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爱德华没回家，和朋友强尼一起去了酒吧。

    他松了松领带，威士忌入喉的灼烧感开始咙蔓延到了胸腔。

    这几天一直在调节Vivian和家人的矛盾，他自认已经竭尽全力。可无论是姐姐、妈妈，还是其他兄弟姐妹，给出的建议都是：“她看起来不太适合做我们家的儿媳。”

    是的，包括妈妈。

    他对Vivian说了谎。

    不过杰奎琳对Vivian的评价很不错，只是她更中意库珀家的大女儿赛利，一名律师。

    妈妈让他记住自己身上的姓氏。

    什么是“肯尼迪”？他盯着杯底融化的冰块思考。

    自由乐观，敢于冒险？能撕咬开仇敌的咽喉，又西装革履的舌战群儒。可以为服装厂女工争取医疗保险，也喜欢和白宫园丁讨论植物的嫁接技术。

    作为政治的推手，对于他们来说，有人是对手，有人员工，有人是父母，有人是孩童，有人金发碧眼，有人卷发黑眸。无一例外，他们都是国家的孩子，同根同源，都应该享受共同的福利和社会的保障。

    小时候他觉得，世上最幸福的人，是那些什么都不用做，也无需证明自己的人。可偏偏他生在这镀金穹宇里，从小就被耳提面命：你肩上扛着别人看不见的担子。

    他一直记得。

    只是偶尔也会觉得自己和其他的兄弟姐妹有所不同，他们享受生活透明化带来的名气，但他觉得隐私才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财富。

    真正中投胎彩票的，是那些坐享财富，又可以完全与世隔绝的人。

    所以他们觉得，Vivian看起来不像是那个可以陪他走过这一切的人。

    其实就是，他的家族，不接纳弱者。

    Vivian肯定不“弱”。她事业如火如荼，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有藏不住的锋芒，一看就能干成大事，身边也从不缺乏追求者。

    只是对于他们家来说，想要的是一只猛虎，是把婚姻当作筹码的赌徒。敏锐的捕猎者，杜绝手下留情。要的不是“优秀”，而是“极端”。

    Vivian当然也有野心，只是她的野心还带着温度。

    可是爱德华觉得，他们是一样的人。

    有血有肉，标新立异，不被定义，渴望自由。

    和他关系最好的表哥是鲍比，鲍比也是第一个知道他们在一起的人。

    “你为什么喜欢她呢？”

    “首先是漂亮，足以吸引到所有人视线的漂亮，这点和我很般配对吧？”爱德华说完以后笑了笑，他一直这么自恋，继续开口，“然后是笑起来很好看，还非常喜欢笑。很优雅，很温暖，会认真听你说话。身上有点忧郁的气质，还有点小敏感。总之就是，她和这个世界其他人真的不一样。我害怕她受伤。我对除了家人以外的人总有种心理方面的隔绝，不能够完全信任，但是她会让我觉得，是因为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爱德华晃动玻璃杯里的琥珀色液体，仰头饮尽。味道上头后有些发晕，他是很有名的一杯倒。

    身边已经有很多女性开始走来走去了，想通过重复出现刷存在感。为的就是吸引到他的青睐，但他向来不会理睬。

    其实他觉得，什么样的女性都有自己独特的魅力，一天有24个小时，你总会有那么一个会爱上对方的瞬间。

    但是他实在不喜欢主动上前贴的女人，有自信、愿意为自己争取当然是好的。在工作场合上，他会非常欣赏这样的态度，如果他作为老板，也会非常希望自己的员工都是这样的人。

    只是对于感情来说，这样的女人遇到的实在太多了，从小到大，全然如此。从中学开始就有女人为了他而打起来，他实在是觉得可怕。

    不过更多的是难过。

    没必要，没必要为了他这样。

    如果说身份和地位呢，这些其实都是虚无缥缈的，有钱人也会有抠门的时候，绅士有主动服务女性的意识，但是上流社会里，豺狼虎豹层出不穷，遇到的不可能全部都是天使。

    更何况，这个所谓的光环其实是父辈和母亲一起带给他的，他负责继承，但很多时候只能感受，因为并不完全属于他。

    她们只看到了那个光鲜的躯壳，没有访问过他的内心。可万一他不是她们幻想的那个样子怎么办？sex night之后就假装“失忆”吗？万一她们了解过以后发现实际不喜欢怎么办？这算不算浪费彼此的时间？这对于那些没机会看见真相的人来说，有点太不公平了。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想通过认识他得到某张入场券，这更没必要了。爱德华人生顺遂，奉行的观点就是：只要努力就会成功。所以他觉得，比起花精力去接近他，还不如把时间花在培养自己上，这样才会更快成功。

    所以，公平起见，他全部拒绝。

    不过要说他自己的感情观念，也没太“健康”。一个月里几乎有二十天都在date。因为他遇到两情相悦的概率实在是太高了，命运总是眷顾他的情场，所以他不是在奔赴一场新的心动，就是深陷在温柔乡。

    很多人说，他会同时交往两个女朋友，这个是假的。他只是会在同一天和两个女士约会，光明正大，心知肚明。

    直到遇到一段真正倾心的关系，他才愿意拆掉身后所有的退路，推掉对寂寞的预习。

    这是适应现代社会的：男女社交法则。

    而Vivian的感情观则是完全相反，除非是一见钟情，要不然不会过多了解，最多就是有分寸感的交谈。

    所以她刚开始收到爱德华的约会邀请，是拒绝的，还拒绝了好几次。

    她不是对自我配得感的不自信，就是单纯不想和这种有“多情公子”头衔的人有太多交集。不过她倒是不介意多个朋友，毕竟纽约的圈子就只有一部电梯这么小，万一可以用得上呢。

    有位女士开始上前了。

    “一个人喝酒肯定很寂寞吧？”女人的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吧台，“我陪你怎么样？”

    他微微颔首，示意酒保给她点单，自己却把椅子拉出半步的距离。

    女人再次靠近，双手圈住爱德华的肩。

    手机此刻震动，Vivian的名字跳了出来，他激动的差点碰翻酒杯，立刻接通电话，顺便摆手挣脱出环绕。

    可是同一时间，宴会厅的另一头，一只手机的摄像头闪烁了一下。

    Vivian看到照片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看到是姐姐传来的照片还觉得有点奇怪，自己的姐姐不是会随便对男人感兴趣的人，更别提偷拍照片了。

    “这是你的新crush吗？看背影好像没有之前那个学长健硕。”Vivian边走向浴室边单手敲击着键盘。

    “？”克莱儿的回复立刻传来，“这是你男朋友，昨天晚上在酒吧我看到的。”

    她瞬间睡意全无，这比大清早的冷水更让人醒神。

    什么鬼？要不要打给他？她下意识想拨通爱德华的电话，可手指悬在按键上，又停住了。

    他们说过对彼此一定要有百分百的信任，爱德华喜欢和身边的朋友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也可能只是单纯互动一下。

    但是克莱儿一般不会插手她和南茜的感情，克莱儿剑桥毕业，满脑子只有文学，其他事情一概不管。

    第三次拨打，听筒里的机械声还在持续。他从不会不接自己的电话，而且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会不会是因为昨晚……

    Vivian不敢想，只想把手机扔进旁边装满冰块的香槟桶。这招她在《风月俏佳人》里看到过。

    一股酸涩感从胃里翻上来。

    她干脆关掉手机，穿起衣服出了门。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行道发烫，Vivian漫无目的地走在好莱坞大道上。街边的影院正在重映《侏罗纪公园》，她买了张票，钻进黑暗的放映厅里。

    胶片在放映机里沙沙作响，Vivian缩在倒数第三排的角落，任由恐龙的吼声盖过胃里的绞痛。

    她好想偷偷哭一场。

    旁边的空位好像突然有人坐下。“Vivian？”有点熟悉的男声让她一怔。转头，对上了一双湛蓝的眼睛，是那个小儿子。

    “天呐，我刚刚进来就觉得好像是你，结果真的是，好巧呀。”他笑起来的卧蚕他眼睛还大，像一朵桃花，银幕的亮光照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但又难以掩盖帅气。

    “我找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你帮我解决了那场危机，我一直想当面谢谢你呢，她们和我说你可能已经回纽约了，我还想之后回纽约再去找你。” 卢卡斯递给她一盒爆米花。

    “这个是报恩吗？”

    “还有命运，我们也太巧了。”卢卡斯的手肘轻轻撞向她，笑得很明媚，“难怪我今天突然想看恐龙，原来是因为可以遇见你呀。”

    这孩子热情的让她不知道怎么回应，简单寒暄以后，一起看完了这场电影。

    散场后，卢卡斯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轻声问：“你不太开心吗？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我有车。”

    Vivian默默摇头，她还不想这么快回酒店，毕竟忧愁还没有彻底散尽。

    夕阳在准备下山的节奏打转，她来加州的半个月里，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落日呢。

    “你有车的话，可以开车带我转转吗？”

    “当然好呀。”

    红色的敞篷奔驰发出引擎的轰鸣，踩下油门飙出，他俩金黄的头发都被吹成狮子飘扬的鬓毛。他打开车内的音响，在一号公路的弯道上留下一枚红色子弹。

    他突然扯开领口，露出晒成小麦色的锁骨线条。

    Vivian没看见，身材好的模特她见得多了，这算什么。

    卢卡斯从手套箱里摸出一副墨镜，架到她鼻梁上：“这个是我去年在老佛爷办公室顺的战利品。”

    风吹乱Vivian的衬衫，她闻到飘在空中的气味，有新鲜的海盐，头晕的皮革，还有德州人骨子里的野火味。

    他们开了很久，久到Vivian觉得今天早上好像已经是昨天的场景了。

    回到酒店已经是晚上十点，Vivian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卢卡斯把音乐调得有点太大，她一时还没缓过来。

    酒店门口停着两辆警车，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和前台低声交谈，气氛紧绷。

    “这是咋了？” Vivian皱眉，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手机，这才想起自己一整天都没开机。

    “好像是有人报警找失踪人口。”

    她刚想回话，却瞥到大堂旋转门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居然是爱德华。他站在那里，西装外套皱得不像话，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像是被人狠狠拽过。

    他的目光在触及Vivian的瞬间骤然紧缩，立刻大步冲了过来。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

    他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吃痛。眼睛在水晶灯的照射下泛出西瓜的红，像是熬了太久，又像是真的动了怒。

    Vivian还没来得及开口，爱德华的视线就已经扫向旁边的卢卡斯。男孩只是漫不经心地转着车钥匙，嘴角挂着一抹玩味似的笑。

    “所以你不接我电话，就是因为和他出去玩了？” 爱德华的声音冷了下来，“看来你在这里玩得很开心啊，你知不知道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我怕你出事，所以立刻买了机票来找你，结果你呢？你在干什么？你让我看到了什么？”

    Vivian猛地抽回手：“你在说什么？是你自己不接今天早上的电话，我和他是工作遇到的，今天在外面只是偶遇。”

    “我在处理家族的紧急会议！手机被律师收走了！”爱德华顾不上旁边有人直接怒哄。

    卢卡斯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估计是被吓到了：“呃，需要我……”

    “不需要。” 爱德华和Vivian同时开口，眼神都没从对方脸上移开。

    空气凝固了几秒。

    最终，爱德华深吸一口气，一把拽过Vivian的手腕，转身就往电梯走。

    “回房间说。”

    Vivian踉跄了一下，她被拽的有些疼，想挣扎一下，但爱德华的力道几乎是不容拒绝。

    经过前台时，警察中的一位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犹豫道：“肯尼迪先生，关于您的报案……”

    “撤销。”爱德华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随即按下了电梯键。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Vivian终于甩开他的手：“你报警找我？！”她想问他是不是有病，这种事情也要搞得人尽皆知吗，肯定又会有很多人骂她作了。

    她真的很想骂他。

    “你一整天不接电话，手机关机！我问了一圈你的同事都说没见过你，而且你知道我…我的家人…经常出现意外的…” 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硬挤出来，“你让我怎么想？”

    Vivian张了张嘴，但又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是做错了什么。

    他们现在像迷宫里找不到出口的疯子，明明是因为在意对方，却只顾着发泄。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了顶楼。

    套房的门刚关上，爱德华就把她按在了墙上，她能看到他的泪。

    “现在，”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颊，还有熟悉的古龙香水，滚烫又急促，“说。”

    “你解释。”Vivian打开手机，举起里面的暧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