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白一一再次踏入铁汉王那间飘着煤灰味的里屋。她熟门熟路地往椅子上一歪,袖中突然变戏法似的翻出几支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在晨光下晶莹剔透。她笑得眉眼弯弯:“多日不见,给侄儿侄女的份例加倍奉上。”
铁汉王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刚伸出半截——
“哼!”来福一个箭步窜过来,把糖全数捞走,“小没良心的,帮了你这么大忙,连颗糖渣都没见着!”他故意把糖磕得哗啦响,斜眼瞅着白一一。
“哪能忘了来福兄弟这个大功臣呀~”白一一谄笑着从背篓里摸出两只荷叶包,鸡肉的香气顿时在屋里漫开,“人人有份!这可是李记新出的蜜汁烧鸡…哎哟!”
来福一个暴栗敲在她脑门上,清脆得像开西瓜。“谁是你兄弟?叫叔!”他嘴里叼着糖棍,说话含糊不清,活像只护食的松鼠。
白一一捂着额头直跳脚:“想得美!铁汉王我都没叫过叔呢!”
“是吗?”来福眯起眼睛,突然捏着嗓子学她当初娇滴滴的声音,“‘我还有点事要和王叔单独聊~’”学得惟妙惟肖,连铁汉王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白一一下巴一挑,死不认账:“那是战略需要!我当时也不知道你和铁汉王好得能穿一条裤子…”
“行了。”铁汉王突然压低声音,粗粝的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外头还有条尾巴蹲着呢。”
这话像盆冷水,白一一立刻正经起来。她凑近窗边,眸子在阴影里闪着精光:“现在风选机已经过了明路,西军和屯田务都露过脸了,安县令至少能消停到明年七月任期结束…”
“啧啧,”来福突然伸手想揉她发顶,“小丫头胆子倒肥,换别人早吓哭了。”
白一一猫腰躲开,像只炸毛的猫:“我!不!是!小!孩!子!”每个字都咬得极重。
“好好好~”来福拖长声调,眼里却闪着精光,“那咱们的‘小肥羊’下一步打算怎么玩?”
白一一掰着手指数起来:“盖房子、四十亩地开荒、去谢醉仙楼赵掌柜……”她越说越激动,突然垮下脸,“天知道我多久没去看新房了!梁木怕是都长蘑菇了!”
“就这?”来福夸张地掏掏耳朵,“西军和屯田务那边……”
“打住!”白一一双手交叉比了个拒接的手势,眼珠滴溜溜转,“这三尊大佛哪个我都惹不起,但让他们互相牵制正好。”她突然压低声音,狡黠得像只狐狸,“与其天天应付各路牛鬼蛇神,不如一次性把水搅浑——”
“然后浑水摸鱼?”铁汉王突然接话,嘴角罕见地翘了翘。
白一一眨眨眼:“这叫借势而为~”尾音得意地上扬,顺手又摸出支棒棒糖塞进嘴里,活脱脱还是那个狡黠又天真的模样。
“屯田务今日从西军手里分走一台,”白一一指尖轻叩桌面,在斑驳的木纹上画着无形的路线图,“风向已经变了,不必再派人去吹耳边风。村里人照旧去各家铺子取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件,至于关键的齿轮组…”她抬眼看向铁汉王,“还得劳烦您走老路送进山。”
来福突然“噗嗤”笑出声:“听着怎么像要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买卖?”
“注意你的措辞!”白一一拍案而起,袖中银票哗啦作响,“这叫闷声发大财!”她突然压低声音,“虽然过了明路,可他们晚一日发现关窍,我们就能多赚一日。算上今天这三台八折的,九台统共…”她故意拖长音调,从袖中抽出两张银票,“二百五十二贯!喏,给您二位回回血。”
来福一把抢过银票,眼睛瞪得比铜钱还圆:“两成利能有这么多?”
白一一抿嘴一笑,眼角弯成月牙:“原本是两成,可您帮我摆平红契,又教我盘账…”她突然凑近,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当学生的,总不能白占师父便宜不是?”
“打住!”来福像被烫到似的跳开,“我可没你这么败家的徒弟!”他掰着手指算账,每根指节都透着肉疼,“取红契赔了一两税金,又倒贴六两打点,七两雪花银连个响都没听见!”
白一一摸着鼻尖讪笑:“哪行哪业不要交学费?”她突然正色,“那红契必须取回来。除了经手的书吏,谁也不知道关键技术在…”她的目光在铁汉王和来福之间转了个圈。
来福突然把银票往怀里一揣,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了:“还算有点小聪明…”他转身时嘴角明显上扬,“这个徒弟…我勉强考虑考虑。”
铁汉王在一旁闷头擦着齿轮,铜锈簌簌落下,遮住了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
白一一踏出屋门时,太阳高悬,夯土炉热浪滚滚。阿财抱着铁器跟在后头,金属部件在阳光中泛着冷光。蹲在屋檐下的李勇猛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给我吧。”他接过铁器的动作有些慌乱,铸铁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远离县城的喧嚣,回村的土路上只有独轮车的吱呀声。直到那棵歪脖子枣树映入眼帘,李勇突然停住,喉结滚动了几下:“今早…是我不对。”他憋得耳根通红,拳头攥得发白,“绝不会有下次。从今往后,李勇唯伊姑娘马首是瞻。”
白一一转身,微风拂起她鬓边碎发。她笑得眉眼弯弯,眼底却凝着霜:“这话我可记下了。”指尖轻轻点在他胸口,“我白一一最恨的,就是墙头草。”声音甜得像蜜,冷得像刀。
李勇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明明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那眼神却让他想起审犯人的刑房老吏——
“说说吧,”她突然凑近,声音清凌凌的,“县尊大人捏着你什么把柄?”
“是有些…”李勇眼神飘忽,“但不算大事…”
“呵。”白一一冷笑一声,“我更恨满嘴空话的。”
李勇的额头沁出汗珠:“岳父欠了夏税,利滚利到了三贯…县尊说,查清一个部件抵一贯…”
“三贯?”白一一挑眉,“起先是多少?”
“八百文…”李勇声音发苦,“可利钱…”
“他设局让你钻,你还真往里跳?”
李勇猛地抬头:“什么?”
“嗯?”
“你方才说…”李勇眼中突然迸出精光,“设局?”
白一一抱臂而立:“不然呢?若不放纵,利钱能滚成这样?”
李勇如遭雷击,喃喃自语:“我从没想过…从来只觉得是自己倒霉…”
看着这个恍然大悟的汉子,白一一唇角微翘——思想钢印,碎了?
她拍拍李勇肩膀,语气缓和下来:“你有难处,我理解。不必在我和县尊之间选边站。”指尖轻轻划过车上的铁器,“我们各取所需就好。只要你——”
“伊姑娘!”李勇突然深深一揖,打断了她的话,“李勇今后只听您差遣!”
白一一虚扶一把,在他耳边低语:“我要你…继续给县尊递消息。”顿了顿,“只不过,得按我的说法递。”
枣树的影子在地上蜿蜒如蛇。李勇重重点头时,没看见白一一眼中闪过的精光。
独轮车“吱嘎”一声停在院中央,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散。正在堂屋“乒乒乓乓”组装风选机的妇人们闻声抬头,七八双手还保持着固定齿轮的姿势。
“伊丫头回来了!”王三郎媳妇从齿轮堆里站起身,木屑簌簌从衣角落下。她一眼就瞥见车上那些铁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些新打的铁锄铁叉…莫不是你那荒地要开荒?”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用沾着松脂的手捂住了嘴。
白一一笑着摇头,发间的木簪随动作轻晃:“王三婶子这眼力见儿,不去当库房管事可惜了。”堂屋里传来“咔嗒”的齿轮咬合声,几个妇人正猫着腰调试扇叶角度。
王三郎媳妇讪笑着搓搓手上的松脂:“我这不是…”
“确实要开荒…”白一一从车上取下一包用油布裹着的部件,“不过先从现有活计里干得好的人家里选——”
“选啥?!”陈阿奶的嗓门混着竹竿拖地的声响炸进院子。两个年轻媳妇忙放下手中的铆钉去帮忙,只见两捆青竹“哗啦”倒在院中央,竹节上还带着新鲜的砍痕。
落在最后的牛大郎媳妇左手垂着,血珠“啪嗒”滴在夯土地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
“老天爷!”正在校准轴心的刘猎户家二媳妇一个箭步冲过来,扳过她的手——掌心一道狰狞的伤口正往外翻着血沫子。
“都怪我分心…”牛大郎媳妇声音发颤,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搬竹子时被岔枝划了…”
陈阿奶已经推开半成品风选机,从工具箱底层摸出药瓶:“这手没个五六天…”
“别!”牛大郎媳妇突然抓住陈阿奶的胳膊,袖口滑落露出腕上几道青紫的伤痕,“我能装小齿轮!我右手不碍事的!”她慌乱地看向满地待组的部件,又瞥见婆婆从院门探出的身影,声音顿时低了下去。
白一一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她掌缘的老茧:“您装的小齿轮从不出错。”说着利落地拿起一条干净的纱布包扎,布料掠过那些陈旧淤青时顿了顿,“正好我要开荒,缺一个管事儿,您帮着指点可好?”
牛大郎媳妇愣住,一滴泪砸在两人之间的齿轮上,溅起细小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