了代理掌门的担子,若让我坐那位置,怕是早把议事殿改成茶话楼了。”
说着,他竟从广袖里掏出几本装帧精巧的话本,封面烫金大字格外醒目:《冷面掌门爱上我:霸道剑修轻点宠》《天机不可泄露:机关美人谋心计》……
“这些可都是匿名弟子以宗门人为原型写的!”华隐晃了晃话本,忽然凑近香漓,声音里带着几分促狭,“不瞒你说,君溟那家伙已经烧了几十本了,师妹若是想看,得抓紧哦。”
这人未免也太闲了些。
香漓无奈地笑了笑,转身便走。
小安忙不迭跟上,走了两步却又红着脸折返,凑近华隐小声道:“那个……华隐师兄,能不能给我一本《禁断的掌门之恋》?”
“哎哟,小安好眼光!”华隐折扇“啪”地展开,挡住半张笑脸,眼中笑意更浓,“这本讲的可是君溟与清砚的故事——不过先说好,被君溟抓到可别供出我来……”
休憩日的喧嚣褪去,香漓又被召去了静室。
最初她以为不过是继续磨墨打杂,却渐渐发现诸多微妙变化。
墨锭换成了她偏爱的松烟香,小几上永远温着一壶茉莉玉露,旁边还搁着几本民间话本,就连她常坐的圈椅也换成了软垫,靠上去时,还能闻到若有似无的雪松香。
她磨着墨,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着君溟的身影。他批完公文便打坐修炼,修炼结束又起身练剑,一刻都不曾停歇。剑光如雪,映得他眉眼愈发清冷,唯有额角渗出的薄汗泄露了一丝疲惫。
香漓忽然想起从前在京城时,他也是这般不知疲倦地处理政务。那时她总会拽着他的袖子,硬拉他去逛夜市、赏花灯。他会皱眉,却从不拒绝,任由她往他手里塞糖葫芦,或是将新买的玉簪插在他发间试戴。
可现在,她以什么身份去干涉他呢?
她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脚踝上的禁制金环。这几日她已参透了一半的解法,再过些时日……
此刻,华隐正站在远处山巅,望着静室方向摇头叹气。他手里的话本提纲写着《妖女在上:白夜仙姬逃夫记》,却在“重逢”“暧昧”“决裂”等章节旁画满了问号。
“不行,再这么冷下去,这书要烂尾了!”
“且让我推波助澜一番吧?”
夜色沉沉,静室内烛火摇曳。
香漓合上手中的典籍,懒懒地伸了个懒腰,雪白的长发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瞥了一眼仍在批阅卷宗的君溟,起身道:“今日就到这儿吧。”
君溟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香漓习以为常,转身便往外走。可就在她即将踏出门槛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轻的碎裂声从她脚踝处传来。
香漓脚步一顿,低头看去——那道束缚她已久的金色禁制,竟在此刻寸寸崩裂,化作点点金光消散于空气中。
禁制……解开了?
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君溟。
而此时的君溟,也正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掌心,眉头紧锁。他的法力……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香漓话音未落,君溟已霍然起身。玄色广袖带翻砚台,墨汁泼洒如夜雨。他伸手欲擒,却在触及她衣袖的瞬间剧烈一晃,整个人如断线傀儡般栽倒在地。
“君溟?!”
香漓下意识伸手去扶,可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又硬生生停住。
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
她咬了咬牙,转身便往外走。可刚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君溟低低的梦呓:“别走……”
香漓脚步一顿。
回头看去,君溟紧闭着眼,额间沁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蹙,仿佛陷入某种痛苦的梦境。
“香漓……别走……”
他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哀求,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地面,指节泛白。
他又坠入那个梦魇。
香漓泪痕未干的脸在月光下忽明忽暗。
然后,转身离去。
无论他怎么追,怎么喊,她的身影都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时辰后,君溟自混沌中惊醒。
榻边空寂,唯余半盏残灯。
他的心脏瞬间被攥紧,曾经那种失去她的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让他窒息。
“香漓?”
无人回应。
君溟的呼吸骤然急促,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五年前她消失的场景与此刻重叠,那种被抛下的痛楚再次翻涌而上。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嘶哑的呼唤卡在喉间,却在推开雕花门的刹那僵在原地。
庭院里,香漓正捧着白瓷盏转身。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雪发间缀着的明珠坠子随动作轻晃。
见他出现,她诧异地挑眉:“你醒了?我刚想给你……”
话音未落,君溟已一步上前,狠狠扣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香漓吃痛,眉头微蹙,却并未挣扎:“我只是去给你倒杯水。”
君溟眼尾泛着妖异的红,呼吸粗重如负伤的兽,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眸子此刻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片刻后,他猛地抬手,一道新的金色禁制重新缠绕上香漓的脚踝,比之前的更加牢固,更加不可挣脱。
香漓垂眸看着脚上的禁制,又抬眸看向君溟,他的眼尾泛红,呼吸仍未平复,攥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忽然轻叹一声:“先进去吧。”
君溟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踏入屋内,烛火摇曳,映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
香漓倒了杯热茶递给他,目光在他身上扫过:“你身体如何?”
君溟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温热一触即离:“我没事。”
屋内一时静谧,只有烛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君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为什么没走?”
香漓抬眸看他,雪白的长发垂落肩头:“我能走到哪儿去?”话音未落,又低低补了一句,“何况你这般模样,我总有些……放心不下。”
君溟握紧茶杯,指节泛白:“我以为……你讨厌我。”
香漓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让满室烛光都为之一暖:“我何时说过讨厌你?”她顿了顿,眼神渐渐黯下来,“不过立场相左……我确实不会给你好脸色就是了。”
夜风拂过,吹动她雪白的发丝。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不如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讨厌你啊。”
茶盏在君溟掌心裂开一道细纹,滚烫的茶水浸透衣袖,他却感觉不到痛。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正疯狂撞击着肋骨,震得他耳膜生疼。
她在。
她真的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