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花给我留下一片空白。
她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如何计划这一切?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和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林林总总,我一概不知,我并不了解她。
我以为为舞花安排好了一切,结果被安排的竟是我自己。我低估了舞花的实力,一如我低估她的演技。
事后想来,她也曾露出破绽,只是我太关注自身,以至于忽略掉所有重要伏笔。
我本就已经死了,魂魄消散也是必然,多活两天和少活两天,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用濒死的灵魂换舞花醒来,怎么都比自杀而死来得有意义。
我打着如意算盘,一笔怎么都不亏本的买卖,我沉浸在自我感动式的牺牲里。
但老天明鉴,不肯让我如愿。
他选择带走舞花,由此大赚一笔。
这个只会打着“不能拒绝花树好意”的旗号,心安理得吃光所有花瓣的小妖怪,真的死了,魂飞魄散了,为山爷爷,为忘忧谷众生,或许还为了我…
相比之下,我的死显得无病呻吟,滑稽可笑,犹如一出儿戏。
我不知道自己是以何种心情抱着死去的她。那个不再有生气的身体,还算不算是舞花?
一点也不像故事里的临终话别,她本该对我说点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连遗言也没有。
我猜她已经猜到,我会自己想明白。
但我不明白。
我没有大哭大叫,没有呼天抢地,更没有癫狂发疯,除了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我像被丢进真空,什么都没有了。
我本以为自己在痛苦这条路上已经走得很远。然而舞花的死,让我坠进另一条陌生轨道,在这里,除了麻木,我什么也感受不到。
能感受到痛苦和绝望,说明人生还有希望。这是我活了二十四年,领悟到的最冷笑话。
死亡是生命的共有结局,我曾像朝圣般期待死亡,也明明死过一次。可为什么当这两个字和舞花缠绕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冲击会那么大?
在这重生般的一百天里,难道我已经不知不觉和这个吃花的小妖精培养出如此深厚的感情了吗?
不,我想着,不至于。
我不是把她当怪物和害虫,还非常嫌弃她吗?而且我也讨厌被她奴役。就连我说要帮她探寻真身,也是出于同病相怜,说是要帮她,本质还是出于怜悯自己…
更重磅的证据是,我对生命有着近乎哲学的冷漠。生老病死本是常态,不必庸人自扰之。对生命的悲悯,我从来没有。
然而,舞花的死给我造成的没来由的麻木,又该作何解释?
那种冲击的来源更深更远,像深扎于地底的根系,有着我尚不明白的复杂渊源。
我的呼吸变成一缕纤细的思绪,这缕思绪最后变成地平线,被暮色吞没,最终陷入黑暗。
我太熟悉这种陷落的感觉。
我的整个人生都在下坠,很多人试图挽救,但坠落从未停止。
此时有一根无形的细线把我缠住,轻轻把我往上拉,我进入一种陌生的漂浮状态。我感受不到自己的实体,却能听到心脏跳动血液流淌。
我睁开眼睛,看到暗夜中无数斑斓繁星,看到小妖精再次活灵活现。
舞花搬家了,她现在住在星星里。
每颗星星都在讲述一段往事,犹如远古时代的历史残片,被精心展览在无边无垠的夜空里。
无论多美好的东西,一旦身处其中,就会觉得理所当然。我想这就是淡黄色这颗星星讲述的主题。
它起始于我穿越到忘忧谷那一刻,结束于我说不能帮她。
这段被我称为奴役史的时光,现在再看竟是那般美好。我越想留住它,它逃跑得越快。
粉蓝色那颗向我飘来。
我看到舞花捏着眼角跑去冰洞,看到她站在蓝冰前流下粉色的泪水,看到她假装昏迷骗过我和丘离,看到她破除结界救回山爷爷,看到她独自对付卷土重来的青葵…
还有她那个深邃的眼神,我依然参不透其中奥义。她还是移开了视线,再次离我而去。
山洞的蓝冰之泪被她混入云霞,又以她的雾灵为引,最后化为润泽万物的泥土。
自此,忘忧谷可享永世安宁。
山爷爷预言中,改变忘忧谷命运的人,原来是舞花。
我以上帝视角再看这一切,却不能参与其中,更不能改变任何把舞花引向死亡的关键因素。
我一遍又一遍尝试,却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看着她死去。
住在星星里的,根本不是她,只是她的记忆。
我这个自杀的人,终于下了地狱。
燃起的希望落空千万次,就是命运为我量身定制的阿鼻地狱。
黑色的星星,里面是将死的黑熊精挽风。果然,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要死不活的状态都别无二致。
山爷爷和丘离想救他,但没用的,他注定会死去。
接下来是遗言环节,就是他这个罪魁祸首,害舞花的记忆被封印,让她直接回到幻化人形的第十年,以幼妖状态独自在忘忧谷度过千年岁月。
这些都不新鲜,是我已经知道的情节。
而我不知道的部分,则是山爷爷对挽风的嘱托。
挽风的肉身已经死亡,灵魂却存活下来,被送去另一个世界。但他和舞花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再次相遇。这是山爷爷确凿无疑的预言。
那时,也是舞花遭逢劫难之际。雾灵太宝贵,它只要存在,就会滋生邪恶。
丘离半人半妖,法力这般强大,便是吸食了心爱之人的雾灵,那雾灵甚至不及舞花三分之一,几乎所有妖怪都想效仿他。后来他因罪恶悔恨不已,却再没有弥补的机会,所以他以保护舞花赎罪。
丘离把舞花的一缕雾灵融进挽风的魂魄,山爷爷会在时机成熟时召唤他,而雾灵会指引他回到忘忧谷。
再由他把舞花带走,彻底离开这个妖怪遍地罪恶横行的世界。
昏暗中,我恍然间瞥见的某种光亮,某种被称之为宿命的东西。我静静注视它,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
在山爷爷的叮嘱声中,这颗散发荧光的黑色星星渐行渐远。
关于忘忧谷的那颗星星,原来是灰败的,因为一片雾气,寸草不生的贫瘠荒芜之地,变得绿意氤氲。
那时,忘忧谷没有任何生灵,却孕育出一片雾气,这是舞花的最初模样。它孤独地漂浮于山谷,变换着各种形态,有时是山尖和石头,有时是月亮和银河,最多的是各种花瓣的形状。
从一片普通的雾,到渐渐通了灵气修炼成雾灵,它用了整整一万年。
因为雾灵的滋养,深埋在谷底的远古木樨种子,开始萌动发芽,直到成千上万棵木樨开花结果,忘忧谷变得绿树氤氲生机勃勃。
木樨被雾灵滋养得以生长,便开出繁茂的花瓣回馈。雾灵因为吸食鲜露花瓣,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们就这样相互依赖过了几千年。
木樨遍及山谷花开满树,雾灵也终于能够幻化人形。
她坐在木樨树杈上,幸福地咀嚼花瓣。
那些扑闪着翅膀的小蜜蜂,采食她吃剩下的木樨花,勤劳地酿成蜂蜜储存,却被山谷里那只幼小的黑熊偷食。
偷蜜小黑熊因为间接吸食了雾灵的灵力,修炼成精幻化人形。
雾灵和黑熊精,一对搭配奇怪的敌人。
他们关于木樨花瓣的主权之争,全被珍藏在蓝色的星星里,两只妖怪格外凶巴巴,指着对方鼻子,进行着一场又一场家家酒式的战争。
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游戏。
他们看似争锋相对,却从未给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反倒在平凡的岁月里相互陪伴。
挽风会学着舞花照顾花树,还会为谷里的蜂蜜蝴蝶搭建巢穴,会把吃不完的花瓣储存起来,在冬季送给肚子饿扁的舞花。
木樨盛开的时节,是舞花最快乐的时候,她会坐在树下狼吞虎咽,吃饱后抚肚打盹儿。
渐渐地,她也会嘴下留情,留够花朵供蜂蜜采食。她甚至从挽风那里学会了冬眠。
后来挽风去稷山学艺,每个新月之日,都带着新鲜花瓣送给舞花,他认为自己此等行为是出于怜悯。
求学失败被赶回来的舞花,虽然被山爷爷的一副假触角哄好了,但还是不愿意接受他的示好。
后来,他终于用粉色的花瓣钓舞花上钩,小妖精对粉色花瓣的偏爱,仅次于淡黄色的木樨花。
他还在谷里种下新的花树,几年下来,忘忧谷四季都有粉色鲜花盛开,嗜花如命的舞花,再也不必饿着肚子进入冬眠。
后来的时光里,我看到那两只小妖怪互相靠近。
没有眉来眼去,没有卿卿我我,没有誓言承诺。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知道他们已经惺惺相惜。
难怪我看新世纪那些泛滥成灾的爱情都觉无趣,原来在久远的过去,我已经和仙女相爱过。
这些逝去的每时每刻,像无数颗彩色宝石,如暗夜里一条横亘世界的巨大彩虹,发出炫目的七彩光芒。
我用心珍藏着这些瑰丽的记忆。
舞花被山爷爷取名的片段,储存它的星星是粉色的,也是我最珍视的瑰宝。
那时她是个无名的吃花小妖,刚从灵雾幻化不久,以花为食,以露为饮。
满是木樨花的大树下,她扯着漂亮的裙摆捡拾花瓣,又欢喜不跌地转着圈,像花丛中的绝美舞蹈。
山爷爷夸她和仙女一样漂亮,为她取名“舞花”。
“我有名字啦!舞花,舞花,我就是舞花!”
被德高望重的山爷爷命名,的确值得欢呼,她声音清脆响亮,向整个山谷宣告。
躲在木樨树后偷看的黑熊精羡慕不已。
山爷爷笑着捋胡须,把他叫了过来,慷慨说道:
“既然吃花的小妖怪叫舞花,那吃蜜的小妖怪,就叫挽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