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平民的服饰,偷偷到城区内打探,发现街上的人流稀薄了许多,而且人们纷纷脸色蜡黄、行动间显露出疲态。
我给了一个小女孩一枚银币,问她最近发生了什么。
那孩子睁大眼睛看我,“姐姐,你长得好美,莫非是天上来的神女吗?”
我笑着说:“谢谢你,等你长大了会变得更漂亮的。”
她摇头,语气透着不符合年纪的老成,“我啊,是活不到长大的,娘亲说过,在这场瘟疫中,没有人能活下去。”
“瘟疫?”
“对啊,白泽里的鱼和芡草全都生病了,吃下那些水产的人也会生病。我们没有其他的食物,饿着肚子的感觉也好难受,就只能选择生病。爹爹吃得多,三天前去世了,娘亲说,我们也快和爹爹团聚了。”
小女孩说得淡然,我却听得心惊。
白泽里的鱼类和芡草果实是冰族人主要的食物来源,数百年来,一向是水草丰茂、产出丰富,怎会突然得了疫病,还是在冰族应对人族入侵的关键时间?
我正准备再问那女孩两句,她却被一个妇人叫走了。
那妇人用枯瘦的手将孩子护在身后,眼睛紧盯着我,慢慢道:“姑娘,你是谁?怎么会有这样颜色的眼瞳?”
我垂下眼眸,不敢和她对视。
冰族公主星衍,出生时瞳色深紫,在冰族中极其罕见,这曾被父王认为是上天眷顾的吉兆。后来,当我被宣布没有雪魄时,父王就让人封锁了这一消息。可是,这一秘辛仍然传播到了民间。
其实,我的瞳色并不明显,只有在晴日里仔细看才能看出来,所以我就没有进行掩饰。
旁边一个卖鱼的男子听到了妇人的话,也开始仔细打量我。
他脸色一沉,一字一句道:“她就是那个被诅咒的帝姬,是这些疫病的根源。”
我强作镇定,“你凭什么这么说?”
“如果你不是带着诅咒出生,为何先王迟迟不立你为王女?为何帝姬在成年之后,就突然杳无声息?为何偏偏在这时,北境遭遇外族入侵和百年难遇的疫病?”
我哑口无言。
父王对我的保护,竟然变成了我不祥之身的证据。
周围有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他们面黄肌瘦,眼眸里却燃烧着憎恨。
我的沉默被他们看做是认罪,于是,第一块拳头大小的冰球砸来,带着尖锐的风声,重重落在我的额角。
我狼狈地跌坐在地,有温热的液体流入眼中,让我的世界变得一片深红。
他们的愤怒远没有平息,一块又一块冰冷坚硬的块状物接连而至,甚至不容我分辩一句。
在密集的疼痛中,我将颈间的魄灵牢牢握在手心,怕它被损毁。
若是魄灵裂开,蓝亦就无法再找到我了。
神智变得模糊之时,疼痛也渐渐淡去。我隐约感觉到,有几根肋骨断了。
朦胧间,我听到有人在我耳边低语:“公主,你睡得太久了。”
我睁开眼,看到蓝亦坐在我身边,蓝眸凝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哀伤。
我喃喃问他:“蓝亦,我是不是他们所说的受诅咒之人?”
蓝亦抚了抚我的额发,声音温柔坚定:“当然不是。”
“可是……”我看着他,声音带上哽咽,“如果我没有被诅咒,父王……他为什么会因我而死?”
一段久远的往事渐渐浮现,像是有寒芒刺向心尖。
神使说我无魄的那一晚,父王在寒阶上喝了一夜的酒。
天亮之后,他前去找神使,追问是否有让我生出魄来的方法。
神使表示爱莫能助,若是帝姬无魄,也可以让乐衍王子继任王位。
父王却很执着,他一定要立我为王女。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和早逝的母后长得太过相像,所以得到了父王更多的期盼和爱。
身着洁白服饰的神使看向父王,悲悯地宣布,若是他能让太初山上的雪在一夜间化尽,或许上天垂怜,会让帝姬生出雪魄。
太初山上的雪层厚达数尺,上百年来都没有融化过。化尽山上的雪,这不是任何一个冰族人能够做到的,即使是灵气深厚的父王,也做不到。
但是父王真的信了。
他将我交托给哥哥,安排好了临冬城内的政事,只身前往太初山顶。在漆黑暮色下,他拼尽全力,用灵力融化寒雪。和灵力一同消耗的,是他的生命。
父王终究不是神,他倒下时,明明是不到四旬的年纪,外貌却衰朽如八旬老人。太初山上的雪,只化了一小部分,融化的雪水顺着山路而下,像是一条蜿蜒的眼泪。
哥哥乐衍当时仅十四岁,他听到父王死讯的那一天,瞬间褪去了所有玩心和稚气,以少年之身披上左祭司衣袍,统筹北境的大小事务。
哥哥始终没有继任为王,因为他知道,父亲最后的心愿,就是由我来继承王位。
即使让我以妜女之身侍奉右祭司,也只是哥哥的缓兵之计。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的妹妹是身有残缺之人,只是觉得,她通往王座的路需要绕一个弯。
模模糊糊间,我感觉到蓝亦抱着我,在轻拍我的背。
他轻声说:“那些都不是你的错,有些事情注定要发生,就像天冷了会下雪、天热了雪会融,也只是每一片雪花自己的命。”
是蓝亦在为我渡灵气吗?
为什么,我觉得身体这样暖和,连头脑都晕乎乎的……
但这样异常的暖意没有维持太久,熟悉的寒冷渐渐侵袭,我的神智也渐渐清明。
我睁开眼,看到夕阳光线从窗外照进,一个修长模糊的人影在我床前。
我开口,声音沙哑:“蓝亦,我想喝水。”
那人顿了一下,却很快将水递到我唇边。
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不是清冷微苦的岩兰,而是馥郁清甜的山茱萸。
心里空落落的。
我唤道:“嫂嫂,之前……一直是你在照顾我吗?”
姽婳替我擦干额头上的冷汗,柔声道:“是啊。你这一夜说了好多胡话,在梦里哭了很久,又高烧不退,方才终于退了热。”
“蓝亦没有回来吗?”
“傻孩子,前线战事紧张,人族将领狡猾多端。蓝祭司就算牵挂于你,也无法赶回。”
“哦……”
原来,刚才只是一场梦啊。
连那短暂的温暖,都只是高热带来的幻觉,而不是源于蓝亦温软的手心和唇舌。
姽婳见我身体已经逐渐恢复,就敛去温柔神色,第一次显露出长嫂的威严。
“星衍,你知道我和你哥哥有多担心你吗?巡逻的守卫在集市上发现了你,你身上遍布淤青,衣襟上全是吐出的血,好在……那些民众没有下狠手,终究给你留了一条生路,不然,你哥哥怕是会疯掉……”
我听着姽婳絮絮的嘱咐,手心握着那块魄灵白玉,感受着那若有似无的温润,胸口感到淡淡滞涩。
看到帝姬是一个如此无能的废物,那些民众一定很失望吧。
我也想在一夜之间变强大,让所有人信服和依赖。可是,连父王以生命为代价都没有做到的事,我又怎么可能做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