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Vivian开始整理去加州出差的事宜,这个月一半的时间她都需要在那里度过。
日程上标注了行程:和新设计师会面,品牌快闪店的开幕活动,还有今年至关重要的一场时装发布会。
工作来得正是时候。她现在确实需要密集的会议、无休止的fitting、凌晨三点的邮件往来,甚至头疼的模特档期。只有这种具象化的紧锣密鼓,才能让她忘记手机里那些未读的消息。
爱德华的短信每天准时出现,内容大同小异:“已经在和家人沟通了”,“约了律师下周见面”,“再给我点时间”。
她一条都没回。
言语的承诺永远是无效的,行动力才能转为现实。
临近出发前上司乔治娅把她叫进办公室。
“这场秀,”乔治娅的钻石腕表在阳光下闪了闪,“巴黎那边会派人过来看。”
乔治娅的桌上摆着加州之行的文件,巴黎分公司的筹备简报下面,附着几页她过往的公关案例。比如去年那场被《WWD》评为“年度最佳营销”的快闪店企划,上季度成功化解的代言人舆论危机,还有她刚入行时,为一个小众设计师争取到的《Vogue》内页专题。
那是Vivian今天早上“不小心”落在她办公桌上的。
她从同事的口里提前知道,下半年公司会安排一些人去巴黎新建的分公司。
乔治娅的晋升板上钉钉,公司内部早有传言,她带去的人选,很可能从这次加州项目的执行团队中挑选。如果完成得出色的话,她也有可能出现在名单里。
“你法语怎么样?”没等她回答乔治娅就自顾自接起电话,Vivian看清了她右手胳膊肘压着的资料,上面有手写的备注:“候选:V.B.”,这是她名字的缩写。
还有另外一名同事。具Vivian了解,那个女生是个富家千金,上班本来就是为了打发时间,估计不太愿意离家太远。
但Vivian是非常愿意去巴黎的。
十七岁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她和贝拉挤在高中宿舍的单人床上,戴着耳机,用cd机反复播放下载好的《天使爱美丽》。
“Sans toi, les émotions d'aujourd'hui ne seraient que la peau morte des émotions d'autrefois.”(没有你,现在的感情,只是过去感情的硬茧。)
她轻声念出这句台词,恍惚又看见贝拉和她在发黄的笔记本上画埃菲尔铁塔的样子。
虽然贝拉早早嫁人,住在上东区过着相夫教女的生活。
可那些被香颂、戈达尔、雨果浸泡过的夜晚,像未拆封的礼品盒,存放在某个角落,等着长大后的她们亲自开启。
乔治娅的眉梢动了动:“《天使爱美丽》?倒是会选。”红指甲敲了敲巴黎分公司的企划案,“比那些只会背菜单的强。”
桌上的手机亮起,爱德华的第七条消息:“我们下周见面谈”。
“我要去加州,回来再说吧。”
她拉下房间内的百叶窗,开始整理秀场的音乐歌单。
钢琴版的《La Vie En Rose》在唱片机里响起。
玫瑰人生,美丽动人,巴黎柔软,是塞纳河上的碎金,比起伸手打捞,更适合共同流淌。
加州又是完全不同的氛围了,另一种光线,另一种气候。
阳光是浓稠的黄油,黏在比弗利山庄的石灰墙上,棕榈树影切过两侧的街道,氧气和高脂肪食物的焦香在热浪中一起发酵。
到达后的前两周几乎都是连轴转,缺眠的状态让她有些昏昏沉沉,即使眼皮发晕,也得绷紧神经。
再熬过最后的秀就可以回家了。
镜面t台上,模特们裹着黑白色的极简系列,细高跟踩出清脆的响。灯光劈下来,变成会走路的古罗马浮雕。
刚开始很顺利。
直到第三个出场。那男孩手腕上戴了一枚小小的金属徽章,蓝底白星,边缘锋利。
她看清了那个袖口的图标。去年暴力抗议的头条照片里,那些人的身上有同样的标志。
不仅她看见了,在场的所有人、媒体、摄像机,几乎都看见了。
她想喊停可是来不及了,场内的嘈杂声开始此起彼伏。
她跑向后台,乔治娅还在和《Vogue》的编辑谈笑,完全没意识到问题。
她截住了那个下台的男模,突然感觉他的长相有些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起来他是谁。
“亲爱的,这枚袖扣是造型的一部分吗?”虽然指甲已经掐住了掌心,但她还是让嘴角弯出了柔和的弧度。
男孩只是耸肩:“是我朋友送的,说是幸运物。”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vivi姐,网络已经有人截图了,我们的品牌名字也在趋势上升……”助理的声音在发抖,数媒时代就是这点不好,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燃起一场大火。
她必须阻止烧掉整片森林。
品牌不能沾这个脏水,必须切割极端主义符号,要不然会失去市场。
但解释为模特个人行为的话,那孩子就完蛋了。毕竟他也算无辜,不过现在大部分人并不知情,声明佩戴未经批准其实也可以,可是就算别人不知道但她已经知道了。
她想起刚入行的时候,遇到的那个被推出去顶锅的化妆师。
她还是有点做不到拿一个人的牺牲换取和平,这个念头像热铁在大脑里发烫。这里不是战场,她也不算指挥官。
可是舆论已经炸开 ,简单否认只会让事情更糟。
逻辑现在已经理清了,方案既要让品牌撇清关系,又不能毁掉模特的职业生涯。
她盯着男孩的侧脸。灯光从他高耸的眉弓切下来,在鼻梁右侧投下一道阴影,这个角度突然触发了她的记忆。
终于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上个月陪爱德华参加的慈善晚宴,那个石油大亨旁边站着的就是他。
手指划开通讯录,焦急按动播出,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
“上次我们遇到的那个男生,就是刚参加完高中毕业典礼的那个,是谁?”
爱德华的呼吸声透过话筒传过来,背景音里有玻璃杯碰撞的清脆声,好像还有女人的声音。他停顿了半秒,可能是有点不理解这突然的提问,但还是认真回答了,“范德比尔特家的小儿子,怎么了?”又补一句,“你那边出事了?”
“没事。”Vivian来不及和他解释就挂了电话。
Vivian立刻找乔治娅说明了情况,她正在厕所补妆,小拇指抹开唇膏晕染的边界,听完汇报后,金属管身“咔”地合上。
“直接发声明切割,模特个人行为与品牌无关。”
“他爸爸是德州石油集团的CEO,妈妈还是兰道夫地产的继承人。”
“…你处理。”
“让压轴模特举‘Stop Hate’的标语。”她语速很快,像在给自己催眠,“然后发布声明,稿件里加一句‘特别感谢范德比尔特家族对多元文化的长期支持’,并且标注原始设计并无必要政治含义。”助理手里记字的笔停住,“可那徽章明明就是……”
“照做。”Vivian神色如常继续说道,“最后再加一个环节,谢幕的时候让所有模特手持‘Tolerance Over Hate’(包容胜过仇恨)的标语再走一圈,让摄影师重点拍摄,安排媒体发布通稿。”
Vivian离开的时候从模特休息室顺走了一包万宝路。
她突然很想念纽约的雨季,在她租的第一间房子里,潮湿会让霉味渗出老墙的壁纸,诚实得无法掩饰。
暴雨过后,家里的花会提前腐烂,像现在焦油灼烧上唇,留在她嘴里铁锈的腥苦。
吐出的烟雾在冷风中迅速解体,青烟,连存在的形状都需要由空气的流动速度决定。
回到酒店以后只想瘫在床上,天花板的视线在她的眼里开始微微发颤。
刚刚和乔治娅的对话其实还有一句,她说:“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把人情债算得比基金还要细致的聪明人。”
乔治娅不算纯粹的商人,对于她来说,喜悦可能是来自在凌晨三点修改好的裙摆褶皱,可能是找到一块让自己满意的布料,但绝不是几百万的赞助合同。
她对艺术有自我的追求,相信时装应该是流动的雕塑展,而不是变成名利场延伸出的货品架。
可Vivian真的有那么世俗吗?
公司里的名牌包包和衣服鞋子都可以随便使用,而且都是最新款,但她的衣柜里几乎只有黑、白、驼三种颜色。大学刚毕业的第一份实习工作,她发现某个大牌抄袭了一个没什么名气的独立设计师,连夜写邮件举报给时尚杂志,却被开除。后来遇到上司偷卖样衣给山寨厂,她想上报公司,却意外背锅到需要自掏腰包赔偿损失的程度。
甚至三年前,她也还是个经常躲在厕所偷偷哭泣的“蠢货”。
可她又有多善良吗?也不算,这几年的磨练磨碎了很多她的心软。就比如上个月,她发现公司有人偷设计图后,并没有选择主动揭发,而是直接把图纸寄给竞争对手。
站在这个位置上还想继续往上走,树敌的事情不能做,可被迫掌握人命运的事又会越来越多。只是这种上、下位者的差距并不是人和蚂蚁,没有隔着食物链的绝对安全距离。踩到一个人,会磕到骨头,公事公办按照章程决策,又要承担背负代价的风险。
万一哪天他红了,可怎么办。
更何况,艺术本身就需要金主氪金。就像戴花环的牧羊女来自凡尔赛宫的黄金,洛可可画家的面包来自蓬帕杜夫人的沙龙,甚至卡尔敢在香奈儿高定绣反抗父权的标语,也是因为韦特海默家族愿意买单。
艺术的表达来自资本背书,前者疯狂,后者控场。
手机里又亮起他发来的短信。
“纽约下雨了。”
这几天加州的阳光毒辣,她身上已经有淡黑色的烙印。
她有点理解为什么成年人都渴望购置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了,在外漂泊的灵魂是飘动的无锚之舟,镶金的酒店房卡是迪士尼的快速通行证,再有钱也只能换取一次特权,金光闪闪却限时作废。
就像她现在沉睡在丽思卡尔顿的天鹅绒枕榻上,埃及棉的床单也还是难以阻挡深夜蚀骨的孤独。
永不过期的年卡才能放纵渴望栖息的心脏,她想起之前在一本中国古诗词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此心安处是吾乡”。
茶几上绽放的玫瑰突然颤动,某片花瓣坠落,带着她的心,飘过太平洋休憩的过山车,飘向中国剧院嗅掌乡的水泥手印,飘在被果汁浸染荡漾的日落大道。
最后,飘落在翠贝卡区的晨雾,一座公寓的窗台上。
土地会不会也在垂询它的姊妹,可是既无圣言又无选民,只能被摒弃于人类世之外。
同源之胞,海水相连;僭主筑墙,灵犀悬丝。
血脉同根,天山连髓;铁幕蔽日,骨肉牵魂。
谶梦萦怀,相思蚀心。
东西海岸的相隔,
让两颗人心牵扯。
两岸也不是只有这里有。
那不是神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