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这日,元令柔早早换上朝服入宫觐见皇后。
皇后素来崇尚简朴,殿中不似其他宫室那般铺陈奢华,只悬着几幅手抄佛经,熏的是寻常柏子香。她倚在素锦靠枕上,八月的身孕将半旧的藕荷色襦裙撑起温柔的弧度。
皇后从前夭折不少皇子,此胎又是登基之后第一胎,因此帝后二人极为重视此胎,元宝炬便命净觉寺高僧日日诵经祈福。
“快给公主看座。”皇后笑着抬手,腕间只缠着一串朴实的菩提子。
元令柔目光扫过殿角那个青海妇人时,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妇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簇新的湖蓝绸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既不失体面,又透着股利落劲儿。
“这是本宫特意从青海挑来的贞姜,陛下已经封了她医士。”皇后抚着肚子温声解释,“她祖上是吐谷浑王庭的医女,带大的孩子没一个夭折的。”那妇人闻言上前行礼,动作干脆利落。
元令柔执起贞姜粗糙的手:“医士不必拘束,皇后娘娘最是恤下。”触手处皆是劳作的茧子,反倒让人心生亲切。
元令柔的妇产科知识属于考完就忘的水平,但好在还是有点底子。她于是借着请脉的由头,仔细查看皇后状况。掌心下的肚腹圆润如中秋月,隔着中衣能清晰摸到胎位,察觉到胎位正的,婴儿头朝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虽则皇上近来常送些滋补之物,好在皇后坚持粗茶淡饭,胎儿虽健硕却不至过大。
“胎位正的。”元令柔收回手,瞥见贞姜腰间挂着个皮质小囊,隐约露出几根银针,“娘子还懂针灸?”
贞姜含笑点头:“奴婢家传的手艺。”说着取出针包,而是恰到好处的雪亮银针。
元令柔闻言,郑重向皇后行了个大礼:“皇后娘娘容禀,自古女子生产皆是九死一生。贞姜医士这手绝技若能传世,不知能救多少妇孺性命。臣斗胆恳请娘娘恩准,为其著书立说,以泽被后世。”
皇后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腹部,温声道:“此乃贞姜家传秘术,本宫也不便强求。”她转头看向贞姜,眼中带着期许:“若你愿意,本宫可拨几个识文断字的婢女相助。”
贞姜闻言,粗糙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围裙边缘。她低垂着头,额前碎发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半晌没有作答。
皇后执起元令柔的手,二人缓步于宫苑回廊之间。秋日的阳光透过梧桐枝叶,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许久未见阿柔作画了,”皇后指尖轻抚过廊边盛放的木樨,“近来可有进益?”
元令柔抿唇浅笑:“略有所得,如今画那黄花蒿,已能得其七八分神韵。”
皇后闻言莞尔:“自古丹青妙手,多爱描摹美人仙姿,偏你独钟情于香草。"她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梧桐叶,"旁人作画求形似,你却一味追求神似。”
“神似不好么?”元令柔歪头问道,发间步摇随之轻晃。
皇后将梧桐叶置于掌心把玩:“非是不好。只是作画之道,贵在将心神融于天地,采撷万物灵气。若只执着于形神之辨,反倒失了绘事真趣。”
皇后命贴身婢女去取些馒头屑来喂池鱼。待婢女走远,她牵着元令柔的手在临水亭中坐下,压低声音问道:“你与宇文大行台相处可还融洽?”
“不过相敬如宾罢了。”元令柔垂眸答道。
皇后轻叹一声:“你二人成婚已逾半载,怎的还不见喜讯?”
元令柔抬眸反问:“娘娘难道不觉得生育之事太过痛苦么?”
“自然是痛的。”皇后抚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声音渐低,“可我总不能将陛下推给别人吧。”她双颊泛起淡淡的红晕,连耳垂都染上了霞色。
元令柔见状,凑近低语:“如今太子已立,娘娘若想与陛下亲近又不受生育之苦,妾身倒有个法子。”
皇后神色一凛:“你...可是用了那避孕之药?”
元令柔连忙摇头:“许是妾身体弱,一时难以受孕。”
“糊涂!”皇后握住她的手骤然收紧,又怕被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满朝谁不知宇文泰要做曹丕第二?你若无所出,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江山落入他人子嗣手中?”
元令柔声音渐低,眸中泛起一丝艳羡:“娘娘与陛下自幼相伴,成婚十五载,陛下从未纳过嫔妾,膝下子嗣皆为娘娘所出,若宇文泰也能如此待我,我也愿意。”
皇后轻叹一声,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傻孩子,宇文大行台如今位高权重,纳妾联姻本是常理。关陇豪族、草原诸部,哪个不需要他亲自笼络?”
皇后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况且本宫瞧着,宇文大行台待你终究是不同的。记得去年议亲时,先帝原想将元欣家的女儿许配给他,谁知大行台竟与先帝说想娶你。”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你若当真不喜他,又怎会在意他身边那些侍妾?倒像先帝的高皇后那般,整日自娱自乐,哪管先帝的房中之事。"
元令柔双颊微红,正要辩解,皇后已轻拍她的手背:“你如今正是好年华,可咱们女子生育的岁月,左右不过这十几二十年光景。”她望向远处正在喂鱼的宫娥,声音渐低,“哪像那些男子,便是如汉武帝般年逾花甲,照样能诞育子嗣。”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说来惭愧,本宫也存着私心。只盼着来日你的孩儿受禅时,能...能饶过我的孩儿一命...”
“娘娘,我...”元令柔道,“娘娘待我亲厚,若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拼尽全力保娘娘。”
皇后突然狡黠一笑:“你若是拿不准那宇文大行台的态度,你就跟他说一些肉麻的话,看看他的反应。”
正值战时,中秋宫宴一切从简。宇文泰率领群臣向天子敬酒祝颂后,略用了些膳食,便匆匆告退。
他心中记挂着元令柔所说的礼物,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府邸。刚踏入内院,便见元令柔正揉着脖颈,显是才换下朝服。
“可是累了?”宇文泰上前替她揉捏肩颈,指尖力道恰到好处。
元令柔顺势倚进他怀中,娇声道:“这鎏金花冠足有三斤重,压得人脖颈都要断了。”那软糯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耳根发热。
宇文泰低笑,在她发间落下一吻:“能得公主这般相待,倒是臣的福分。”指尖轻抬起她下颌,眼中带着期待:“公主允诺的礼物,可否让臣一观?”
元令柔轻抚妆奁,取出一方素笺:“妾听闻大行台征战时常受头痛失眠之苦,近日翻阅医典,偶得一方。已亲身试过药效。”
宇文泰接过那张纸,只见上面清晰的字迹写着:川芎三钱 ,白芷二钱,酸枣仁五钱,柏子仁三钱,炙甘草1钱。以井水三升,先煮川芎、白芷,去渣后入他药睡前温服。
他指尖微颤,心头暖意方起,却又沉了脸色:“试药?何时的事?”
“上月编纂药典时,妾肝郁不舒,夜不能寐。”元令柔垂眸,“便依古法试了这方子。”
宇文泰捏着药方的指节发白:"为何不早说?"
“大行台心系天下苍生,”她望向窗外的月色,“妾岂敢以这等微末小事扰您心神。”
宇文泰执起元令柔的手立于廊下,皎皎明月将两人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他忽而轻声道:“昔闻貂蝉拜月,月色为之黯然。今夕得见公主玉容,方知古人所言不虚。”
元令柔忍俊不禁:“大行台此言,倒让妾身想起城北徐公的典故了。”
“臣所言句句肺腑。”宇文泰转身与她相对,郑重其事地执起她一缕青丝,“愿与公主结发为夫妻,此生白首不相疑。”
夜风拂过,元令柔望着他坚毅的侧脸,忽觉若能长留此间,与君偕老,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
宇文泰眼中漾起期待:“汉家素有对月祈愿之俗,昔日灵太后曾于月下立誓。不知公主今夜有何心愿?”
元令柔灵机一动,想起乙弗皇后曾说过的情话。她抽回素手,盈盈下拜:“妾身所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似月恒,三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宇文泰闻言,眸中似有月华流转。他抬手轻抚元令柔发间耳坠上明珠,指尖顺着明珠缓缓滑落至她耳垂、颈后,忽然收臂将人揽入怀中。
“公主可知...”他的声音混着夜风送入她耳畔,“当年灵太后月下独誓,是希望能为宣武皇帝诞下皇子。”他指尖不着痕迹地摩挲着她后颈,“公主也是这样想的?”
忽然打横抱起元令柔向寝殿走去,玄色长袍在月下翻涌如墨:“既要岁岁相见,不若今夜就为公主种个麟儿。”低头咬住她耳垂低语:“好教公主知道,臣的千岁之愿,是要与公主生生世世。”
云雨初歇,烛影摇红。
宇文泰竟亲自捧来一盏温热的药汤,执起玉匙细细喂她。元令柔慵懒地倚在缠枝牡丹锦枕上,腮边犹带春色,指简绕着锦衾流苏轻笑:“大行台这般殷勤,莫不是改了主意,不想要麟儿了?”
宇文泰取过素帕,轻拭她唇边药渍:“来日方长。”指尖流连在她微湿的鬓角,“若因这等事与公主生了隔阂...”眸光倏然一暗,“便是十个麟儿也抵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