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我自然不能再回士兵的营帐里睡,便宿在了蓝亦的帐内。
在浴桶内对我做了那些事情后,蓝亦也不再矫饰,索性和我睡在一张床上。
我困极了,却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有解决,半明半寐间,灵光一现。
“蓝亦,之前我看到了一条白色的狐狸尾巴……”
“嗯。”
“那是你的尾巴吗?”
蓝亦沉默了一会儿,侧身看我,声音低哑:“若我说是,公主会嫌弃我吗?”
之前被蓝亦折腾得头晕,现在静下来,我才想起,如果黛妩是蓝亦的表妹,那么蓝亦其实有着狐族血统,并非纯种的冰族。
能以非纯冰族之身炼就如此纯净的雪魄,蓝亦经历过的事情,一定是我难以想象的。
“我……我还没想好。”我有些为难地看向他,“你能再变出尾巴给我看一眼吗?”
下一瞬,一条雪白蓬松的尾巴出现在我手中。
我下意识地捏了捏,正想仔细看看它是怎么长在蓝亦身上的,它却“唰”地一下从我掌中抽走,消失无踪。
我抗议道:“我还没看清呢。”
蓝亦微眯了眼,语调危险:“公主若要再捏,可是需要等价交换的。”
我噤了声,规规矩矩地躺好。
他有尾巴,我又没有,还能如何等价交换呢?
蓝亦体温高,我挨着他,身上暖洋洋的。
正要睡着,蓝亦突然问:“公主,你背上的淤青是什么回事?”
我含糊地说:“骑马来找你的时候撞到树了,没什么事,你补偿我些灵气就好。”
正要将脸凑过去,蓝亦的眸色深了几分,“公主,我们可以约定一件事吗?”
“什么事?”
“我们谁向对方说谎,就要让对方帮自己浴身。”
“……”
这也太欺负人了!
蓝亦轻笑了一声,“公主不必担心打水辛劳,因为,我永远不会对你说谎。”
他顿了顿,“现在,可以告诉我,淤青是怎么回事吗?”
我只好把自己被临冬城民围攻一事告诉他,轻描淡写,也略去了自己高烧中梦见他的细节。
蓝亦沉默许久,握住我的手,声音温和:“公主,你不是不祥之人,只是和别人不一样。冰族历史绵延近千年,其中不乏战力出色之人,像乐衍或者是我,我们担任着守卫冰族的责任。”“至于你,你的存在是一个异数。你不是天生的守护者,而是开创者,是古老异族的一脉生机。”
“哦?”我忍不住侧过身,笑着问他,“我有这么厉害吗?”
微弱烛光下,他眼神温软。
“嗯,公主殿下真的很厉害。”
冰族与人族的战局原本相持不下。
冰族擅于借水布阵,淹没人族粮道,又能聚云唤雨,令他们陷于泥沼之中寸步难行。
可人族的器械层出不穷、构造精巧。他们操控着铁翼,抛掷灼热飞石与烈焰油罐,将冰族的水阵一一击破。更有那雷鸣车,碾冰碎雪,令人胆寒。
就在我们苦撑之时,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一名将士忽然晕厥,口渴如焚、饮水无效,皮肤迅速皱缩,最后变得像干枯树枝,性命垂危。紧接着,越来越多将士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
短短三日,冰族战力骤降五成。
我忽然想起,几日前曾有一阵疾风横扫营地,风中带着奇异的气味,当时无人在意,如今想来,那或许便是人族放下的“空毒”。
这还不是全部。
人族调来一座银色巨械。那东西高达数丈,宛如怪兽,轰鸣震地,将附近河道的水源悉数抽空。
我们的水源,就是我们的命脉。
如今,命脉已断,再拖下去,顶多撑不过三日。
在所有将士都感到绝望的时候,蓝亦仍然沉着地制定应对策略。
他派出一队兵士去采集雪山融水,又派人昼夜监控山脊的风向与云层,试图借势引雨。
只有我知道,他也中毒了,只是凭着雪魄的纯净之力,强行压制毒性。
但即便如此,他的掌心也时常渗血,每发一次灵术,脸色就苍白几分。
这场毒,对身体越强壮的人影响越大。而我,一个身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之人,竟反倒成了此刻最健康的那个。
我看着一队队士兵被抬出帐外,看着营地上空的飞鸟因空气异变而绕道而行,心中焦灼,却一时想不出办法。
就在此时,黛妩再次前来。
这一次,她与蓝亦商谈时,在援兵一事上言辞含糊,语气中甚至有几分推诿。
我明白,眼下冰族式微,狐族想要自保,也许早已悄悄与人族接洽,试图换取更好的条件。
她转身欲走,我拦住了她,“郡主,你很清楚,人族永远不会将异族视作同类。一旦屈服,你的子民的归宿,将不再是山林,而是囚笼。”
黛妩转过身,苦笑着说:“那也比全族覆灭要好……只要有一只狐狸活下去,就会努力解救所有的狐狸。”
“但是,现在狐族如此消极,未来也只会被人族视为软弱可欺、尽情踩踏。郡主,你甘心吗?”
她盯着我看了片刻,忽而冷笑出声:“公主倒是性情刚烈,怎不去战场应敌?倒躲在蓝祭司的帐内,享受着他的保护,和我说这些没用的话。”
我怔住。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离去时丢下一句:“至少,我在保护我的族人,而你,什么也没做。”
风掀起帐帘一角,吹得我眼睛发涩。
我抬眼望去,只见蓝亦伏在案前,手中卷轴摊开,眉头紧蹙,脸色苍白如雪。
他沉默片刻,缓缓合上图纸,擦去唇角一线血迹。
的确,所有人都在为生存而战,我也应当如此。
人族营地外,皇族猎场深处,一只野鹿在山林间低头吃草。
树丛后,一名披黑甲的男人静立,修长手指收紧弓弦,箭镞笔直指向鹿眼。
他唇角勾起一丝笑,目光冷冽。
然而,箭还未射出,林中忽然传来一阵窸窣声,惊得那只鹿仓皇奔逃。男人眉头微皱,缓缓放下弓。
不远处,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正蹲在草地间采药,神色自若,仿佛这里是她家的后院。
黑甲男人放下弓箭,语气慵懒:“把她带过来,腿打断。”
当然,这个采药女是我所假扮,我驾着白驹疾驰一夜,在人族营地附近的密林伺机而动,目标就是人族太子玄黎煜。
我被押送到黑衣男人——玄黎煜面前。
黑铁军棍高高举起,对准我的膝盖。
我轻声吐出两个字:“笨蛋。”
玄黎煜一扬手,士兵止住力道,暂时放下铁棍。
他走近我,修长的手指捏起我的下巴,神色漫不经心。 “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笨呀。”我理直气壮地说,“我吓走了你的猎物,你应该让我赔偿,而不是砸断我的腿。”
他嗤笑出声:“赔偿?你长这样,该不会是打算——以身相许?”
四周哄笑声四起,士兵们目光猥杂,像看待一只落入陷阱的小兽。
以我本来的容貌,此刻吸引的或许会是另一种目光。
不过,在出发之前,我用药水掩盖了瞳色,又用嫂嫂给的易容工具在脸上添了一块疤,防水又牢固。
玄黎煜的目光缓缓下滑,“身段倒是不错,可惜脸毁了,我实在没胃口。”
我说:“公子想要女人,到处都是,可是一个好的驯马师,却可遇不可求。”
“你会驯马?”
“是的,我会和马说话。”
玄黎煜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原来,是个傻子。”
玄黎煜懒得和一个傻子交谈,让士兵把我关进马厩,随我自生自灭。
我不动声色地为马梳毛,喂食、清理,偶尔还轻声与它们低语。
人族士兵都以为我头脑不正常,没人搭理我。
直到夜里,几道黑影悄然潜入。
一人抓住我手腕,一人攥紧我脚踝,粗重的气息中带着令人作呕的兴奋。
我被惊醒,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 “想死的话……就动手吧。”
那人一怔,眼底浮起迟疑,却仍不屑地说:“装神弄鬼吓我们?小妮子,别以为这样就能保住贞洁。”
我抬手,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那道疤:“你们没有发现,这疤是蝴蝶的形状吗?”
“我管你是蝴蝶还是蛾子……”那人嗤笑一声,“反正现在没有灯火,用起来都一样——”
话音未落,另一个士兵却猛地拽住了他,声音发颤:“她脸上的蝴蝶,在……在动!”
他们定睛一看,昏暗光线下,那块疤痕仿佛活物般动了起来,像是蝶翼轻扇。
“魇历五年,王都北边那个一夜间覆灭的村子,你们都听说过吧?”我声音轻得仿佛梦呓,却字字清晰,“在那个被焚尽的村庄里,全村人都染上了蝶疠。最初,每个人身上都会长出一块茧样的疤痕。七日之后,茧破成蝶——成百上千只蝴蝶,从皮肉中飞出,而人……就只剩下一张空皮。”
士兵们听得怔住,有人咽了口口水。
我继续道:“患有蝶疠的人若是生子,后代成年时也将患病。为了防止蝶疠蔓延到王都,小村庄被一夜焚尽,只有一个小女孩躲在水井里,逃过了一劫,她就是我的祖母。”
我勾起唇角,目光扫过他们,“你们若是不怕死,我也不介意……走的时候热闹一点。”
马厩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
一名士兵眼中浮出一抹狠意,正欲上前,我缓缓开口:“你知道吗?若是宿主在蝶疠未成形前殒命,那些蝴蝶会提前破茧而出——寻找新的宿主。”
我顿了顿,与他对视,“想在今夜,看一场百蝶飞舞的美景吗?”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惜命,咬牙骂了几句,悻悻离去。
粗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马厩又归于沉寂。
人走之后,我悄然松开早已汗湿的掌心,心跳仍未平稳。
我所说的故事,并非完全虚构。
魇历五年,人族王都北部的确有一个村庄在一夜之间被烧成灰烬。
但真正的原因并非什么“蝶疠”,而是因为,人族曾在那里秘密进行复刻冰族的实验。
他们掳来冰族少女,强迫她们与人族男子结合,妄图孕育出拥有驭水异能的新种族。然而,产生的却是嗜血残忍的“噬魄者”。噬魄者瞧不起人类,又憎恨纯种的冰族人,亲手剖出同族的心,吞食雪魄,延长自己寿命。
为了掩盖黑暗的真相,人族皇帝下令屠戮了整个村庄。
那晚的一切,消失在史书之外,只存于零星传说。
我说那块“蝴蝶疤”会动,不过是偷偷捏碎了藏在袖口的一小包药粉,令这几个士兵心神动摇,加上我的言语诱导,他们才以为我脸上的疤痕“活”了过来。
但我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掌控局势。
在这里,没有哥哥的庇护,也没有蓝亦的守护,没有任何人可以为我兜底。
我能信赖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