龃龉

    寅时三刻,宇文泰已披衣起身。铜盆中的井水泛着凛冽寒气,侍从跪捧巾帕,水面倒映着窗外未熄的残星,随波纹轻轻摇曳。

    榻上的元令柔被衣料窸窣声惊醒,长睫轻颤,朦胧睡眼映着熹微晨光。她恍惚望着帐顶的百子千孙图,一时竟分不清身在洛阳旧宫还是长安新邸。青丝如瀑散落枕席,素白中衣滑至肘间,露出半截莹润如玉的肩头,昨夜红烛滚烫的蜡泪犹凝在床柱,而那片肌肤却比新雪更皎洁。

    “时辰尚早,再歇息片刻。”正欲撑臂起身,忽觉带着薄茧的掌心轻按肩头。宇文泰立于榻畔,逆光中的轮廓如刀削斧劈般凌厉。

    “出什么事了?”元令柔犹带睡意,嗓音软糯。

    “潼关军报。”他声音低沉,混着腰间铁甲碰撞的铮鸣。说罢将狼裘往她身上一拢,系紧蹀躞带转身离去。玄色大氅翻飞间扫过门栏,带起一阵凛冽寒风。

    次日清晨,元令柔方梳妆毕,便有黑衣婢女捧来宇文泰的赠礼:一枚缀着明珠的同心结,金线缠绕处压着片薄如蝉翼的桃木符,上书“岁寒同衾”四字,笔力峻拔如剑戟相斫。

    福娘笑吟吟接过:“大行台心里终究是记挂着公主的。”

    元令柔不置可否。既为夫妻,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府中庶务她不愿操心,尽数交由管家打理,以示自己绝无二心。

    按礼数,妾室与孩子们本该日日请安,但她实在懒得应付,总不能日日只说些勤学上进的套话,索性以冬日天寒为由免了这虚礼。

    刚读了几页书,福娘匆匆来报:今日皇帝大殓,本该以天子之礼停灵佛堂,再葬入帝陵。宇文泰却当众宣称:“元修昏聩失德,不堪君位。”最终只以庶人规制草草葬于郊外荒寺。

    又有大臣启奏,元宝炬乃孝文帝之孙,临洮王之子,高祖嫡系,当立为帝。元宝炬心知乱世帝王比那韩国总统还高危,稍有差池便全家尽灭,当即痛哭流涕,自陈德行不足,请另择贤能。

    这般三推三让的戏码惹得宇文泰不耐,竟当场命人强披龙袍,将元宝炬架上御座。元宝炬欲哭无泪,只得接下这催命符般的厚礼。

    入夜宇文泰回府,见元令柔仍在灯下读书,便问:“可喜欢那礼物?”

    元令柔头也不抬:“同心结上的明珠甚好,珠圆玉润。改日拆了做支喜鹊衔珠步摇,倒也别致。”

    宇文泰面色骤沉:“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元令柔这才抬眸浅笑:“大行台胸怀天下,这样的军国大事又岂会因我一介女流而改弦更张?不过是眼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罢了。”

    宇文泰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他早听闻这位公主昔日在洛阳纵马游猎的轶事,如今见她整日困在府中与医书为伴,想必是闷得慌了。

    “公主若觉府中烦闷,可去郊外跑马散心。”他语气缓和了几分。

    元令柔淡淡应道:“多谢大行台体恤。”

    “只是...”宇文泰话锋一转,“莫要频繁面见陛下。”

    元令柔合上医书,眉梢微挑:“陛下乃我兄长,为何不能相见?”

    “昨日你们从巳时畅谈至申时。”宇文泰声音骤然转冷,“若非臣亲自去接,怕是要秉烛夜谈?”

    元令柔困惑地歪着头:“这有何不妥?”

    宇文泰眸色一暗。元令柔这才恍然,他是想起了元修与堂姐元明月那些不堪的往事,故而忌讳她与元宝炬独处。

    啪的一声,元令柔将医书重重掷在案上。“大行台这是在疑心我?”她冷笑,“我身边哪个婢女不是你的眼线?我见了谁、说了什么、吃了什么,哪样瞒得过你?每次见兄长都带着侍女,光明磊落得很。倒是大行台...”她声音发颤,“陛下于我有大恩,又素来厚待于我,难道我要与他生分了?”

    见她气得双颊绯红,宇文泰也觉言重了。他放软语气:“是臣多虑了。只是新君初立,大典在即,朝野上下都需谨慎些。”

    这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宇文泰何等精明之人,若连她与元宝炬之间有无私情都看不透,又岂能成就今日霸业?元令柔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元修再不堪终究是她兄长,如今宇文泰不仅杀其兄,更以庶人之礼草草下葬,这般折辱之下,若她心存怨恨,岂非令他寝食难安?

    “大行台何必如此试探?我与先帝本就情分淡薄,岂会为故君与新主勾结谋害于您?况且孝庄帝前车之鉴犹在,若大行台有不测,关中必生动乱,届时我元氏一族又岂能独善其身?”

    宇文泰闻言,眸色骤然转冷:“公主此言,未免诛心。”

    元令柔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只见那双目深不见底,竟窥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她心中暗叹:果然是乱世枭雄,这份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纵使她饱读诗书三十载也难企及。

    “那大行台想听什么?要我指天誓日表忠心?”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室内一时陷入凝滞,连铜漏滴答声都清晰可闻。良久,宇文泰才沉声道:“今日是臣失礼了,请公主恕臣冒犯之罪。”

    元令柔渐渐冷静下来,眼前之人手握生杀大权,既能令先帝暴毙,自然也能让她病亡。若在现代,谁敢这般与她说话,她定要跟他痛陈厉害。此刻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借着追忆往事的由头表忠心蒙混过关。

    “既然话已至此,我也不妨直言。”元令柔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我与先帝虽为兄妹,却非一母所出。我自幼丧母,虽在王府锦衣玉食,但我那父王大行台也是知道的。”她咬紧牙关,指节发白,那个奢靡无度、贪赃枉法之徒,也配与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同谥?

    “后来洛阳生变,先帝部将张欢护驾有功。先帝无财可赏,见我容貌尚可,便将我当作货物赏赐于他。”

    宇文泰若有所思:“可你告发后,他还是处死了张欢。”

    “大行台听到的缘由是什么?”

    “说是张欢恃功骄纵,侍主不恭。”

    元令柔闻言竟笑出声来:“是我告诉先帝,张欢与高王妻弟娄昭勾结意图谋反,还伪造了一封高王的亲笔书信。”

    宇文泰神色稍霁:“公主竟有如此手段,看来坊间传言不可尽信。”

    “什么传言?”

    “臣在洛阳时,听闻公主骄纵不羁,不仅不敬天子,连佛祖都不放在眼里。”

    元令柔执盏的手微微一顿,暗自腹诽:这位前身倒是同道中人,也是个唯物主义者,真好。

    她坦然道:“确实如此。我向来不信什么神佛之说,若佛祖真有无边法力,当年灵皇后耗尽国库,以那金玉修佛像,怎会最后还在黄河里游泳呢?可见不过是敛财的把戏。”

    宇文泰闻言握住她的手:“公主此言深得我心。”

    元令柔眼波流转:“大行台是觉得僧侣不能充军,关中人口本就不及河北,若高王举大军来犯,恐难应对吧?”

    “此其一也。”宇文泰坦然道,“不过公主为何称那逆贼为高王?”

    元令柔语塞,拿出上班的态度,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先帝曾言生我者父母,贵我者高王,不过是习惯罢了。”

    宇文泰闻言龙颜大悦:“臣还以为公主是念及那逆贼的容貌。”

    “其人却有几分姿貌。”元令柔点头,心道:靠脸起家的典范,开局一匹马都没有,死的时候留下了一个国家。

    “那高欢心术不正。当年河阴之变,尔朱荣大肆屠戮,高欢竟劝其称帝,可见其人不忠不义。”

    元令柔轻笑:“大行台这话说的,倒像是魏室忠臣。”

    宇文泰挑眉:“公主此话何意?”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罢了。”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话至此处,元令柔忽觉蹊跷,自六镇起义至魏分东西,北方战乱已逾十载,而南梁竟始终按兵不动?这么能忍得住?转念想到那位以菩萨皇帝著称的梁武帝,顿时恍然:原是沉溺佛法,不问世事。

    烛影摇红间,宇文泰见她凝神静思,玉容在烛光映照下更显娇媚,不由心生欢喜,柔声问道:“公主觉得大统这个年号如何?”

    “嗯?”元令柔一时未解其意。

    宇文泰在其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大统二字。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之举,与方才的猜忌试探判若两人,倒把元令柔整不会了,枭雄都是这样瞬间变脸的吗?

    “早闻大行台胸怀一统天下之志,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她低眉敛目,颇为恭顺。

    宇文泰凝视着她恭顺的侧颜,一时情动。眼前佳人姿容绝世,而自己才智超群,若得子嗣兼具二人之长,必是人中龙凤。思及此,他情不自禁执起她的手,行至窗前。

    窗外飞雪连天,室内炭火正旺,氤氲的水汽在窗棂上凝结成霜,将外面的景致尽数隐去。

    “公主既以诚相待,臣亦当推心置腹。”宇文泰郑重道,“今日立誓,他日这锦绣河山,必传于公主之子。”

    元令柔心下了然,根据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的定律,既肯以家产相许,足见对自己今日表现甚为满意。这般认可令她暗自欣喜,这工作好像也不难嘛。

    但她仍正色道:“储君位重,承平当归嫡长,乱世当属有功。如今天下未靖,大行台正值盛年,诸子尚在襁褓,不辩贤愚,此时议立嗣君,未免为时过早。”

    宇文泰凝视着她的面容,目光灼灼:“你既为吾妻,你我之子便是这关陇未来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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