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元年正月初一,长安城钟鼓齐鸣。
元宝炬于太极殿受玺绶,即皇帝位,改元大统,西魏王朝由此肇始。
新帝登基伊始,第一道诏书便震动朝野:擢宇文泰为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兼领大行台,更赐爵安定郡王。
这道诏命可谓将国之权柄尽付其手,自魏晋以来,这般封赏分明就是权臣篡位的标准流程:先总揽军政,继而加九锡,最终剑履上殿、赞拜不名,改朝换代不过水到渠成。
然宇文泰此人却出人意料,竟再三上表固辞王爵。元宝炬倒也干脆,既你不要这郡王之尊,那便收回成命,改封为安定郡公。
这一来一往间,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个示以谦退,一个顺势削阶,倒是在这微妙的政治博弈中达成了某种平衡。
正月初一寅时三刻,元令柔方用过早膳,便见姚氏与叱奴氏已领着乳母在廊下候着了。年节里的晨风格外凛冽,呵气成霜,两位姨娘却都穿着崭新的绛色袄裙,发间簪着应景的迎春绢花。
“给夫人贺岁。”二人盈盈下拜,身后的乳母抱着裹在百子千孙纹锦缎里的婴孩,也跟着行礼。
元令柔命人看座,又赐下早备好的年节礼。姚氏接赏时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叮当作响。叱奴氏则始终低眉顺眼,唯有在乳母抱过孩儿时,才飞快地瞥了一眼。
乳母抱着两个襁褓近前,元令柔瞧着两个相差不过月余的婴孩,觉得还不如她院里那窝狸奴有趣。长子既为姚氏所出,她不由多打量了叱奴氏几眼,这窈窕身段,哪像刚生产过的?
福娘见状忙附耳道:“二公子的生母产后血崩去了,如今养在西跨院。您瞧这小脸圆润的,乳母们可没少费心。”
“既如此”,元令柔便道,“待会儿多赏他们几匹松江细布,再添两对银镯子。”
“如今天寒地冻,吩咐下去,两位公子屋里多添些银骨炭,莫要冻着。”元令柔话音方落,忽觉不妥,又问道:“怎不见大小姐?”
姚氏与叱奴氏对视一眼,还是福娘上前回话:“大小姐寅初时分就在公主院外磕了三个响头,说是按规矩要给嫡母拜年,这会儿怕是已出城半日了。”
元令柔闻言一怔。她虽不愿做那话本里刻薄的继母,却也明白这嫡庶之礼终究避不开。
沉吟片刻,终是吩咐道:“去把今年新制的狐裘给大小姐送去,再备些姜糖、手炉。她身边伺候的人你亲自去盯着,一应取暖之物都要备齐。”
元令柔实在不惯这般封建礼数下的相处,只觉浑身不自在。她素来不善交际,此刻更是如芒在背,便借口汤药时辰到了,恐过了病气,匆匆打发二人退下。
独坐无聊,只得翻看案头书籍。这时代纸张金贵,她房中仅有的几册都是实用典籍。虽知宇文泰书房藏书颇丰,又怕贸然前去徒惹误会,只好反复研读那本《齐民要术》,将栽桑种树的法门琢磨了又琢磨。
将至午时,宇文泰风尘仆仆归来。一进门便解下沾雪的大氅,挑眉问道:“怎的独自看书?她们没来陪你说说话?”
“来过了,是我让她们先回去的。”元令柔一动,膝上的兔皮毯子滑落在地。宇文泰俯身拾起,仔细为她盖好,忍住内心的笑意:“倒不知公主原是这般善妒,连说句话都不许。”
元令柔将书卷轻轻搁在案几上,她从未将宇文泰的妾室视作情敌,只当是不得不相处的同僚,却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相处之道,故而总是避而不见。宇文泰却一直将她的疏离误解为女儿家的醋意,此刻眼中还带着几分玩味的笑意。
她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转而说道:“大小姐今晨出城去了。”
“她每年初一都要去寺里祭奠生母。”宇文泰神色如常地解释,“她母亲是生她时难产而亡的,恰也是正月初一。我已派人跟着,过午便回。”
元令柔闻言心头一凛。细算下来,宇文泰膝下三个孩子,竟已折了两个生母。这骇人的死亡率让她不由攥紧了衣袖,突然对自己的未来生出几分寒意。
元令柔正色道:“二公子既失慈母,叱奴氏又无子嗣,不如让她抚养可好?”
“随你。内宅之事你做主便是。”宇文泰漫不经心地应着。
见他这般敷衍,元令柔忍不住捶了他一下:“都是你的骨肉,何分亲疏?今日福娘与我说起,才知长子早已取名统万突,幼子却至今无名。为人父者,当一视同仁才是。”
宇文泰神色骤变,方才的闲适荡然无存。沉默良久,他沉声问道:“谁在你跟前多嘴?”
“我既为当家主母,下人禀报乃是本分,有何不妥?”
“其生母不过是个婢子。”
元令柔闻言气结,这世间竟有如此薄幸之人!既知是婢女,当初又何必招惹?如今倒嫌弃起孩子的出身来了。她冷声道:“我生母也不过是王府买来的婢女,大行台莫非忘了?”
“那婢女的主子,是东边的。”
室内一时寂然,元令柔只觉心头如压千钧,这故事说来简单,不过是个婢女做了细作,可细想之下却处处透着别扭。她暗自苦笑,谁能想到府中一个寻常婢女,竟是敌国安插的暗桩?这般错综复杂的局面,倒叫她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将话题引向别处。
她轻叹一声:“秦汉之时,尚有人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这世道,反倒讲究起出身来了。要论真本事,洛阳城里那些膏粱子弟,有几个及得上武川出来的豪杰?大行台起于青萍之末,最是明白人贵自重的道理,万望莫因生母之故薄待了这孩子,他终究是您的骨血啊。”
“这般浅显的道理,连公主都看得透彻,朝堂上那些老狐狸反倒揣着明白装糊涂。”
元令柔轻抿茶盏,唇角浮起一抹讥诮:“哪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不过是尸位素餐之辈,死死捂着锅里的肥肉不肯松口罢了。”
“一针见血。这朝堂之上,多的是宁肯让肉烂在锅里,也不愿分一杯羹的饕餮之徒。”
“自六镇兵变以来,北疆战火绵延数十载,国库空虚,军民俱疲,人才更是难求,如今想要论事,也找不到可论之人。”宇文泰难得在元令柔面前谈及朝政,她不由正襟危坐,斟酌着是否该接话。
奶茶的醇香氤氲间,她终是谨慎开口:“取士之道,关乎国运。然中原大地连年战乱,才俊凋零。江南承平六十载,士人多南渡避祸。若要在此时广纳贤才...”她指尖轻抚茶盏,“怕是难觅良驹。”
宇文泰目光深远,似在凝视着看不见的棋局:“是啊,如今也只能盼着能有漏网之鱼了。”
元令柔心中暗笑:那个传说中的苏绰终于要登场了吗?正好可以亲眼验证后世互联网上疯传的宇文泰苏绰夜谈,《具官论》究竟是史实还是后人杜撰。
宇文泰的目光落在她的茶盏上,眉峰微挑:“此为何物?”
她从容捧盏:“这是用江南新茶,兑了鲜牛乳,佐以蜂蜜熬煮的奶茶。大行台可要一试?”
宇文泰浅尝辄止,眉头立即皱起:“过甜。”语气中带着几分鲜少流露的挑剔,显然对这种新式饮品并不买账。
元令柔见他这般嫌弃,心中不悦,便故意提高声音唤道:“福娘,去把我珍藏的江南新茶取来。”
她斜睨了宇文泰一眼,慢条斯理地吩咐:“今年新茶还剩二两,都拿去分给后院的两位妹妹,让她们也尝尝这奶茶的滋味。”
宇文泰这下才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促狭!”
正月初八,乙弗氏正式受册为皇后,其子元钦立为皇太子。
元令柔身着绛红蹙金礼服入宫朝贺。这身公主礼服仍是洛阳旧制:交领右衽广袖袍上,金线织就的日月纹在肩头流转,下摆黼黻纹庄重威严;袖口与衣缘处鲜卑式的织金锦纹熠熠生辉,一顶金质步摇冠垂落的珠珞随步轻摇,外罩的金泥绫披风在殿中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足下翘头珍珠履踏过宫砖时,依稀还能窥见几分洛阳鼎盛时的风华。
乙弗氏乃青海豪族之后,其先祖为吐谷浑青海王,归顺后受封西平公,世镇定州。魏室素来倚重,历代联姻不断:或纳乙弗女为王妃,或遣公主下嫁,互为唇齿。而今这位新后,正是高祖孝文帝之女淮阳长公主所出。
皇后闺名云容,却非柔弱之辈。昔在洛阳时,曾见其白马红装,张弓如满月,连珠三箭皆中飞雁,箭无虚发之姿,令那些终日沉湎酒色的洛阳勋贵尽皆失色。
然而若将皇后视作只知挽弓射箭的武夫,那便大谬不然。乙弗皇后自幼在洛阳宫中修习汉学,精通经史子集,更于佛法造诣颇深。其丹青妙笔尤擅佛画,所作菩萨宝相庄严,佛像慈悲肃穆。
最负盛名的《五色鹿图》,乃是皇后诞育元钦太子后所作,画中五色神鹿踏莲而行,祥云缭绕间隐现佛光,笔法精妙绝伦。元宝炬得此佳作,当即命人精工装裱,悬于显阳殿正堂,每逢大朝之日,群臣皆得瞻仰。
朝拜礼毕,皇后独留元令柔叙话。乙弗氏执起公主的手温言道:“近日得了些并州进贡的云霞锦,那青碧色泽倒与你甚是相称,且拿去裁几件新衣罢。”
皇后生性淡泊,昔在洛阳时便不喜与王公贵戚竞逐豪奢。珍珠璎珞、金缕罗衣从不肯加身,如今贵为六宫之主,又值国事维艰,更以节俭自持。平日只着素旧宫装,鬓间不过三两件旧年首饰,却自有一番清华气度。
皇后十六岁嫁与元宝炬,夫妻鹣鲽情深。帝王不纳嫔御,日日与皇后相伴。加之她常年习武,体魄强健,故而子嗣繁茂,几乎岁添一儿。然则蹊跷的是,九位皇嗣中竟有七位早夭,唯余太子元钦与幼子安康。如今腹中胎儿,皇后尤为珍视,日日手抄《药师经》供奉佛前,祈求佛祖庇佑。
个中缘由,旁人或许不解,元令柔却暗自揣度:元宝炬乃孝文帝之孙,乙弗云容却是孝文帝外孙女。这般姑表血亲联姻,恰似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近亲结婚,子嗣岂能康健?只是这番道理,当下又有几人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