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过了两日,晁游奉卫尧觉之命先在晁府设宴款待一众门派。这些门派包括凌虚、殊华、沧阆、紫雁等派,都是在聊卫之争中支持卫氏的门派。
这两日晁府风平浪静,一切都还算正常,唯一不大正常的是淮全发现雨馀凉不见了,他想起雨馀凉的姿容气质和之前在晁府时的种种言行,心中渐升隐忧。但由于之后实在有太多事要忙,整个人连轴转,加上两天过去也没发生什么,便将雨馀凉的事抛在了脑后。
到了晚上,晁府灯火通明,虽然今夜无月,但府内四处张灯结彩,倒也颇有“花月良宵”的气氛。
布置华丽的大厅中,晁游站在主位,又向各门派领头人敬了一杯酒,这之后他看向晁夫人下首空出的位置,将一旁的小厮叫来身边,低声问:“大小姐怎么还没来?之前让你去请你没去吗?”
小厮忙道:“回老爷的话,小的去请过了,但大小姐说再等等,让小的先过来。”
晁游眉头一皱,道:“再去请!”
屋内,晁蝉先检查绑在左手腕上的丝线,随后将短直刀握在手中,手臂垂下,广袖滑落,冰冷的凶器便隐在雅致温婉之下。
推开屋门,一阵风直朝她脸上扑来,于是额发贴着两鬓向后婆娑,之后又落下。
晁蝉曳开脚步,裙裾落在她的鞋上,她的鞋踩过刚被风吹到她脚前的枯叶。
她一步步朝晁游此刻摆宴的大厅走去。
眼前的画面突然模糊起来,她行走的地方似乎不再是富丽的晁府,而是一天到晚都没什么光亮的小屋。
偌大的宅邸中只有六岁的晁蝉和母亲方篱两人。
这宅子虽然大,但因为无人打理,所以十分破败,很多地方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外祖父与外祖母都已去世,方篱身体不好,一个月中有半个月都躺在床上。
而且晁蝉觉得母亲像个小孩子,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后,她表现出强烈的不安,每天晚上都要点着灯睡觉。
至于父亲晁蝣,他常年不在家,最近一年多来更是连影子都没见到。但晁蝉那时小,也不知道别家父亲是怎样和家人相处的,她还以为这种情况是正常的。
偶尔,会有跟方篱交好的与她年龄相若的妇人来到家中,那妇人大大咧咧咋咋呼呼,晁蝉有时在一旁听她们谈话。
“感情是要花精力经营,两个人是要磨合的。”
“我可不像你,嫁了人后又回来跟爹娘住在一起。”
“他那一位估计生的是女儿,不然不会把人丢下自己去鄜城了。”
“蝉儿这孩子孩子长得像她爹。”
她们说的大部分话,晁蝉都听不懂,但唯一一句她听懂且印象深刻的是——
那妇人说她长得像她父亲晁蝣。
谈话进行到后来,方篱哑口无言,只能静静听着,又呆又愣的样子。而那妇人则说她要回去找她的“傅哥”去了。
晁蝉微微一想,便知她口中的“傅哥”指的是谁,她丈夫名叫吕傅。
那妇人临走前还在母亲面前絮絮叨叨地说:“傅哥最近老是咳嗽,可吃辣菜吃得停不下来,老娘以后可不会再做带辣的菜了。”语气是隐约带着娇嗔的豪爽利落,以及几分炫耀。
方篱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在屋内又哭又吐,晁蝉站在门外听,觉得心脏被一只手紧紧攥住。
晁蝉每天早上醒来都害怕方篱已经离开她了,但事情不是你担心它就不会来,虽然方篱一直在吃药,但在提心吊胆三个月后,她还是扔下了晁蝉一个人。
晁蝉成了没娘的孩子。
之后要怎么活下去呢?
她决定去找父亲晁蝣。
去哪找?她之前听说,晁蝣去了鄜城。
于是收拾行李,准备去往鄜城。
从沧阆到鄜城要走很远的路,晁蝉背着包袱走到快出城门的地方时,忽然被人叫住了。
她转过头。
她的身子很小,但背上的包袱很大,所以显得很滑稽。
晁蝉认出,叫她的人是柳岱柳伯伯,和外公、父亲都认识。
柳岱掀起车帘,问:“你要去哪里?”
晁蝉道:“去鄜城。”
柳岱道:“鄜城很远,你一个小姑娘去不了的。”
晁蝉低下头呆呆地想了一阵,之后道:“我还是要去。”
柳岱道:“这很危险,快回家去。”
晁蝉道:“我不回去,我要去鄜城。”
柳岱道:“别胡闹,回去找你娘,你娘呢?”
晁蝉道:“她再也醒不来了。”
柳岱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问:“你是不是去找你爹?”
晁蝉点头。
柳岱道:“正好我们一家也要去鄜城,来,上车,我送你去。”
进到马车后,晁蝉看见里面坐着柳岱,柳夫人,还有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子,男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儿,婴儿颈上挂着一把长命银锁。
长命锁上面的海棠莲花纹很生动,很精致,晁蝉盯着那把银锁看得入了神。
一路车马颠簸,晁蝉话很少,柳岱夫妇待晁蝉很好,一路上平静又和谐。
到了鄜城,柳岱打听到晁蝣的住处后,带着晁蝉敲开了晁蝣家的门。晁蝣开门,见柳岱牵着晁蝉,身体先是一僵,两人客套了几句后柳岱留下晁蝉,自己便离开了。
晁蝣皱着眉让晁蝉进屋,刚一关上门,晁蝣就对晁蝉吼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晁蝉仰头看着晁蝣阴沉的脸,怯怯道:“我娘死了……”
晁蝣继续瞪着她吼:“你娘死了,跟你来找我有什么关系?”
眼泪终于从晁蝉眼中滚了出来,她不知道她这时是害怕还是伤心还是二者皆有,晁蝉一边哭一边道:“沧阆那边没有可以投靠的人了……”
晁蝣双手插进头发里挠头,他暴躁地骂了一连串脏话,那话实在太脏,让晁蝉觉得很恐怖,连眼泪都止住了。
这之后,晁蝣到底还是将晁蝉留了下来。过了几天,晁蝣带着晁蝉出门,父女俩一路出了城,出城门后,两人又走了很长一截路。
来到一片树林深处,晁蝣松开了晁蝉的手,道:“你先在这等着,爹一会过来。”
晁蝉点头,道:“嗯。”
然后过了很久,晁蝣都没回来。
但晁蝉没察觉出有什么问题,依旧等着晁蝣。
待到日头西斜,夕阳的光将整个树林笼罩在金黄色中,晁蝣又出现在晁蝉跟前,他头发有些凌乱,头上落了叶子,他的神情看上去十分焦惧,对晁蝉道:“你还记不记得要怎么回去?”
晁蝉走过去牵住晁蝣的手,往某个方向一指,道:“走这边。”
她指路的动作毫不犹豫,她清楚地记得来时的路,在她看来记得回去的路是理所应当的,实际上,她觉得会迷路才是不可思议。
那时的晁蝉觉得晁蝣迷路不可思议,却根本没想过晁蝣带她走那么远的路是去做什么。
鄜城有许多比武擂台,常举办比武。每当这些时候擂台边便有庄家将上台比武之人的名字列成一张名单,供人们竞猜下注。
晁蝣是参加这种活动的常客。
这一日,他带着晁蝉来到一座擂台边上,先挑出来了几个名字,然后让晁蝉在这些名字中选一个。
擂台上比武之人呼喝声、拳脚相碰声、兵器相击声、擂台下喝彩声交织在一起,晁蝉不知道选这个有什么用,但晁蝣让她选,她就按照自己的喜好懵懵懂懂选了一个。
在她犹豫选哪个名字时,她听见晁蝣说:“踏入武林真是走错了路,干其他哪一行不比整天动刀动枪来钱快?”
那之后又过了十来日,晁蝉都已经完全忘记这件事了,这日晁蝣却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满脸都是笑容地对她道:“上次你选的那个人在比武中拿到了第一!”
晁蝉呆呆地望着晁蝣,这回晁蝣不觉她呆愣的样子看了惹人讨厌了,他继续笑着道:“那个人是新近才来打擂台的,押他的人不多,所以赔率比其他人都高,蝉儿,你这次帮我赚了很多银子!”
很多年后晁蝉再回忆起这件事,都会想,她一生的运气是不是都在这里用尽了。
从这以后,晁蝣没再带晁蝉出远门,对她也不再那么冷漠暴躁了,虽然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依旧会迁怒晁蝉。
再之后,晁蝣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将晁蝉寄放在自己的妹妹、晁蝉的姑姑处抚养。这个时候,晁蝉的姑姑已经是水西武林盟主御用裁缝的夫人。
在姑母姑父家的大宅生活的日子,晁蝉有时会听见侍女私下议论:
“那么多下人,怎么偏她这么有心?”
“麻雀得了志,飞上枝头变凤凰,以前还跟咱们是一样的人,如今却成咱们的主子。”
“她们一家都是靠这样上位,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最初也是勾搭上了沧阆的一个武林世家的小姐,如今混得风生水起。”
当姑母将晁蝉送回到晁蝣那时,晁蝉所看到的一切都跟先前不一样了。
晁蝣如今住的是一座大府邸,比姑姑家还大,比沧阆的方家宅邸还大。
晁蝣跟之前相比有很大的变化,晁蝉不懂衣服料子,但晁蝣身上穿的衣服看上去跟他之前的衣服质感完全不一样,而晁蝣整个人的气质也意气风发。
晁蝣带着晁蝉看府内各处的陈设,到了晁蝣的书房,他先是引晁蝉看博古架上的一件件宝贝,然后让晁蝉坐下,亲手给晁蝉泡茶。
晁蝣笑着对晁蝉道:“这个茶特别好,是用雪山上开的花泡的,你尝尝。”
晁蝉低头看着瓷杯中呈暗红色的茶汤,茶汤中倒映出她呆滞的面容。
现在连她自己都厌恶这副模样。
晁蝣终于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他获得了权势,他身上的某种特质为当今的武林盟主所欣赏,于是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
之前还没得势的时候晁蝣说踏入武林是走错了路,如今得了意,便觉自己天生是在武林中混的人才。不会武功有什么打紧?他过得比武功高强的人都好,这不更说明了他的才能?
父女俩聊了一会,突然门帘轻动,只见一位打扮光鲜的妇人领着一个蹒跚幼儿走进了晁蝣书房。
晁蝣一见那幼儿,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意,马上起身过去一把将那幼儿抱起道:“爹爹的儿子!”
到了这个时候,晁蝉才知道,原来晁蝣是可以这样爱他的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