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蝉声音清亮道:“十一年前,晁游一为报私仇,二为得到柳家的玉钥匙和人皮图,派手下满彪带人闯入柳宅,放火抄家,柳岱夫妇俱在那晚被满彪所杀。”
雨馀凉不知她为什么要在柳宗晦和自己面前说出晁游对柳家的罪行,而身为晁游的女儿,却直呼父亲的大名,这样多少显得大逆不道,并且“晁游”两个字被她念得十分自然流畅,像是在无人处已经念惯了一般。
虽然疑惑,但从晁蝉那获取更多信息的想法攫住了雨馀凉整个心神,于是他吞下疑问,接着晁蝉的话道:“私仇,玉钥匙和人皮图,我们柳家遭祸,跟十一年前你父亲发起的那场清剿行动无关吗?”他顿了顿,只觉接下来的话说出来都让他脑内刺痛,“柳家不是要清剿的对象吗?”
晁蝉道:“不,柳家根本就够不上晁游所安的罪名,连被当做清剿目标的资格都没有,但柳家又确实是在那场清剿中遭祸的。在晁氏以外的人看来,柳岱夫妇,不过是通过层层莫名攀扯,被无端牵连进来的一千多人中的两人而已。其实不管当时还是现在,人们都清楚十一年前遭到杀身、流放之祸的很多人都是无辜的,但说到底既跟自己无关,又要求自保,何况这件事过后日子照样过得下去,大家便也都保持了沉默。”
雨馀凉闻言只觉胸口发闷,直要喘不过气来,道:“所以晁游到底打算做什么?是要对付柳家还是要清剿?难道是他要对付柳家,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为此发起了一场席卷水西的清剿行动来掩盖他灭门柳家的真实目的吗?”
晁蝉道:“单是柳家,不足以让他费心费力展开这么大的动作,他在盟主身边耳语,发起清剿行动,是为了扳倒他当时别的敌人,但同时也能让他从柳家得到他想要的。有一点你说对了,这场清剿起到了一个掩人耳目的作用,若没有这场清剿,晁游没理由对柳家动手,就算动了手,也会遭人质疑追责。”
晁蝉垂下眼睑:“这是晁游到现在都为之洋洋得意的一箭数雕之策。”
雨馀凉道:“你说晁游与我柳家有私仇,什么私仇?”
晁蝉道:“很多年以前,柳岱曾在盟主和聊掌盟面前说过晁游心术不正,不可重用他——啊,那时候的盟主还不是现在这个盟主,是现在这位卫尧觉盟主的父亲。至于聊掌盟你们是知道的,那位一世枭雄,如今聊氏家主的父亲。”
“晁游是心术不正,你们父亲说得没错,可从此以后,晁游对柳岱怀恨在心,将柳岱视为眼中钉、自己权力富贵路上的阻碍。”
“多年之后,晁游得知江湖上的至宝玉钥匙和人皮图被柳岱所得,那时刚好撞上他准备对付其他敌人的时候,于是发起了那场让他获益颇多的清剿行动。”
晁蝉说到这,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可他下属草包,再加上他的所作所为或许连上天都看不下去,即使他将柳宅翻了个底朝天,最终也没找到玉钥匙和人皮图。而柳家不知所踪的两个儿子,竟也都活了下来。”
“这便是当年的故事。”晁蝉闭上眼又睁开,“十一年前柳家灭门,我亦在其中替晁游发挥了作用。”
她一只手抚上自己胸口,道:“杀了我吧,这样你们就可以报仇了。”
雨馀凉和柳宗晦相互看一眼,雨馀凉道:“十一年前你才十一岁,一个孩子能在灭门这种事中做什么?”
晁蝉道:“小孩子有小孩子的用处,甚至说,有些事只有小孩子才能做,大人做不了。”
雨馀凉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告诉我们你们晁氏就是当年的真凶?为什么你不站在你父亲那边?身为晁家大小姐,为什么要出卖晁氏?为什么要请求我们杀了你?”他眼中倒映出晁蝉的身影,“你……晁游知道你是聊氏九歌的云中君么?”
晁蝉并不说话,她望向夜空,隔了好久才道:“这些问题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而她并没有说那个答案是什么。
雨馀凉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道:“白天的时候,你是故意说出那些话的吧?就跟人争吵来说,你说的很多话都显得刻意而多余。”
“你其实察觉到我在你屋外了,是么?”
晁蝉嗤的一声笑了,她的笑声轻轻的,像是花瓣落在地上,她道:“总算你还不是太迟钝。其实你刚来到我屋外的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是云中君了啊。”
雨馀凉心中一动。
是那两句诗!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正是《云中君》的词句。
那时他满脑子想着旁的事,又要小心翼翼不被发现,根本就没去注意晁蝉所吟诗句的内容。
其实雨馀凉现在想来,不光是晁蝉念的词句,下午的时候,他为什么会觉得晁蝉握笔的姿势看起来眼熟?之前在水南盟主府邸时,陆临朝九歌诸人扔筷子,当时晁蝉接住筷子并在空中夹了两下,雨馀凉对这个动作记忆犹新,不仅是因为晁蝉这一下接得潇洒,还因为她握筷的姿势与常人有些相异——大拇指的指根是向内凹的。而她握笔时,拇指指根同样是凹进去的。
种种细节都在昭示晁蝉和云中君是一个人,但他就是没能注意。
雨馀凉道:“如果我那时就反应过来,你待如何?”
晁蝉道:“邀你进屋,告诉你我刚才告诉你的事。”
雨馀凉道:“进屋?假如这时来了别人呢?我在屋外时,晁行至不是来了么。”
晁蝉冷然道:“如果这时来了别人,我也有办法不让他们发现你。”
雨馀凉道:“告诉我,然后呢。”
晁蝉道:“像我刚刚向你们请求的那样,让你杀了我。”
雨馀凉道:“我杀不了你。”
晁蝉道:“我不反抗。”
雨馀凉道:“杀了他们的大小姐,我逃不出晁府。”
晁蝉道:“谁说要让你在晁府动手?我不会让你死,因为你还要去杀晁游。”
雨馀凉道:“你希望自己死,也希望晁游死?”
晁蝉道:“我只希望自己死。可杀晁游报仇对你来说很重要,我无比希望你,柳家的孩子,能达成这个目的。”
雨馀凉道:“为什么你要那样替我,柳家的孩子着想?”
晁蝉道:“因为我该死。”
对话到后来,雨馀凉突然感到一股无力。
雨馀凉道:“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确定屋外的人是我?万一屋外的是别人,那些话可能会给你带来灾难。”难道她跟河伯一样,能通过内力辨识出不同的人?
晁蝉道:“我在你身上做下了标记。只要你靠近,我都能感知到你的存在。”
雨馀凉讶异道:“标记?什么时候……”
晁蝉道:“东君被杀的时候。”
雨馀凉先是一怔,随后在心内自嘲:“连被人做了标记都不知道,若当时晁蝉想杀自己,自己现在还岂能站在这说话?”
晁蝉见雨馀凉陷入沉思,道:“不用担心,那标记是以我内力所凝,对你并无害处。”
雨馀凉又想起一事,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他说这句话时,也不由自主朝柳宗晦望了一眼。他是在水南盟主府邸第一次遇到晁蝉和柳宗晦,并且也是在那里,晁蝉和柳宗晦都对他表现出了关注。
晁蝉道:“在水南盟主府邸,对付湘君和湘夫人时,你的长命锁掉出来了。”她看向柳宗晦,“不知东皇阁下是否也是通过这个认出了胞弟?还是说比我更早呢?”
柳宗晦道:“跟你一样。”他一顿,“不过你竟认得宗栩从小戴着的长命锁。”
雨馀凉听得既心惊又感慨,雨休让他不轻易露出长命锁是对的,这长命锁不过是掉出来了很短的时间,之后很快就被他塞回了衣衫,但就是这样短的时间,就被柳宗晦和晁蝉同时注意到。不过若长命锁一直都在他衣衫内,从未掉出,他也就不会在今日和柳宗晦相认。
这么一想,怎么不是天意。
晁蝉笑了:“哎哟,瞧您把我说得像个笨蛋一样。我寻柳家子多年,总要知道当年两个孩子失踪时身上带的物件吧?不然跟无头苍蝇一样,瞎撞瞎蒙么。如果那样,我就是找一百年也找不到啊。”
雨馀凉看到她笑的样子,终于能将她跟在晁府看到的那个身穿衫裙的大小姐联系起来。
之前他一直在心中默认云中君是个男的。
她戴着面具时应该是刻意改变了声音,所以说话嗓音听上去雌雄莫辨,跟她以晁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出现时说话的嗓音很不一样。
雨馀凉还有问题,他对晁蝉道:“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出晁府,还跟踪我?”
晁蝉道:“我不知道你今晚会不会出晁府,我只是在暗处观察着你的行动。下午的时候在我屋外,我暗示你自己是云中君,当时你没有反应,有可能是根本没听出来,也有可能是你听出来了,但你很谨慎,虽然心里翻江倒海,但判断出那时不是来找我的时候。于是到了晚上,我换上云中君的装束,等在你睡觉的屋子外,看你是要来找我还是做其他的什么。果不其然,我见你从屋内出来,拿了武器却是往晁府外走,便知道你是听进去了我下午说的关于满彪的话。”
“我不知道你能否打赢满彪,要是你武功不行又鲁莽可怎么办?于是一路跟你来到这,打算在你冲动的时候拦你一把。”
晁蝉说到这,雨馀凉也一时无话,晁蝉似笑非笑道:“还有问题么,没有的话就送我上路吧。”
柳宗晦突然道:“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晁蝉看向柳宗晦,反问道:“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柳宗晦道:“当年的事是怎么回事,经过这些年的调查,我都知道了。而东皇太一的职责是监视九歌诸人的行动,自你被聊掌盟看上的那一天起,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清楚。”
晁蝉看着前方地面,双眼有些失神。过了一会,她眼神仍愣愣地道:“原来从我一入九歌,你就知道我是谁,这么多年以来,你一直看着我这个仇人在离你那么近的地方。我很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忍住不杀我的?”
柳宗晦冷冷道:“我每天都想杀了你,但我要让你活着,活着才能受折磨,我不允许我恨了这么多年的人轻轻松松就死了。晁大小姐,你想死,没那么容易。”
晁蝉整个身子一颤,抬头看向柳宗晦。
“我求你杀了我!”她语声急切。
柳宗晦只道:“你要活着赎你的罪。”他看向晁蝉的眼神漠然,“你们晁氏毁了我的一切,我怎能让你如愿?”
晁蝉沉默半晌,道:“你不杀我,就这么放心让我走?你不怕我回去告诉晁氏的人柳家有漏网之鱼?”
柳宗晦突然并起两指指向晁蝉,嗤的一声,晁蝉轻呼,捂着肩向前踉跄了几步。
柳宗晦道:“我已在你身上种下了兰花毒,你在九歌这么多年,应该知道兰花毒是什么吧?”
晁蝉喘了口气,道:“兰花毒,是聊氏所炮制出专门惩罚有异心的下属的毒。若在特定的时间内得不到解药,毒性发作起来便会生不如死。若是试图让别人杀了自己或自杀,也会立即毒发,并且毒药里的成分不会让中毒之人立时咽气,中毒之人往往在极度痛苦中饱受折磨数十天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死。”
柳宗晦道:“你若安分,之后便能从我这拿到解药。”
晁蝉喘着气,认命地闭上了眼。她拖着步子,一步步离开了树林。
雨馀凉看着晁蝉远去的身影,随后又看向柳宗晦,道:“哥……”
柳宗晦转过头来,二人又忍不住靠在了一处,额头抵着额头。
雨馀凉吸了下鼻子,道:“哥,你当年是怎么……我以为你已经被晁氏那些人……”
柳宗晦低下头,道:“我的确是被晁氏的人抓住了,但他们要问我玉钥匙和人皮图的下落,没有立即杀了我,而是将我带回鄜城关了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我被聊正赟聊掌盟救了,于是之后便作为九歌的东皇太一为聊氏效力。”他一手抚上雨馀凉头侧,“你呢?那时你落入江中,江水那样湍急,我才是以为你已经……”
雨馀凉道:“我大难不死,被水南的一个老人救了,他无儿无女,便把我当自己的孙子养大。”于是便将自己失忆、谷州刀派学武、雨休身死、与姬花青相遇、向姬花青习武、自己恢复记忆等事都跟柳宗晦说了。
柳宗晦道:“我不知你竟经历了这么多,你失去了记忆,最终却仍是走上了武人这条路,步入了江湖。”
雨馀凉看着柳宗晦的眼睛,眼神坚定,道:“其实当初我有数次都差点离开江湖,拐上其他的路。这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是上天要我回来复仇。”
兄弟二人眼神相对,紧紧握住对方的手,手臂颤动不已。
柳宗晦道:“不过你的武功真是超出了我的预期,之前你跟晁蝉交手时,我一直在旁边看。”
雨馀凉道:“要不是哥哥帮忙……”
柳宗晦道:“馀凉,教你武功的那位姬花青姑娘……是何门何派?”先前雨馀凉说这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雨馀凉”这个名字,柳宗晦便也不叫“宗栩”而改口叫他“馀凉”。
雨馀凉虽然跟柳宗晦说了先前他经历的种种事,但有意剔除了玄同教相关的部分,毕竟玄同教是武林公敌,虽然他对玄同教没有恶感,但不知道柳宗晦对玄同教的态度,此时听柳宗晦问起,便道:“姬姑娘无门无派,她的师父是一名高人。”他说的是事实,不过只字不提“玄同教”相关。雨馀凉想,待到复仇事了,他再跟柳宗晦慢慢道来他和性格迥异的众玄同教徒之间奇妙的相处经历。
雨馀凉想到什么,道:“对了……哥,你可知玉钥匙和人皮图……爹是怎么得到这两样东西的?”
柳宗晦轻轻一摇头,道:“我也不知。”
雨馀凉低声道:“若不是这两样东西,说不定也不会招来祸端……”
柳宗晦道:“总之,爹将两件宝物藏进你的长命锁里,也算是明智之举,晁氏那群人到最后也没能找到。”
雨馀凉道:“哥,我们之后要怎么办?”
柳宗晦道:“晁游虽不会武功,但身边护卫都是高手,且他尚在掌盟之位,现在还不可妄动。眼下聊卫相争,虽然两家都信心满满,但结局尚不明朗。然而不管怎样,很快就会有结果,到时候我们再伺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