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府里的小孩,除了晁蝉,还有另外两个男孩子,一个是晁蝣与如今的夫人所生的晁行至,另一个便是晁蛉。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叫晁蛉的男孩的母亲,是晁蝣还在沧阆时、她的母亲方篱还在时就勾搭上的,是个有夫之妇。
长大后的晁蝉,有时在脑中细细回想,小时候的一些记忆片段就联系在了一起。
比如方篱的那位好友说的“他那一位估计生的是女儿,不然不会把人丢下自己去鄜城了。”比如晁蝉曾在方家宅邸附近看到扎着针的小人,而小人上绣着“方”字;晁蝉也在方宅的外墙看到过贴在上面的符咒,并且在她撕下符咒的时候,从符上的龙飞凤舞中依稀辨别出了“断缘”二字。
有人嫉恨她母亲与父亲的婚姻。
不过就算在还不知道、还没想到这些的时候,刚到晁府的晁蝉也几乎不与自己的两个弟弟接触,她心里多少还是不舒服的,因为她认为,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子女的存在,是夫妻间爱情遭到背叛的证明。
两个弟弟的存在,是爹背叛了娘的证明。
晁行至就不说了,他在晁府是绝对的中心,性子高傲,根本不屑于跟晁蝉来往。
晁蛉似乎总想主动来跟晁蝉示好,晁蝉本不想过多理会,但温情实在是她从小到大太稀缺的东西,加上晁蛉拥有一副干净乖觉的面容,晁蝉最终没能做到冷冷拒他于千里之外。尽管如此,晁蝉也把握着分寸,她始终没有对晁蛉展现出太多的热情,但在得到什么好东西时,她有时会悄悄给晁蛉送去一些;有时晁蛉生病无人看顾,她会帮忙去请大夫,并请人抓药照看。
晁蝉不知道为什么,那样喜欢男孩的晁蝣却不喜欢晁蛉。
如果说晁蝣对她没有对晁行至那么重视,有时甚至表现得冷漠,那么对晁蛉,就是完全不掩饰的厌恶了。
仿佛晁蛉根本就不是他的儿子一般。
不过在晁府,晁蝣也确实不许人说晁蛉是他的儿子。
人最会看眼色,因为晁蝣对几个孩子截然不同的态度,久而久之,晁府的下人也都知道怎么做。
晁行至要什么东西要做什么事,下人们都争着抢着去干;相对来说,晁蝉就不大叫得动人,晁府下人虽然不至于不做晁蝉交给他们的事,但也是懒懒的;晁蛉的情况最糟糕,在晁府,根本就没人将他当做主子,下人们之所以敢这样,是因为他们发现就算不理会晁蛉,晁夫人也是默许的,晁蝣亦不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越发肆无忌惮。
但有一个下人例外,那就是淮全。他对晁蝉和晁蛉的态度,与对晁行至的态度是一样的。晁蛉生病时,晁蝉也是拜托他去照看。
作为父女,晁蝉与晁蝣有很多相似之处,晁蝉也喜欢强调这些她与晁蝣相似的地方,那时的她认为,能与父亲相像是一件令女儿十分自豪的事,同时她也觉得这可以让晁蝣多喜欢她一些。以前在沧阆,母亲方篱的好友说的“蝉儿这孩子长得像她爹”这句话,晁蝉一直记得。
小时候的晁蝉,一直致力于得到晁蝣的欢心。
也是在这期间,晁蝣将名字中的“蝣”改为了“游”。
所以到了她十一岁时,晁游拜托她“替爹爹做一件事”,她一口答应了。虽然小女孩心中隐约知道这件事是会伤害别人的,但对当时的晁蝉来说,还是得到父亲的认可、喜爱与赞扬更重要。
况且,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做的这件事不过是让柳家吃一点小亏,不会造成大的伤害。
于是刻意制造和柳夫人偶遇的机会,果然柳夫人开始向她打探,问她晁游接下来是不是有针对柳家的打算,晁蝉一派天真道:“没有啊。”
柳夫人听完晁蝉的话,有些自嘲地笑,似乎意识到自己来问晁蝉这个问题意义不大,她道:“你小孩子家,大人的事你爹爹也不会让你知道。”
晁蝉本能地知道怎么用小孩在大人眼中特有的单纯形象让后者相信自己,她眨眨眼,道:“爹爹平日在书房和人议事,我都在旁边,从没听过他说要对付柳伯伯家,反而听到我爹爹说,柳伯伯是难得的好汉,以后要找机会和柳伯伯修好。”
晁蝉年纪小,看上去一副天真不会撒谎的样子,加上柳家曾将她从沧阆送到鄜城,一路上也不曾亏待了她,现在柳岱与晁游交恶,柳夫人是把晁蝉当做晁府漏风的缺口,可以打探消息的存在。
晁家父女正是利用了这点。
那日在晁府,晁蝉隔着院墙,远远地看见柳宅的方向亮起冲天红光。
她当时便有些慌了,却又一直在心中告诉自己,人不会有事的,父亲只不过是要稍微给他们点教训而已。
然而之后几天,晁蝉从很多人口中得知了柳家灭门的消息。
从其他人零碎的谈话中,晁蝉知道了柳夫人在被许多晁家的手下侵犯后又被砸碎了脑袋,“脑浆子都出来了。”晁蝉听到他们说,“又白又红。”
晁蝉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一种身体恶心,脑子却麻木的感觉。她听到这些话后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耳内嗡鸣,好不容易辨出方向回到自己房中,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床上,过了很久才缓过来。
她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逐渐地,她开始郁郁寡欢,不爱笑,晁游厌恶她这副不笑的样子,觉得她娇气矫情,于是也不理她,转头去和晁夫人、晁行至乐享天伦。
那件事之后,晁蝉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内,只有淮全去主动关心她,问她到底是怎么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快把人逼疯的负罪感不仅没有变淡,反而愈发郁结在晁蝉心中。
世上莫大的痛苦不是完全是别人的错,而是自己也有错,也起了贪欲与邪心。
你很可怜,但你不值得被同情。
然后到了她十五岁那年。
那年晁游奉盟主之命去到衡泽附近办事,这件事不紧急,所以晁游便带上了晁夫人、晁行至、晁蝉同去,一家人顺便游山玩水一番。
途径宁慎县,在镇上客栈停留时,忽有一伙人闯入客栈,大叫大嚷间说是来取晁游性命。
这些年晁游得罪了很多人,尤其是四年前那次席卷整个水西武林的清剿,让晁游的仇人在水西遍地开花。而晁游本身并不会武功,这样的人却在武林盟主身边步步高升,也引起了许多人的非议。
晁蝉跟母亲方篱一样,身体不好,这时便因旅途奔波劳累、水土不服而害了病,正发着烧躺在客栈床上,她迷迷糊糊听见外面十分吵闹,人声、打斗声乱成一团,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身子使不上劲,眼皮也睁不开。她想大约是寻常的江湖人打架,要是发生了什么事,肯定会有人来告知自己。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了。正当晁蝉以为这场风波已经过去时,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晁蝉房间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晁蝉大惊之下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随后眼前一黑,身体虚脱,又倒回了床上。
一名大汉冲到床前,拉起晁蝉的手腕将她从床上拖下来,晁蝉只觉被手腕被拉住的部分痛,摔到床下后腿被磕到的地方也痛。
一下从被窝里出来,皮肤瞬间感到寒凉,晁蝉一边眼前天旋地转,一边头脑又比先前清晰了许多。
另一名汉子问道:“这是谁?”
将晁蝉拖到床下的汉子道:“不知道。”随后他问晁蝉:“说,你是谁?”
晁蝉心想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对我?
晁蝉没意识到这群人是来找晁游晦气的,加上她此刻身体虚弱也没想那么多,虽然对方以这种态度逼问她让她不想回答,但眼下情形也由不得她低头,于是道:“我是晁蝉。”
冲进房内的数名汉子立马变了神色,他们相互看了数眼,异口同声道:“姓晁?”
晁蝉坐在地上,双手撑地,胆战心惊地仰视着这些人。
将她从床上拖下来的汉子一把抓住晁蝉的领口,道:“说!你和晁游是什么关系?”
晁蝉又惊又怕,道:“他……他是我爹!”
汉子睁大了眼,一把将晁蝉扔回地上。
晁蝉双掌猝不及防杵在地上,剧痛将她的眼泪都激了出来。
“她说她是晁游的女儿?”
“晁游已经带着妻儿跑了,怎么会还有一个女儿留在这?难不成这小女子是在撒谎?”
“就算她撒谎,这种情形下也该往撇清她和晁氏关系的方向撒,怎么反而还承认自己和晁氏有关?”
晁蝉听着他们的话,四肢逐渐冰冷发麻。
晁游……跑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爹将她一个人扔在这?意思就是说,现在爹和晁夫人、晁行至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是吗?
一时间各种心绪在晁蝉脑内纷繁交杂,恐惧、疑问、悲伤、狂怒,她竟不知道哪种感觉是最强烈的。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晁蝉圆睁的眼中落下,她都没有眨眼,眼泪仍是源源不断地淌出。
一名大汉道:“既是晁游的女儿,那我们该拿那她怎么办?”
另一名汉子道:“既是晁游的女儿,那便留着,之后说不定有用。”
又一名汉子道:“笨,晁游既把她扔在这,可见并不看重这个女儿,你拿她是要挟不了晁游的。”听到这句话,晁蝉靠在床脚闭上眼,眼泪顺着之前的泪痕流下来,与下巴上的泪珠汇聚,又从下巴上滴落。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聊掌盟来了!”
屋内的几名大汉皆是一惊,同时廊上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逍遥帮的诸位,为何在这?”话音刚落,一人踏入房中。此人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高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严之气,他背着手,身后还跟着数名手下。
原先在屋内的众人除晁蝉外皆拱手道:“见过聊掌盟。”原来这中年男子便是水西掌盟聊正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