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寸步不离守了舞花整整一天，她还是没有醒来，只是静静躺着，像一座流泪的冰雕，毫无生气。
死亡，这个我曾渴望的词汇，第一次让我感到恐惧。
我开始怀疑戎止口中的“很快”到底是多久，我理解应该是半小时，最多八小时，充其量一整天。
但妖怪纪年和人类不一样，他们的寿命以千年万年计，十年百年于他们而言也是“很快”。
我着实不在乎妖怪对时间的体感，更不会因为人类寿命短暂而哀叹。
我只是等不了那么久。
戎止预估我可能还能再活两天，或许更少。
灵魂行将消散之时，我想再看看舞花，不是看她冰冷躺在那里熟睡，而是看看她吃花，听她说话，再告诉她即便我能力有限，也会极尽所能帮她解开身世之谜。
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许是被骚扰得不耐烦，戎止多次向我保证，妖怪的身体冰冷并无大碍，只要灵魂还在——他再次强调舞花的灵魂安然无恙——就算沉睡一万年都可以再次苏醒，但我还是因为舞花此时的情况而格外焦急。
而且她眼角的淡粉色泪水依然没止住。
正当我准备又去找戎止，一位仙风道骨的男子与他从洞外并肩而来。
我曾在互联网见过很多现代人创造的神仙妖怪形象，他们要么太普通，要么太夸张，没有哪一个能和眼前这位容貌俊逸，气质超凡脱俗的男子相提并论。
戎止说过结界无人能进入，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山爷爷？我心中燃起一丝惊讶，却又生出些许疑惑，那张过分年轻的脸，被叫“爷爷”实在不合时宜…
我杵在原地打量他，他也正细细看我。
这时戎止向他介绍道：“丘离先生，眼前这位便是挽风。小妖遵从您和山爷爷的嘱咐在此守候，这一千年来，结界唯一的异动只有他，非人非鬼非妖，竟能闯进来，实在匪夷所思…”
戎止的话让我惊讶。
我以为自己在人间的二十四年已是漫长折磨，不想单纯可爱的舞花，竟被困在时间里整整千年。
那位半人半狐的学塾先生丘离，看着我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回答戎止，眼神却从未离开我：“你可记得老山曾预言，忘忧谷的未来会被命中注定之人改写，届时此处的生灵也能得到拯救。”
戎止连忙回道：“自然记得，可，可他毫无法力，根本打不开山爷爷布下的结界…”
丘离摆摆手，“无妨。”
他又看向舞花，用法力探了探，随后对她施了什么我不懂的法力，舞花眼角的淡粉色泪水终于止住。
我欣喜若狂，仿佛看到曙光。
这时丘离在我面前驻足。
他看起来慈眉善目一身正气，又曾是舞花的先生，加上戎止对他恭敬有加，短短几秒钟，我已将救醒舞花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
“丘离先生，您能救救舞花吗？她一直昏迷不醒…”我的声音分外诚恳，我迫切希望舞花能在我灵魂消散前醒来。
“当然。”
丘离并未问任何问题便答应了，仿佛他已经获取一切需要了解的信息，又或许戎止已经把所有告诉他，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稍加验证。
他以仿佛对我万分了解语调感叹道：“你向来稳重，可每每事关舞花，就急了。”
他的用词让我十分摸不着头脑。
“丘离先生，我们曾经见过？”
“当然。”
“可我并不…”
他预判到我想说什么，率先回道：“你会想起来的，不过，得在适当的时候。”
他确信的神情，让我恍然以为自己和他们有什么前尘往事，但这些并不重要，我唯一在乎的是：“我已经没多少时间，求您马上救救舞花！我还有话对她说…”
他像一位和蔼的长辈，温和端详着我，不知在考量什么，我急不可耐再次求他，他这才说道，“但要让舞花提前醒来，还需要一味药材，可这药材极为难得…”
“是什么？我这就去找！”
我脱口而出，决心无比坚定，无论是悬崖绝壁还是刀山火海，我都愿意去。
“舞花的原身特殊，一旦流泪沉睡，持续几十上百年也是寻常。我可以唤醒她，但力量却极为有限，少说也得三五载。如果能注入与她同根同源的灵气，应该能让她即刻醒来。”
山珍草药可以找，灵丹妙药也能找，可她需要的是灵气，我又能去哪里找？
我的心像块巨石，在水中缓缓下沉。
“求先生指点，怎样才能找到她需要的灵气？”
“舞花之所以需要灵气，是因为她是雾灵的化身，原身是一片至纯至洁的雾气。”
”雾灵…”我的震惊难以言喻，难怪她曾说除了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可她说您的法器无法分辨她的原身，所以将她从学塾劝退…”
“她本体是一片雾气，正因有了那一缕灵气，才得以成为灵雾，幻化人形。她并不是普通的妖怪，普通的法器自然无法分辨，但我却可以。从她踏入稷山那一刻，我便知道了一切。”
“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要劝退舞花？为什么还要瞒着她？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丘离解释道：“因为雾灵可以滋养万物生长，还能助长妖怪修炼法力。没有她，即便再过几万年，忘忧谷依然会是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就连当时山谷里的黑熊精和戎止，也是因为雾灵存在，才得以修炼成精。
“你可能并不知道，我们身处的世界，早已群魔乱舞纷争四起，众妖为修炼成仙不择手段，荼毒万千生灵而毫不手软。倘若他们得知世上有雾灵的存在，想方设法把她生吞活剥了都算轻的。
“所以我和老山安排了这出戏，为的便是把她送回忘忧谷藏起来，如此方能留一方净土护她周全…”
“可是…”我打断他，“你们为什么要夺走她的记忆？”
“因为舞花的存在，最终被榕树精青葵发现。”丘离认真地看着我，“青葵是我的弟子之一，他为吸食雾灵增长妖力，利用了我另一个弟子的信任攻入忘忧谷…我这个弟子恰好和你同名，也叫挽风…”
戎止也曾说过，挽风就是黑熊精，此时丘离再次提及，我竟开始不安起来。
丘离继续道：
“挽风和舞花青梅竹马。最初两人都住在忘忧谷，常因花瓣起争端，后来挽风拜我为师后留在稷山，两人反而生出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愫。青葵便利用挽风回去看望舞花的契机，找到忘忧谷入口，带着榕树精一族攻了进去…
“挽风愤恨自己误把恶徒当挚友，还因此害了舞花，连累了忘忧谷草木。他把舞花藏在安全的地方，还骗她吃了曼陀罗花让她熟睡。然后独自应战，经过两天两夜，他终于打败榕树精，然而自己却身受重伤。
“可事实上，这一切根本无他无关，雾灵集天地之精华，本就让众妖觊觎，青葵一族早在舞花来稷山前，便已知晓她的存在。所以他才来求学，故意接近挽风，布局多年奸计才终于得逞。挽风那孩子，太在乎舞花，才会拼死应战…我和老山赶来之时，他已命不久矣，舞花抱着他哭泣不止…”
丘离摇头叹气继续说道，“我们拼尽全力，也没能救回我那徒儿，他还是魂飞魄散了，自此舞花泪流不止。我们这才发现，雾灵滋养万物，万物便会与她共情，一旦她伤心流泪，受她滋养越多的花树，便枯死越快。忘忧谷最初那些木樨林，便在此时全都枯死，偌大的山谷，仅仅剩下挽风求学间带回种下的花树勉强活着…所以舞花不能哭，即便哭，也得躲在这个冰洞里，只有将眼泪封印在万年冰层中，才能避免被花树沾染而枯死…”
“那舞花身躺着的蓝冰台…”我看着层层叠叠无数层沉淀的痕迹，难过得说不下去…
“你猜到了，”丘离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错，那是她为挽风流的泪水凝固而成。她哭了一百年，眼泪还是没能止住，冰洞已被填满，再也无法承载更多泪冰…不得已之下，我和老山封印了她关于挽风的部分记忆，这也是挽风临终的托付——把他从舞花的记忆里剔除。可我们终有不舍，便将她的记忆停留在她化人形后的第十年，那时候，舞花只记得那个和她争夺花瓣的黑熊精，自然不会再伤心哭泣。”
“所以这一年，舞花重复过了一千次？”
丘离点头。
“舞花愿意被封印记忆吗？”我问。
丘离摇头，“她宁愿承受痛苦，也要珍藏关于挽风的一切，她说只要她还记得，挽风就活在她的记忆里。可为了救忘忧谷所有生灵，我和老山只能这样做。”
“果然是非个人意愿的囚禁…”
“孩子，这不是囚禁，而是保护。泪水不止住，她很快就会魂飞魄散，忘忧谷的生灵也会随之陨灭。老山封印舞花的记忆后，便以己之身化作结界，这才保得舞花和忘忧谷众生千年周全。我云游四海，便是为了寻仙问道，找到两全其美的解决之法，然而却事与愿违，哎！”
戎止惊诧道：“山爷爷化成了结界！难道他没去云游？”
“老山良苦用心，为了让你和舞花安心，特意安排了这出戏。他从未离开过忘忧谷，去云游的，只有我。”
丘离说完，我和戎止皆是震惊与沉默。
许久后我向他鞠躬致歉，我自以为自由意志超过一切，可比起他们为舞花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您说的同根同源的灵气，我怎样才能找到？”我问丘离。
“无论你要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是的。”我就要死了，最后时刻，我想抓紧时间为舞花做点什么，下十八层地狱也无所谓。
丘离沉默许久后答道：“用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