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下。
“你这兄弟……”左阳刚没在意现在回想总觉得有股违和感,那个少年给他的感觉不是很好。
林奕暄惬意地摆摆手,“表兄弟而已,以前混不吝被我打过,真论关系多好那肯定不至于。”他虽爽朗地笑着却隐隐含着苦涩,“我们林家祖传的亲缘淡薄。”
左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也招呼上去了,“知道你仗义疏财为人大方了,拿话点我……不是,点裴大人呢吧。”
裴今遥刚入口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无辜受牵连。
“关我何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奕暄大笑出声,仿佛刚刚那个苦涩落寞的人不是他。
在夜探铃乐坊那时裴今遥就隐隐有猜测,无论是林奕暄平日丝毫不遮掩自己有多挑剔富足,还是他与纪煦熟悉的好像儿时玩伴,又或者是顾长夜对他的态度不由自主地露出的那一点点亲近。
再根据年纪排一下,他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长公主的老来子竟隐藏身世甘愿在宁安府衙当个默默无闻的小捕头,可真像话本子上才会出现的情节。
不过上头有大逆不道的夙王殿下顶着,他们这些皇家子弟再怎么着也算过得去了。
酒过三巡,林奕暄和左阳连连抱怨他们要剿的那窝匪徒有多警觉和丧心病狂。不仅干下了杀人越货的勾当甚至还拐走了不少小女娃。
“就是前几日三湘茶楼外你碰见的那个。”左阳知道她关心这事,“老人家的孙女冲撞过赵家公子被他斥骂了几句就走了,可有人看见那小姑娘红着眼跟在他后面走了半条街,第二天那姑娘就不见了。
老人家也不知为何就认定是赵公子拐了孙女,在大街上蹲了几天才揪住他,卖糖葫芦的那摊贩知道这老乞丐有孙女又这么焦急,就觉得他孙女肯定是出事了所以才帮忙把人拦下来试图闹大报官。
查过后发现赵公子与这事确实没关系,那小姑娘很可能是路过某个地方被人迷晕拐了还送出了城,七扭八拐之下——极可能就在那伙土匪窝里!”
山匪行迹隐藏得非常好,往日里那辖地从未出现过山匪闹事也从未听过,若不是管大人查到了谁也不相信。林奕暄夜里从山背爬上去探查也花了足足两天才找到窝点,山匪警惕得紧他不愿打草惊蛇,就先退回来了。
发现山匪掳掠了孩童和女子还是又过了几日另一个捕头带着俩捕快翻上去时发现的,可惜他们一时不察惊动了那群人,其中一个女捕快很机灵佯装成被掳女子逃跑趁机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为同伴创造了撤退的时机,可惜她却被抓住了,还在等他们营救。
“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动手?”裴今遥没想到这么凶险。
林奕暄和左阳对视一眼。
“今晚。”
今晚?
看着面前这两人大大咧咧地坐在桌旁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裴今遥就升起一丝荒谬之感。
“我俩。”林奕暄手一挥划了道弧线又掌心向上示意了她,“加上你,就是个幌子。”这一句话他声音沉得很低。
可真是多事之秋,裴今遥没想到那些山匪的背后都还有某种勾当。
既然需要个幌子,那自然是管大人要联合兵马司剿匪的事泄露了出去,还极可能是先传到了京城某些人的耳朵里再传到山匪内。为了顺利进行管大人直接打发了手下的两位得力大将出来游闲,实则准备出其不意一举拿下。
因着这事裴今遥一直提着心想着这事,希望管大人万事顺利希望能救下被掳掠的那些人。可宁安府衙的事,哪怕再快她想知道结果也只能等到明日。
夜深,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好几回,都未能入睡。
依旧睡在一旁软榻上的顾长夜听着她的动静也迟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从榻上坐起了身,衣物与帛锦摩挲着的声音在寂寥的深夜分外盈耳。
裴今遥也感受了一番武林高手的捕捉能力,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听见顾长夜起身披起外衣握住了刀,听见他推开门在屋外灯笼的光还没有刺到她眼皮上之前就再关上了门。
他出去了,去哪里?裴今遥对他半夜外出只有很浅薄的认识,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一出去就是半宿。
就在她胡乱想着些东西的时候,门又极轻地响了一声。
“还没睡?”
竟是顾长夜回来了?!
“唔……”她探到枕头下握紧匕首的手旋即松开,“你怎么……”
带着温热的干燥手掌隔着一层被子在她的手臂上拍了拍,“别担心,管鸿朗抓到人回来了。”
顾长夜虽然不知道她不安心的来源究竟是什么,很想开口安抚说“管大人很靠谱兵马司也不是吃素的”可看她这副样子,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若真出了意外有他在也能兜底。
结果刚出了南城区就刚好撞见了宁安府衙押送着几百来人回来,被救回来的那些孩童女子们落在最后方看起来都受到了惊吓和摧残,但所幸命还在。
省得他老远跑一趟了,所以这才没多久就回来了。
“你这几日还不够累?”顾长夜似乎拍上瘾了,以均匀轻柔的力道拍打着她的胳膊,“睡吧。”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拥有某种神力,比安神的熏香还要好使。裴今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突然就困得眼皮子打架了。
“娘子你……真、真……真……”
注定了连话都说不完整,她就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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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裴今遥早朝时的站位从原先位于中部的大理寺一堆中往前走了几步,成为站在前列的官员之后,神清气爽了不少。
离诸位阁老、崇祐帝更近了,也离弹劾也更远了。
调任初还能听到某些官员的酸言酸语,最近也逐渐销声匿迹了。这绝不是所有人突然看她看顺眼了,发觉她是个人见人爱的绝世天才,而是没人想当她的眼中刺成为更新黄册时被她砍下的第一刀。
偌大的朝堂陡然变得陌生,让她都不习惯了。
更惊悚的是下早朝后符洮符大人甚至还破天荒地冲着她露出一抹僵硬到不如不笑的笑容。
直接把她定在了原地,强制愣怔了数息。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带着罗少卿惯有的调侃。
“在想要不要把罗景明的头颅偷偷送到符洮的床边。”
“你、这个、你!很有想法!!”罗少卿搭着她肩膀的手臂如被雷击咻的一下就收了回去,并在心里反复衡量自己曾经有没有得罪过她。
前几日,十月中旬的第一天,罗景明终于被秋后问斩了,百忙之中裴今遥特意抽出空来沐浴焚香,在刑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之下跟着先前那位与她不睦的郎中,见了他最后一面。
『“后悔?”长时间的牢狱使得他沧桑了许多,可那双眼睛依旧冷得毫无感情,听见郎中的问话反倒染上一丝笑意,“怪物也会有人性吗?”
“裴今遥,你——”
迎着光一步步走向刑场的罗景明回首看着隐匿在阴影里的裴今遥,突然丧失了佯作的兴致。
“无趣。”
跟周围一切一样的无趣。』
那日刑场她看见了同来的很多人,铃乐坊的姑娘们、大理寺的同僚们、赵问秋和她的姐妹、文家的文大人和三位女眷。
纪煦也在,他哭得泪如雨下哽咽难言,旁边的人看他哭得这么伤心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还以为他是罗景明旧日好友或是坚实拥趸。
还有坐在茶楼二楼,端着一杯茶却久久未曾入口的司徒如月。
裴今遥转身离去,她破过数案,每一次抓到犯人后都会有人问他、她,后不后悔。有人后悔了有人死不悔改,蒋二秀和罗景明的回答在那一刻重叠在一起。
怪物也会有人性吗?
她也想知道,她也想抓着明王的衣襟好好看上一看、问上一问,无辜的人在他们心里到底是什么。
“还好周大人再过几天就要回来了。”
罗少卿轻松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窦谷乔你知道吧,他居然回大理寺了还荣升了寺正,我还以为他会跟广齐王回封地或是迎娶县主呢,早就知道他踏实肯干没想到还这么荣辱不惊勘破荣华富贵,是个好苗子!”
“多多留在左寺才好,缺人很缺人,我好累啊……”
裴今遥忍俊不禁,这是大理寺的通病尤其是左寺的,相较之下户部真是人手充盈,还能再接着轮轴转!
目送罗少卿飘走后,一道黑影停在她面前差点撞了上去。
“抱歉。”
宁似宸稳住身形转过来跟她道歉一边拍打着衣裾,干净带着平淡熏香气息的官服下摆印着似曾相识的一枚崭新靴底印记。
不用问,肯定是被印首辅踹了一脚。
裴今遥搞不懂两位手握大权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大人,私底下怎么能这么幼稚,都说宁大人为官圆滑人缘极好,可他又时常会从印首辅那里得到一两枚印记,分明固执的很。
“在户部如何,还习惯吗?”宁似宸没去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印元青,反而放慢脚步与她同行。
“挺好的。”
她耳边听着宁大人的经验之谈,眼睛却看见不远处一个有些陌生的官员正激动地拽着凌次辅的衣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凌次辅正神色为难。
“那是光禄寺的吴大人。”或许是她看得太专注,宁似宸也察觉到了,看过去顺势解释了一句,“是凌大人的内弟,关系挺好的。”
光禄寺的吴大人,原来是这个吴大人啊!
裴今遥恍然大悟,寻常说起官员同僚都是先以职位为称,可这位吴大人官职堪堪到五品却比光禄寺寺卿名头还要大,正是仰仗于凌次辅。久而久之,其他吴大人还要说说职位姓名,唯有他一句“光禄寺吴大人”就够了。
除了是凌次辅内弟外,于官之一途毫无建树。
不近不远的距离,她依稀能听见“庄子、闹事、查”这几个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