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将军府时将近晚上十点,小姑娘让小公子放她下来,小公子只好搀扶着她慢慢腾腾进府,才迈进大门,一道厉喝自旁侧的暗影里传来:“还知道回家?”
小姑娘猛地打了个哆嗦,顿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向声音来源处,司韫留意到她特意踮起右脚,转身的姿势分外别扭,这是上演苦肉计?
果然那人关切地问:“脚受伤了?”
小姑娘以退为进,摇头道:“没什么,爹爹,我给你摘了苹果,我都没舍得吃,全留给你了。”
司韫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郗若,只见她脸色淡然,不知是佯装还是绝七情的缘故。
那人冷哼:“你莫不是上老乌家蹭饭了,顺道摘苹果回来粉饰太平,又因太贪玩受伤了,我没说错吧?过来!”说着负在身后的手转到身前,手里握着两尺长的竹片。
司韫终于明白小姑娘身上的机灵劲儿打哪儿来的了。
小姑娘拨开小公子的手,垂下眼帘紧咬下唇,拧着劲儿一瘸一拐上前领罚。
当爹的尚未开口,小公子就禁不住上前挡在小姑娘身前:“义父,是我的主意,您要罚就罚我吧,小妹脚踝青紫一片,须得立时让大夫诊治。”
那人听完,愣怔片刻,反应过来赶忙唤人:“福婶,快扶若丫头回房歇着,小心她的脚,伤着呢!让周大夫夜里辛苦一趟,明日我设宴答谢他。”
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郗将军,您说若丫头受伤了?伤哪儿啦?严重不严重?快让我瞧瞧。”
一个50来岁的妇人,一脸福相,身材丰腴偏矮,满脸焦急,提着灯笼碎步跑来。
司韫这才瞧清隐在黑暗里的郗将军,他身形高大,精壮刚劲,尽管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却无损他相貌,反使他的稳重儒雅生色。
福婶把灯笼搁在地上,抬手托起小郗若的右脚踝,只一眼即刻惊呼:“要死喽,你这调皮丫头,造什么孽去啦?”
说着轻轻放下她的脚,横抱起小郗若快步朝里走,灯笼都没顾上提,摸黑蹬蹬蹬疾步走远了。
司韫本打算跟过去听听大夫怎么说,转头看见郗若泪盈于睫,一瞬不瞬看着郗将军,这是司韫认识郗若以来第一回看到她眸中含泪,许是她久未见到父亲,思念深切所致吧,他没好意思提议前去探看小郗若了。
郗将军目送着福婶抱着小郗若走远了,才叹息着说:“毓儿,你太宠溺若丫头了,再这么下去,这辈子都得受她欺负。”
司韫闻言不禁挑眉,小郗毓完全没觉得这是个问题:“义父,小妹不会欺负我的,她只会保护身边的人,不允许他人伤害,她也不舍得去伤害。”
眼前一黑,场景切换到一处小土坡,小郗若抱着双膝,脑袋深埋膝间,肩头偶或耸动一下。
约略16、7岁的小郗毓背了弓和箭筒过来,盘腿坐在小郗若身边:“小妹,怎么了?”
小郗若没抬头,声音沙哑略哽,自膝间沉闷传来:“兄长,娘亲是被我害死的吗?我是扫把星吗?”
小郗毓把弓和箭筒搁置一边,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小妹,义母不是被你害死的,她是为了保护你,甘愿舍弃自己的性命,所以你不是扫把星,而是我们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
小郗若缓缓抬起脑袋,顿了半晌才说:“可是他们说我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这一点小郗毓没法否认,他抬手揉着小郗若脑袋问:“义母一直默默守护着你,无言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你开怀大笑时她在,你伤感落泪时她也在,但她只能沉默地陪伴着你,你选择义母这样的,还是选择他们那样的每天喝骂他们、经常还要给他们松松骨头撵着在大草原上跑个两三圈的母亲?”
小郗若脑补了下他们被自己母亲撵着在草原跑掉鞋子的场景,一时间忍俊不禁,她眼眶依旧泛着红,脸颊的泪水也尚未干透,这么一笑,倒令人陡生我见犹怜的况味:“我要娘亲这样的!”开玩笑,她那么顽皮,岂非要一天被撵着跑个两三趟?
司韫这会儿才发觉,小郗若的容貌,在渐渐的朝郗若趋近。
小郗毓凝眸打量她须臾,示意了下弓箭:“要学吗?”
小郗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俄顷猛地蹦起来,不敢置信地问:“当下教我射箭?不是要等到及笄以后吗?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别企图耍赖啊!”
小郗毓失笑,一直以来耍赖的不都是她吗?他何曾说话不算话了?
司韫暗想,原来郗毓也曾打从心底里真心实意地笑,有别于客气疏离、浮于表面、标准化的笑容,此刻的他眼里、脸上、心底满满的都是笑意。
小郗若迫不及待挽弓搭箭,唯恐小郗毓出尔反尔,小郗毓无奈地摇头一笑,起身为她仔细讲解:“拉弓的姿势很重要,身体要保持正直,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这样才能站得更稳,发力也更顺畅。”一边讲解一边为她调整站姿。
“拉弓时力度一定要稳,发力要均匀,切莫忽大忽小,否则箭会偏离目标。”小郗若点头示意她明白了。
小郗毓站在小郗若身后,俯身凑近她脑后端量她瞒准的角度:“瞄准时眼睛、箭矢和目标必须成一条直线,注意力得高度集中,容不得半点分心。箭矢有一定的弹性,离弦后并非笔直飞行,而是左右摇摆不定的,箭矢上有两点固定不变,只消将这两点与你的目标连成直线,你就能射中目标,等你熟练以后,调整箭尾角度还能射出能拐弯的箭,在此之上调整箭羽位置甚至能拐两个弯。”
小郗若光听着已经神往不已:“那我直接学那个!我要射出能拐弯的箭!”
小郗毓无情拒绝:“一蹴而就、一步登天都习不得真本领。”说着接上原来的话题,“扣弘的手指撒放时要干脆利落,不然会影响箭矢的初速度和飞行方向。”
瞥见她听得心不在焉,小郗毓轻磕她脑袋提醒她别分心:“呼吸的节奏也很关键,拉弓时要缓慢呼气,让身体彻底放松,放箭时须得屏住呼吸,箭矢才能射得精准。”
小郗若敷衍道:“哦,我都听懂了。”
小郗毓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射一箭看看。”
小郗若边回溯适才小郗毓的谆谆教诲边按部就班操作,双脚与肩同宽,拉弓要稳,瞄准时眼睛、箭矢和目标必须成一条直线,调整箭尾方向能拐弯,调整箭羽位置能拐两个弯……接下来要怎样?是了,发力要均匀,然后呢?
小郗若余光偷瞄小郗毓,末了把心一横,不管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第一箭射不中很正常,他还能有微词不成?
小郗若扣弦的手骤松,箭矢飞……插入土里了!?
不待小郗毓数落,小郗若诚恳反省:“我是懂了,身体迟钝了些,是该多练练。”
顿了一下试图为自己挽回点脸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瞄准的目标就是那里。”
岂止小郗毓不信,是个人都不能够相信好吗?司韫飞快掠了眼身侧郗若的脸,她神情自若,果真厚脸皮只会越来越厚!
小郗毓听她胡扯完,扫了眼她瞄准的野兔,仍在原地悠哉悠哉地嚼着青草,三瓣嘴一抿一抿的,完全没有死里逃生的觉悟,也是,阎王爷还没出门呢,就打道回府了,它能有那觉悟才不寻常吧!
小郗毓淡定地轻咳一声:“嗯,我适才看你瞄准时就知道了。我再重复一遍射箭的要领,刚给你讲的时候似乎有步骤漏掉了。”
司韫闻言险些原地一趔趄,这……怪不得郗将军断言郗毓会被郗若欺负一辈子,姜老辣、人老精,古人诚不欺我!
薄暮时分,小郗毓提溜着两手野兔健步回到将军府,小郗若只背着弓和箭筒,心安理得信步走在前头,毕竟野兔都是她射的,她合该享受这待遇。
傍晚的厨房里,小郗毓忙着收拾野兔,小郗若坐在小板凳上,不停鼓着腮帮子拼命吹灶里的小火苗,吹了没两下,小火苗噗一下……又灭了。
小郗若倒没气馁,攥着衣袖抹了把脸,继续重复先前的步骤:点火,燃着木头后拼命地吹,吹得眼前发黑,停下来歇一会儿,然后继续吹,直到火苗再度被吹熄。
小郗毓处理完野兔过来,简直哭笑不得,火没燃着就罢了,小郗若脸上脏兮兮的,地地道道一只小花猫。
他半蹲下来查看灶里,只一眼太阳穴就突突跳着疼,都是大木头,难怪灶里半天没反应,那点小火苗烧了半天伤不得木头皮毛,能燃烧起来才稀奇。
他打发小郗若出去洗脸,自己添了些枯枝碎叶进去,由于灶里温度高,只需稍加烘引大木头很快就燃烧起来了。
小郗若返回时佩服得不行:“义兄,你真厉害!我出去一小会儿火就烧起来了,你是灶神吧!?”
小郗若这小嘴,真要哄起人来也是挺要命的。
小郗毓倒没居功:“是你的功劳,你都搭好台架子了,我不过登台演了场戏。”
小郗若却不懂得自谦:“那是,我也一直很卖力地干活呢!”
膳厅内,桌上搁着椒麻兔、璧山兔、宫保兔花、藤椒仔姜兔、红烧兔肉、兔肉汤,郗将军落座后感喟:“呦,你们今天把野兔整个家族抄了吧?”
小郗若还请来了周大夫和福婶,自打周大夫夜里不辞劳苦为小郗若看诊,郗家但凡有好吃的总不忘叫上他。
小郗若笑嘻嘻的:“今天义兄教我射箭了,这些野兔都是我射的!”
郗将军闻言愕然片刻,而后眼里满是笑意,看向小郗毓问:“毓儿,此事当真?”
小郗毓耳根微红,迎上郗将军的目光,郑重道:“是!”
郗将军一连三声:“好!好!好!”
司韫听得云里雾里的,这是什么意思?
眼前一片黑黢黢过后,转瞬两人身处欢闹的场地,这里应该在举办庆典或是活动,邻里乡亲们悉数欢聚于此,场面热闹非凡,仿佛整片草原变成了一个大型的聚会地,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
司韫压低声音问:“郗若,这是什么节日?”尽管明知周遭的乡亲听不见他的问话,可这话在这场合问出来,他还是挺不自在的。
郗若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中气十足道:“耐亦日 ,古代是祈雨的祭祀,而今是一年一度的全民聚会,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这时候草绿花红、羊肥马壮,最适合庆祝今年丰收。”
司韫轻咳两下,四下环顾佯装寻找小郗若的身影,心里却在想:他出生到现在从未到过大草原,不知道不是很正常吗?郗若性子不能温柔些?
突然一道亭亭玉立的背影撞入他眼中,毋需看正面,他都能确定那就是小郗若。
司韫牵着郗若凑近小郗若,14、5岁的小郗若正站在竞技场外围,津津有味地欣赏里头的摔跤比赛,小郗毓则默默护在她身后,省得她被左近的观众挤碰。
司韫目光投向场内的比赛,郗若鲜有的贴心为他介绍:“这是搏克赛,也就是摔跤比赛,搏克手上身套着的是牛皮制的搏克服,方便对手抓攥,同时保护搏克手免于被草地里的石子压伤,这项比赛没年龄时间限制,一跤定胜负。”
又抬手遥指一个壮汉:“喏,他脖子上挂着的彩带,就是胜利者的标志。”
搏克,当真是力量与智慧的较量,第一个动作都牵动观者的心,每一场对决都让人热血沸腾,周围欢呼声此起彼伏,连司韫都被这氛围深深吸引了。
搏克赛临近尾声时,小郗若拽着小郗毓衣袖快步朝一个方向过去,司韫和郗若随后迈步跟上。
远远的司韫就望见了在赛场上相互追逐的马儿,与刚刚的漫不经意不同,这会儿郗若寻了处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双臂交叉环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赛场,司韫下意识看向小郗若,果然她也在沉浸式观赏骑术比赛。
司韫转头看向赛场,人和马的默契不仅体现在生活、劳动和娱乐里,还在风驰电掣之际展现得淋漓尽致,马后尘土飞扬,马背上的骑士英姿飒爽。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赛马盛宴,骑士们身着华丽服饰,策马奔腾,直如闯荡江湖的英雄,使赛场充满了热血与爆发力。
这还没完,赛程过半后,骑士们双手松开缰绳,取下背在身后的弓,自挂在马侧的箭筒抽出箭矢,朝赛场里的箭靶瞒准。
司韫不由看呆了,单单是远距离射箭已经不简单,还得松开马缰,在马儿自由奔驰的过程中,掌握马儿奔驰的规律,做到人马箭三者合一,瞄准靶心一击射中,这谁能做到?
司韫不由屏住呼吸,仿佛他也成为了赛场上的骑士,箭矢离弦,隔着那么远,司韫却仿佛能听到箭矢划破长空发出的啸声。
“中啦!”场内顿时欢声雷动,连司韫都忍不住激动道:“好!”
郗若唇角上扬,眸中染着笑意瞅着他,司韫丝毫没觉得难为情,他笑道:“郗若,这是我看过最激动人心的比赛!”
郗若与有荣焉,下颌微抬:“嗯,那是当然!”
骑射,是无数孤骑与风共舞,驰骋间挥洒豪情。
最后一名骑士越过终点线,小郗若立即拽着小郗毓衣袖朝另一个赛场跑去,小郗毓攥着她手腕:“若若,别着急,比赛还没开始,我们慢慢过去也赶得及。”
司韫蹙了下眉头,若若?是了,无论是郗毓还是江炽,似乎他们都唤郗若为“若若”,原来始于这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