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玄黎煜最喜欢的那匹枣红色良驹变得蔫头耷脑,我又被押到他面前。
他支着下颌看我,目光冰寒,“你这个傻女人,就这么想引起我的注意吗?你到底对赤骥做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平静地说:“赤骥没有精神,并非我所致,而是天气炎热,它又毛发旺盛,想吃些解暑的食物。”
玄黎煜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你说得倒轻巧,这里不是北境,现在也不是冬天,哪里有什么东西给它解暑。”
“若是公子肯遣人去山脊搜寻硝石,我愿试着制冰。”
他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若是做不出来呢?”
我轻笑:“若是那样的话,公子不仅可以打断我的双腿,还可以折断我的双手。”
他收起笑容,低声道:“好。”
士兵将寻回的白色矿物堆在我面前,我研磨其末,又调配几味草药和木炭灰,按比例混合后装入一只铜盆中。
再舀一勺清水,倒入铜盆的凹槽中。
顷刻间,一层白霜于水面浮起,铜盆外壁结上了一圈细薄冰晶。冷意升腾而起,如同初雪落下。
围观的士兵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玄黎煜负手站立,目光沉沉地看着我,“你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我答道:“硝石引寒,是因为它抽走了水的热气,水就可以冷凝成冰。这种方法,我是听村里老人讲的。”
实际上,我天生没有雪魄,小时候不敢与其他孩子一同玩,唯恐暴露自己无法驭雪的秘密,只能整日在王宫的藏书阁中独自度日。
“寒盐引冻”的古法,我就是在一本破旧的古籍中偶然读到的。那本书书页泛黄,边角破损,书名却古怪得很,似乎叫做“无机化学习题集”。
我不知“无机化学”为何物,只觉那一段手记写得清晰又详实,就照着做。未曾想,竟真的制成了霜冰。
接下来,我将干草与麦子搅碎,拌上冰霜喂给赤骥。
它吃下凉爽之物后,甩着马尾发出低鸣,神态轻快不少。
玄黎煜盯着我,眼神中多了几分审视:“你叫什么名字?”
我回答:“公子喊我阿盐即可。”
“阿盐?”他轻嗤一声,“你这么丑,倒不如叫做无盐。”
我微笑颔首:“谢公子赐名。”
他似笑非笑,“你倒是乖觉,既然如此,今晚不必再睡马厩,来我的寝殿服侍。”
夜晚,寝殿内传来男子隐忍的呓语。
我跪坐在玄黎煜的床榻边上,看着他眉头紧蹙,咬破下唇,喃喃道:“别走,求你……”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
传闻果然没错,玄黎煜是二十年那位女祭司生下的孩子。
那位女祭司名叫冷毓,她来自临冬城,以一己之力唤云成雨,解除南境大旱危机。人族皇帝趁她身体虚弱之时,将她囚于后宫,夜夜留宿。除了生存必须的少量饮水以外,宫人不给这位妃嫔任何接触到水的机会。
冷毓怀孕之后,皇帝放松了对她的警惕。
没想到,这个沉默隐忍的女子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在她临盆之后的一个大雨之夜,她丢下刚出生几天的婴儿,用灵力将雨水凝结成箭,击破王宫卫队,向着北境而去。
最后,她在焦野原被人类追兵拦下,后者用人造的羽箭对付她,令她香消玉殒。
而玄黎煜,就是冷毓留下的血脉。
他自小无母,又有异族血统,在宫中受尽冷待。皇帝对他厌恶非常,只是后来其他皇子相继夭折,年幼者又尚未及冠,才不得不将太子之位传给玄黎煜。
与冰族之战,是玄黎煜获取父皇信任的筹码。
他对冰族下手越狠,说明他对自己的血脉越不在意。
眼看玄黎煜的眼睫微微颤动,我立刻俯身靠近,柔声问:“公子,你做噩梦了吗?”
他睁开眼的刹那,猛地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寒光闪烁,贴着我的咽喉。
冰冷的刀锋一寸寸靠近,我却稳住呼吸,与他对视。
匕首停了下来。
他语调疏淡:“刚才,你是不是很想要了我的命?”
我蹙眉道:“公子,我好痛……”
他好整以暇地说:“你这样一个孤女,突然出现在我的猎场中,实在太过古怪,该不会是冰族的探子吧?”
我垂下眼眸,神色黯然,“我的确是从北境而来,但我并非真正的冰族人。我天生没有雪魄,又不慎伤了脸,人人都欺负我……我在北境活不下去了,这才流落到南方的。”
他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慢慢收回匕首,轻笑一声:“真是个倒霉蛋。”
我抬头看他,满脸真诚地说:“若是公子收留我,我一定会竭力报答。”
他勾唇,神色玩味,“怎么报答?”
我想了想,说:“公子方才被梦魇折磨,吃点冰凉清甜的东西或许会开心一点。”
“你想让我吃马食?”他挑眉。
“不,是我为公子特制的冰麒麟。”
我起身去厨房,用寒盐引冻的方法制了更多的冰,又加入蜂蜜、牛奶,用葡萄酒染上紫红色,慢慢捏出一只玲珑剔透的麒麟模样,色泽润泽,栩栩如生。
我端至他案前时,轻声道:“公子请用,紫气东来,必定能大战告捷。”
他扫了一眼,神色淡漠:“你先吃。”
我乖巧地舀了一勺,放入口中,抬眸看他。
他这才亲自取了一勺,尝过之后似乎对味道还算满意,又吃了一口。
他将冰麒麟慢慢吃尽,优雅地擦拭嘴角,看着我,缓缓道:“其实,在烛光下,你看起来也不算太丑。如果你一直这样乖顺,或许我会考虑封你做侧妃,让你锦衣玉食,不必受人欺凌。”
说着,他伸手欲拉我上榻,却被我避开。
他弯起唇角,“怎么?你想玩欲拒还迎的游戏?”
“太子殿下,我的确在和你玩游戏。”
我站直了身体,平视着他的视线,微笑着说:“不过,不是欲拒还迎,是围魏救赵。”
他脸色陡变,猛地起身,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转身便想催吐。
我看着他失控的模样,淡淡提醒道:“这道甜点里,藏了两种毒。”
“第一种,是你下给冰族将士们的毒,由中毒之人的血液炼制而成。第二种——是我专为你准备的,一旦入口,瞬间便会被吸收。”
玄黎煜瞳孔骤缩,目光如寒刃,咬牙切齿:“你……到底想做什么?”
“很简单。”
“第一,把你下给冰族的毒的解药交出来。第二,下令退兵百里。”
“等你完成这两件事之后,我会将第二种毒的解药送到你手上。”
他轻嗤一声,“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当然可以不信。”我语气平缓,“反正,如果你死了,对冰族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他盯着我良久,眼底晦暗,忽而低声问:“你就不怕死吗?”
“太子殿下,你觉得,如果我在乎这条命,还会独自来到你面前?”
冰族在人族的入侵战争中早就难以为继。
我们擅长引水为阵,唤雨聚云,借自然之力困敌阻兵。
但人族的器械千奇百怪,飞石铁火、长弩巨械,手段层出不穷。
几日前,有一阵狂风刮过冰族营地,风中带着古怪的气味。在那之后,士兵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病倒,先是口渴如焚,再是脱水皱缩,最后形如枯骨。人族所下的这种空毒,对身体强壮者影响尤为严重。
照这样下去,我们最多还能撑三日。
我踏入人族腹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可我心里还有许多未竟之事,还有一个,一定要见的人。所以——
我看着玄黎煜的眼睛,语气平静,“我这条命,微不足道。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你一定很惜命。不然,也不会亲手清除那么多兄弟,只为在王宫中立足。”
玄黎煜盯着我,良久,忽然笑了。
“阿盐,或许我该谢谢你。你让我记住,甜味之下,最易□□。”
“不谢。”
我转身向外走去,补了一句:“别想在解药里耍花样,若是你不能及时解另一种毒,就会变太监。”
这个威胁很有效,玄黎煜很快为我备好了解药,又在我的要求下试吃了一丸。
他满脸不甘地问:“你也服了那两种毒,不着急给自己解毒吗?”
我淡淡地说:“我本就身子骨不好,第一种毒对我无效。至于第二种……我是女人,自然也不怕。”
“你想得倒是周全。”
“太子殿下过奖了,我只是冰族最普通的人,若是你们执意占领北境,面对的将会是难以想象的劲敌。”
在我离去之前,玄黎煜忽然问:“你真的能和马交谈吗?”
我笑了笑,“笨蛋,怎么可能有人能和马交谈。”
我翻身跃上我的坐骑——白驹,拍了拍一旁驮着解药的赤骥,“我只是把沾有白驹气味的布条给它闻,让赤骥整夜焦躁不安,到了白天当然没精神。”
玄黎煜气结,“你和我说的话,有一句是真的吗?”
我驾马而去,丢下一句:“有的,你自己慢慢猜吧……”
尽管拿到了解药,在返回冰族营地的路上,我的心却并没有放松。
我知道,人族绝不会放弃侵占北境。只要两族实力存在差距,他们即使暂时退兵,也总会卷土重来,试图掌控这片纯净的土地。
但,希望总是有迹可循,就像古老的魔法不会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