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冬城的安逸并没有持续太久。
人族的军队很快就卷土重来,还带来了我们从未见闻过的器械,冰族将士们伤亡严重。
每每凝神思索,我总会不可控制地陷入恍惚。
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
人族和冰族起源于相近的年代,他们如今的发展,却令人望而生畏。
按照目前两族的实力悬殊,这一役的结果,根本毫无悬念。
如果注定会失败,还要再坚持下去吗?
哥哥看出我状态不好,于是,默默扛下了所有事务。
一天晚上,我听到房门被叩响的声音。
哥哥在门外温声问:“星衍,今晚想去院子里看冰花吗?”
我蜷在被子里,声音沙哑:“我有点累,想睡了。”
门外静了一下,他低声应道:“嗯,那你睡吧。”
话虽如此,门外却没有响起脚步声。
哥哥依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躲在屋子里。
但是我好怕。
我怕,就像我救不了蓝亦那样,我也挽救不了眼前的颓势。
我数着自己的心跳。
如果一百下之后,哥哥还没有离开,我就打开房门,走出去。
可是,九十七下之后,哥哥的脚步声响起,慢慢走远。
这一晚,我竟然睡着了。
我梦见,五岁的时候,我在王宫花园玩耍。
突然,从树上掉下一条蛇,正落在我的肩上。
这条蛇无毒,我却被吓得尿了裤子。
五岁的我深以为耻,好几天都不愿见人。
后来,我听到侍女在门口闲聊。
“我听说,月衍王子在随王上垂钓的时候,被冰面下窜起的一只鳟鱼给惊到了,当场大哭。”
“真的假的?月衍王子都七岁了,竟然能被一条鱼吓哭,胆子也太小了吧……”
我推开门,板着脸看向她们,声音稚嫩又严肃:“世间生灵诡诈多变,哪怕是一条鱼,也有可能暗藏杀机,我哥哥只是对危机充满警觉,绝不是胆小。”
那两个侍女嘴角上扬,默默退下。
远处,哥哥站在紫藤檐廊下,朝我温然一笑……
一觉醒来,我在床边坐了许久。
小时候,我和哥哥偶尔打架,经常冒险,几乎每天都闯祸。
也做了很多,明知不可为的事。
这天早上,我梳洗齐整,前往王宫大殿,想找哥哥商议对付人族的策略。
殿内冷清空旷,映着微弱晨光。
我没有找到哥哥,只听侍从低声禀报——昨夜,哥哥已经率军出征。
桌案上,留着两张字条。
一张是哥哥写的,字迹遒劲:
【星衍,如今临冬城内局势渐稳,你独自一人就可守城,哥哥会为你击退人族,把一个安稳的北境交给你。等我回来,就为你加冕。】
另一张是嫂嫂姽婳留下的,字迹潇洒飘逸:
【我同他一道去了,你哥哥远不如我机敏,总得有人弄清楚人族那些古怪器械的原理。】
我轻轻将两张字条叠好,收入怀中。
既然他们已经奔赴自己的战场,我也不能再颓废下去。
我开始重新收拾自己,处理城内的粮草、药材、老幼安置等事宜,亲自检查弩台与冰墙。
既然时间滚滚向前。
倒不如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人类以水火并制的方式,在瞬息之间释放出剧烈热流,破开冰族设下的坚冰结界,冰族前排十余人来不及撤离,消散在火流与冰雾之中。
这些都是冰族从未见过的手段。
以往,我们调水为刀刃,御雪为屏障,从未见识过火焰的力量。
人族,从不是靠灵力作战的种族——他们靠的是对敌人弱势的精准理解,以及对火、风力、蒸汽的操纵。
有好几天,南方都没有战报传来。
我心里越来越不安。
终于,一队逃回来的冰族士兵带来了最后一战的消息。
冰族将士全军覆没,哥哥在战场上伤重不治,嫂嫂不顾一切地为他报仇,倒在敌阵,化成一只红狐。
那红狐的肚子微微隆起,里面藏着我未曾谋面的小侄子。
红狐的脖子上系着哥哥的军袍残角。
或许,姽婳是想来世再做夫妻。
可是,他们连这一世都没有过完。
这一晚,我去王宫厨房做了一桌晚饭,自己慢慢吃掉了。
真的很难吃啊。
哥哥,你那天是怎么吃了那么多的?
在短短半个月内,我失去了所有会对我好的人。
而临冬城内的百姓,每家每户都遭遇了失去至亲的痛苦。
人族士兵包围了临冬城,距离我们陷入敌军重围,仅仅是时间问题。
我开始一件件地整理冰族史册,把最珍贵的典籍放进防潮木盒里,亲手埋入后花园地底。
人族入城后,可能会焚毁藏书阁。
或许,以后会再无一人记得我们。
可是,只要这些字还埋在这片雪地里,我们就没有彻底消失。
我刨着结了霜的泥土,指尖被冻得发紫,却不敢停下。
只要有人来到这片土地,在风化的土壤间发现残存的书页,就会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个会驭雪的种族。
有一个名叫月衍的王子,还有他那个一事无成的妹妹。
有一个名叫蓝亦的祭司,还有一朵不知所踪的岩兰。
视线逐渐变模糊,眼泪从我的眼角滑下,瞬息间结成了冰。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温热柔软的东西在舔我的脸。
我手中的锄头“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怔住。
眼前是一只白狐,蓝色的眼睛干净澄澈,好奇地打量着我。
它的尾巴很短,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受伤断裂过。
我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惊走了它。
“蓝亦,是你回来找我了吗?”
它眼神温和,全然不似野生狐狸,却也没有回应。
我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它。
已经足够了。
在我所剩不多的时间中,有它陪我,已经是幻梦一般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