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柔最终婉拒了赏赐。她与宇文泰的关系如今更多是床笫之欢,这位十五岁就追随六镇起义的枭雄,体魄强健得惊人,常常让元令柔招架不住。谈及感情反而显得矫情,这本就是一桩再纯粹不过的政治联姻。
喜欢与否实在是个复杂命题,没有科学量表能够衡量。元令柔暗自思忖,至少是不讨厌的,以宇文泰的相貌才学,放在九街的男模堆里也是头牌。如今不仅免费享用,每月还能领份工资,岂非双赢?简直是赢麻了。
况且宇文泰也有体贴之处。知道她浅眠,若是深夜归来见她已睡,便会自觉去书房歇息,从不惊扰。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体贴。
近日宇文泰忙于巡视关中,见民生凋敝,便参考历代变法,拟定了二十四条新政,意在休养生息。元令柔则埋头编纂药典,开篇便是已验证疗效的青蒿治疟疾之法。
但写到第二味药时却犯了难,她忽然灵光一现:《肘后备急方》多是收集民间偏方,何不验证其中疗效?就像裴松之给《三国志》做注一样,她也可以给《肘后备急方》做注啊。
于是她寻来一本誊抄的《肘后备急方》,在已验证的方子旁细细批注:青蒿治疟需冷水浸取方显奇效,零陵香避孕则要内外兼施才更稳妥。想到这项工程若能完成,不仅可名垂青史,更能造福苍生,她眼中顿时焕发出专注的神采。
元令柔将这部心血之作命名为《验方新注》,将所载药方分为三类:其一是已验证有效,如青蒿治疟需绞汁冷服;其二是部分有效但需调整,如零陵香避孕要配合外用;余下那些含朱砂、水银等明显有害的方子,则统统归入无效或有害一类。
这般潜心著述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金秋时节。宇文泰虽偶尔流露出对子嗣的期盼,却始终不愿给元令柔太大压力,每每宽慰道“子嗣天定,莫要强求”,反倒让元令柔心生愧疚。
直到某个秋阳斜照的午后,宇文泰突然匆匆回府。见元令柔正临窗执笔,他面色凝重地屏退左右,又命管家将院中仆役尽数遣出。元令柔见状立即搁下毛笔,快步上前轻声问道:“发生何事了?但说无妨。”
宇文泰却仍踌躇难言,目光游移不定。元令柔会意,作势欲走:“莫不是连我也要回避,你才肯开口?”
宇文泰的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枚精巧的镂空赤金镯上,状似随意地问道:“公主这镯子的样式倒是别致。”
“是先帝哥哥所赐。”元令柔轻抚着镯身,“是我的陪嫁之物。”
“先帝也曾赠予元明月一枚相似的镯子。”宇文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内里中空,可置香料。不知公主偏爱何种香?”
元令柔脊背一僵。宇文泰的面容如覆寒霜,让人看不出半点端倪。她强自镇定道:“不过是些檀香之类的礼佛常用香料罢了。”
“去岁腊月,”宇文泰忽然话锋一转,“有人进献先帝一批荆州特产的香料。公主可曾听闻?”
元令柔闻言反而放松下来:“你知道了啊。”
“那时臣刚向先帝提亲,”宇文泰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就听闻公主在御前大闹一场。成婚后见公主性情温婉,还当那些都是谣传。”他自嘲地笑了笑,“如今才明白,公主从一开始就在筹谋。即便是委身下嫁,也不愿怀上臣的骨肉。”
宇文泰的指尖轻轻描摹着元令柔的脸颊轮廓,声音低沉似叹息:“臣以关陇相许,却仍未能焐热公主这颗七窍玲珑心,当真是痴心错付了。”
“痴心?”元令柔唇角扬起一抹讥诮,“大行台看中的,不过是我这元氏的血脉,这副美貌的皮囊罢了。”
“公主此言差矣。”宇文泰眸光深沉,一字一顿道,“若只为门第,元氏宗女何其多?臣为只为美色,长安美人何其之多?”他指尖流连在她眉间,“臣心悦的,是公主伪造佛经的胆识,是公主为救陛下甘冒奇险的赤诚。”
见元令柔沉默不语,宇文泰执起她的手贴在胸前:“夫妻本应同心,公主究竟有何心结,可否说与臣听?”
“我怕死。”元令柔终于抬眸直视他,眼底泛起决绝的波光,“大行台膝下三子,已折两位生母。我也是血肉之躯,也怕壮志未酬身先死。”
她反握住宇文泰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大行台欲扫平六合,我亦想著书立说传之后世。试问若有一事,六成可能命丧黄泉,在大业未成之时,大行台可愿以身犯险?”
宇文泰眸色深沉,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痛楚:“惧死乃人之常情,公主为何不肯与臣坦言?”
元令柔闻言,盈盈下拜,素手交叠于额前:“此事确是妾之过,未能与夫君商议。若大行台心生嫌隙...”她长睫轻颤,一滴清泪顺着瓷白的脸颊滑落,“妾愿入佛寺清修,日日抄经为大行台祈福。”
宇文泰别过脸去,喉结微动:“公主莫哭。”他声音沙哑,“此事伤臣至深,非是几滴眼泪便可揭过。”广袖下的手紧握成拳,却又在瞥见她泪痕时缓缓松开。
元令柔在赌,赌宇文泰对她有一点真心。
宇文泰知道,她这样连佛经都敢造假的人,怎么会去佛寺呢。但他还是妥协了,他扶起元令柔,轻轻为她擦去泪水:“公主才智、胆识颇为出众,若为男子当能建功立业。”
“女子亦能建功啊,我的碑不是已经在刻了吗?”
宇文泰眸光骤然转冷,声音里淬着寒冰:“那依公主之见,何时为这关陇诞下继承人为好?”
元令柔侧首避开他锐利的目光:“再...再等两年可好?”
“等?”宇文泰冷笑一声,指节叩在案上发出闷响,“公主莫不是在等臣马革裹尸那日,好另择良木?”
元令柔指尖掐进掌心,强自镇定道:“非是如此。妾身只想将身子调养妥当,如此诞下的孩儿方能康健。这...不也是为宇文氏着想么?”
“呵。”宇文泰拂袖而起,“公主何必砌词推托?说到底,”他俯身逼近,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就是不愿孕育臣的骨血。”
元令柔见软语相劝仍不见效,只得使出压箱底的本事——她想起从前读《三国演义》时,貂蝉那招"梨花带雨"的哭法。
只见她纤指轻拭眼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哽咽:"医书上说...女子年过二十生育,子嗣夭折之数可减三成。若母亲体弱,孩儿又如何康健?倘若...倘若诞下个病弱的继承人,大行台要如何托付这万里河山?"
宇文泰闻言挑眉:“可臣记得公主年少时,可是能纵马驰骋的主儿。”
元令柔神色一滞,随即掩唇轻笑:“大行台看妾身现在这般模样,可还像是能骑马的吗?”
“公主最是狡黠。”宇文泰眸光微动,似笑非笑,“这般说辞,叫臣如何轻信?”
人心最是奇妙,有时连自己都难以揣度。宇文泰原以为不过是贪恋她的美色,可每每见她聪慧过人,又不禁生出几分真心赏识。今日虽因那支取记录怒不可遏,但细想元令柔所言不无道理,生育是会死人的,虽不一定,可若她真有个闪失,这漫漫余生又该如何度过?只是这自作主张的性子,终究让他怒意难平。
时光如水,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那服药之事既已挑明,反倒再未起什么波澜。宇文泰依旧忙于朝政,元令柔则整日伏案编纂药典,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偶尔姚明淑过来小坐,或是在一旁安静地读书绣花,倒也相得益彰。
这日请安过后,叱奴氏却特意留了下来。这位来自草原的姑娘显然闷坏了,支支吾吾地提出想讨个手令,要在后院立个箭靶,好让她每日射箭解闷。
“后院人来人往的,如何使得?”元令柔微微蹙眉。
只见少女眼中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整个人都蔫了几分。元令柔心下不忍,便拉着她多说了会儿话。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叫阿白的姑娘,在草原上时就是出了名的神射手。来长安这大半年,可把她憋坏了。
元令柔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不如这样,大小姐近日正要开蒙习武,不如就由你来教她骑射如何?”
阿白闻言立刻起身,行了个标准的草原礼,欢天喜地地告退了。那轻快的步伐,活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鹿。
宇文泰得知此事后并未多言,只是见元令柔终日伏案不动,便提议道:“公主何不随阿白一同习射?也好强健体魄。”
元令柔素来不喜动,婉言推拒:“妾身还是...”
话未说完,宇文泰已意味深长地打断:“不是说要为臣诞下康健的子嗣?”
元令柔执笔的手一顿,怔忡片刻才回过神,眼尾微红:“大行台这是在怪罪妾身了...”
宇文泰低笑一声:“公主这是得了理便不饶人?明明委屈的是臣。”见她仍埋头书写,转而问道:“这书何时能编撰完成?”
元令柔含糊应了声“尚需时日”,宇文泰便不再追问。如今膝下已有两位庶子,加之国势衰微、民生凋敝,就连自己与西魏那位孰能长存都未可知,这些儿女之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下月便是中秋了。”宇文泰忽而说道,“天子在宫中设宴,公主需随臣同往。”
元令柔闻言抬眸,唇角漾起一抹浅笑:“正巧,妾身备了份薄礼要赠予大行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