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舒舒服服泡了个澡,眼下再无外人相扰,倒也无须循规蹈矩地走下山去。
莲花楼远在城镇之外,如今唯有靠阿飞带路。笛飞声率先运起轻功,自山顶悬崖跃下,朝山脚的水域直掠而去。
江流紧随其后,身形轻盈如燕。
李莲花却略一顿步,偏头看向方小宝。四人之中,唯他轻功稍逊,不过——也正好趁此机会,教他婆娑步的精要。
方多病在山崖之间小心寻石落脚,借势再跃。他余光掠过,只见前方笛飞声与江流张开双臂,随风而去,如两只自在飞鸟,在天地间一掠而下。
“方多病。”李莲花顺着他目光瞥了一眼,早猜到他心中羡慕。“注意看我脚下。”
话音落下,他已踏出一式婆娑步,身形游走于陡峭山壁之间,步法轻盈灵动,如履平地。嶙峋险崖仿佛顷刻变作了熟门熟路的平道。
方多病虽自幼体虚,然悟性极高,起初步伐尚显局促,偶有踉跄。但不过一炷香,他便已能模仿其形,亦步亦趋,精准踏上每一个落脚之点。
李莲花听得身后脚步由急至稳,唇角轻挑,不再回头,脚下一转,便已御风而起,朝前方二人追去。
方多病如雏鸟学飞,初凌空时心底仍有惴惴,但见眼前背影熟悉安定,心中便也沉稳几分。左右,他师父是不会让他摔死在水上的。
几人就这般前后错落,自高崖之巅踏水而行,渐行渐远。那曾困住无数女子,埋藏多少痛苦与血泪的女宅,也终于隐入身后重山叠翠之中。
春秋几渡,待枫叶再红时,此地或也只余山顶一抔尘灰吧。
方多病的内力到底比几人差得远些,落到莲花楼前空地后,额头已是汗如雨下,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他面前这三人,几乎代表了一个时代、江湖中最顶尖的武学水准。他差点儿也是应该的,再给他几年,他不信自己追不上!
江流与李莲花落地后奇怪地对视一眼,阿飞握着刀紧随其后,像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
三人率先入内,默契地将小孩留在了后头。
刚踏进莲花楼,江流还未开口,就看见厅内坐着几道熟悉的身影,是陆小凤、花满楼,还有苏小慵!
她眼睛瞪圆,脱口而出:“陆小凤,谁拔了你的毛,把你变成山鸡的?”
陆小凤脸上带着伤,那身鲜亮的红披风上划出几道长口,像是被鹰爪撕咬过。花满楼虽看似无恙,但他那惯常如雪的衣料也蒙了一层尘土。苏小慵本就武功一般,奔逃之中更是狼狈不堪,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唉。”陆小凤长叹一声,“要不是我们紧赶慢赶逃到你这莲花楼,那些人怕是还要追着我们跑进鬼门关。”
苏小慵咬牙捶着桌子:“冰片都给他们了,还要赶尽杀绝!实在太可恶!”
“若非江姑娘如今这天下第一名头……”花满楼则露出罕见的苦笑,“怕是明年今日,还要劳烦诸位替我们烧些纸钱了。”
江流听到这话,神色一肃。陆小凤与花满楼的武功,虽不专以杀人制敌见长,但在江湖中也算数一数二。如今竟被追杀至此,怕是对方已然倾巢而出,势在必得。
毕竟,再高的武功,也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你们找到黄泉府主的那枚冰片了?”李莲花一语中的,“是金鸳盟的人?”
方多病闻言,转头看了眼阿飞,也不知这位笛盟主到底恢复了几成记忆。知不知道他那自盟主出事后本该群龙无首的金鸳盟,丝毫没有闲着。
时值夏末,早就不需扇子纳凉,花满楼却还是习惯性地抽出折扇,唰的一声打开,还没扇两下,手却顿住了。随后,他又唰地将扇子合上,默默收回腰间。
“抱歉。”他低声道,“还是第一次被追着连夜奔逃,心绪难平。”
花满楼一向是被动跟着陆小凤卷入江湖风波,但这次找上门的,虽也要命,却是从未有过的那种要命。
“不止金鸳盟。”陆小凤补充道,“还有万盛道,两方人联手围剿我们。”
他看向李莲花和江流,目光里带着凝重:“你们上女宅之事早就不是秘密。若连黄泉府主的冰片也落入我们手中,加上元宝山庄那一枚,便是三枚冰片在握。他们若不想局势彻底倾倒,就必须抢下这一枚,哪怕只是扳回一城。”
江流却不是很关心冰片:“你们几个可有受什么内伤?”
“无碍的,江大侠。”苏小慵摇头,“我们到了莲花楼已经有小半天了,我给他们诊过脉,就是内力空虚、身上带了点轻伤,没大碍。”
“不过你俩怎么次次都能精准地找到莲花楼?”江流倒是有些奇怪。上次在采莲庄还能说是她从薛玉镇透过大通钱庄递过消息,但女宅隐秘,漫山红若非有请帖,根本踏不进门槛。
“你们这莲花楼,江湖上也算是独一份了,走到哪儿都显眼。”陆小凤撇撇嘴,指了指花满楼,“江湖组织或许控制不了如此之多的眼线,但茶馆小贩、行脚商人、路边佃农,这些散落四方的市井小民,才是最好用的。人活在世,贫困富有,总是离不开钱,自然也就逃不出大通钱庄的网。”
江流点点头,笑道:“懂了,这叫发动群众力量。”
“好了,都别傻站着了。”
李莲花朝方小宝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跟着他一起去楼里搜刮椅子。两人东拼西凑,终于凑出七把,围着那张小小的方桌摆了下来。
这时李莲花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初掀翻那张桌子后,其实该顺势换一张圆桌。如今人一多,倒显得格外局促。
好在笛飞声对众人谈话毫无兴趣,也没打算落座,只是独自抱臂倚在窗边。方多病见状,索性也没坐,站在了李莲花身后。
苏小慵实在太累,连夜奔逃全凭一口气吊着才撑到此刻。这会儿和众人招呼一声,径自上了楼,倒在江流的床上,沾枕即睡。
于是,桌前真正围坐的,只剩下四人。
又到了莲花楼的固定节目,开会。
陆小凤脸上多了一道细长的伤,虽然问题不大,但一说话便牵动伤口,搞得他总是龇牙咧嘴,于是这回换成花满楼开口叙述。
“我和陆小凤找到苏小慵,让她带着我们再去了一趟元宝山庄。南胤祭坛上的内容也已传信过来,但后来我们前往小远城寻找黄泉府主下落时,途中路过了一个叫石寿村的地方……”
据花满楼所言,他们起初根据壁画推测,南胤旧人之所以四处搜寻冰片、试图开启罗摩鼎,是为获得鼎中封存的业火痋。再等鼎中母痋诞下子痋后,将受母痋控制的子痋种入人体,从而实现复国的野望。
但他们在石寿村发现,那里其实是南胤覆灭后,残存势力逃入中原后悄然设立的一处据点。他们以柔肠玉酿为诱饵,引诱江湖人前来,再将人拘禁,秘密试验,企图重现业火痋。
“怕是没成功吧。”李莲花作出判断,“否则,也不至于还要去寻什么天冰和罗摩鼎了。”
花满楼点头,又道:“他们掳来的那些江湖人至今还关在石寿村,我已通知乔门主,请她派人看守。而那些涉事的南胤后代,也因掳人之事被百川院带走。只是……”他话锋一转,“我们从石寿村的村长那里,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江流追问:“什么消息?”
“那罗摩鼎中,装的其实并非我们最初以为的母痋,而是子痋。”花满楼语气凝重,“真正的母痋,据说是由宣公主随身携带。金鸳盟当初在一品坟搜遍她陪葬,也未曾找到。如今母痋下落不明,他们只好退而求其次,打起罗摩鼎中那只子痋的主意。”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收集天冰、开启罗摩鼎,根本不是为了母痋,而是——想用子痋去找母痋?”江流挑眉。
“正是。”花满楼点头。
江流轻轻摇头:“那他们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李莲花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陷入沉思。
片刻,他才抬起头,神情笃定地说道:“既然母痋没在一品坟,那它……多半被留在皇宫之中。如今只剩四象青尊手中的那枚天冰,不论最终落入谁手,想必他们都会倾尽全力,来抢我们手中的这两枚。”
方多病怔怔重复了一句:“你的意思是,金鸳盟会对我们进行围剿?”
江流却笑了笑:“恐怕不止金鸳盟,想必万盛道也不会坐视不理。毕竟这世上不止有我要对付,还有一个李相夷呢。”
“如此阵仗,怕是比十年前还……”方多病说着急急走到笛飞声身侧,“笛飞声,你那金鸳盟,还归不归你管了啊!”
笛飞声三字一出口,倒是引得陆小凤和花满楼齐齐一愣。原以为这不过是江姑娘新结识的孤僻朋友,怎料竟是金鸳盟的笛飞声。这么看来,应该算是李莲花的朋友才对。
“小宝,他现在脑子都坏了,你就别指望他了。”李莲花草草劝了一句,语气漫不经心。
不知为何,他对金鸳盟与万盛道即将展开的围追堵截,丝毫没有危机之感。当年即便手握四顾门这般的江湖势力,对上金鸳盟时,他也需殚精竭虑、小心谋算,唯恐落了下风,害人害己。
“阿飞,”江流忽而开口,“你如今能想起多少了?小时候的事,还记得吗?”
笛飞声听着几人频频提到金鸳盟,心中总觉得熟悉,却只能忆起些许零碎片段,无法成线。倒是年幼时的记忆,他记得清楚……只是那段如蝼蚁般的岁月,他并不愿提及。
“你不愿说也无妨。”江流低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她知道,以笛飞声这样骄傲的性子,儿时若被人种下这种受控于人的蛊虫,必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屈辱往事。
“你那蛊,我已经替你解了。”她看着他,语气坚定,“从今往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笛飞声猛地站直,一改方才散漫的态度,几步走到江流面前,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我身上的蛊,解了?”
江流点点头:“是啊,解了。想不想看看它?不过估计这几天,它也差不多变成虫子干了。”
说着,她起身走到李莲花那张配药的长桌前,在桌上的竹编小框里翻了翻,找出一个小瓷罐,随手一扬,将它抛向笛飞声。
“你打开时轻着点喘气,别再给里面那虫子,一口气吹飞了。”
笛飞声虽记不起许多事,但他竟莫名知道眼前这人医术了得,若她说解了,那就必定解了。他干脆连看都没看,直接将手中瓷罐碾成齑粉,朝着窗外张开五指,瓷粉随风洒出,扬成一把雪白灰尘,飘散在窗外山色之间。
“我虽尚未恢复记忆,但你既救我一命,我自会偿还。”
江流也不跟他客气:“好啊。我们青溪大夫,从来都是一命一价。你这条命值几个钱,我说了算。你不给,我也自会来拿。”
笛飞声笑得张扬,就像他那人一样,带着丝惯有的邪性:“我笛飞声这条命,自认还是挺值钱的。”
“那就更好了。”江流笑着走回李莲花身边,眼神扫过众人,“方才是谁说,金鸳盟要与万盛道联手来着?如今看来,这江湖上最厉害的三个人,可都站在一边。”
陆小凤与花满楼对视一眼,又看向笛飞声和江流,仍觉神奇。
他们的这位好友,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无关男女情爱,亦无关风花雪月,却总能让人不自觉地朝她而来。
如此一来,便又让人觉得,天下无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