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少华山四众也投梁山水泊来,山寨人马日益壮盛。不日打下芒砀山,樊瑞、项充、李衮、段景住等一众好汉归上山来,连添了许多人马,四方豪杰望风而来,宋江甚喜,叫李云、陶宗旺监工,添造房屋并四边寨栅,金莲制衣服战袍。
因听说有一匹照夜玉狮子马,又着神行太保戴宗去曾头市探听那匹马的下落消息,不巧探听回来,言及曾家同史文恭言语,晁盖大怒,不顾众人再三劝阻,点起五千人马,请启二十个头领,亲率下山,去打曾头市。岂料这一去就生出事来,中了一枝毒箭,箭杆上铭“史文恭”三字。蒙众将领战场上死救回来,送回上山,药石无灵。临终前留下遗言:“贤弟保重。若那个捉得射死我的,便叫他做梁山泊主。”
宋江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每日领众举哀,无心管理山寨事务。金莲率众绣娘裁剪灵幡,没日没夜,赶制孝服,累了便在绣坊中宿下。第三日晚上,武松将家中房门扯上,往绣坊去。路上撞见一群山上孩童,一个个腰系麻绦,拿些小弓小箭,山道上追逐打闹。一个叫:“你做史文恭!俺们一箭射死了你,给晁天王复仇,做个梁山泊主!”另一个不服气道:“凭什么我做史文恭,你们却做个好人?”
武松听见这里,喝声:“休在这里淘气。”孩儿们扭头见了他来,喜形于色,喊声:“二叔!”呼啦拥将上来。
武松道:“吃人看见,说你们大不敬,不是好的。听话,后山顽去罢!”
看孩儿们去了,向绣坊来。踏进坊中,但见几进院落雪洞一般,铺陈得四白落地。灵幡孝带,四下悬挂,众女俱服热孝,或裁扯衣料,或烫熨缝纫,穿梭忙碌,压低了嗓子说话。有人见武松来到,笑道:“又来一个寻人的。”叫声:“武大嫂!”
金莲布料中间抬头,诧道:“咦!这个人怎的来了。不是该在前边守灵?”武松道:“守了两夜。”金莲道:“怪不得脸色这样难看。敢是两夜不曾阖眼?还是前头比谁哭得更大声些儿?”
武松道:“嫂嫂休要取笑。”自往火边坐地。金莲向他脸上仔细望一望,不再多问甚么,道:“叔叔夜来烦恼。”搁下手中生活,火炉边小铫子拿起,往火上座了,抽身自去忙碌。
武松看她将一疋麻布裁开,扯作一条条的。道:“大小头领都有孝在身。还裁它作甚?”
金莲道:“还不是你公明哥哥命令?他以下头领一律都戴重孝,大头领有孝穿,小头目小喽啰也要戴个头巾子。偌大一个山寨,你说怎够使用?”
武松道:“难怪家中冷锅冷灶。”金莲道:“叔叔休怪。这两日脱不开身。”武松道:“我也不奈烦去吃他们灵堂酒饭,这里有饭时,就教我在这里吃罢。”金莲道:“不嫌我们这里酒微菜薄时,饭也有,酒也有,肉也有。”武松道:“有热饭吃,我嫌甚么?”
说话间水滚开了。金莲撂了生活,提起铫子。武松道:“茶便不用。我心里只想口酒吃。”金莲一愣,道:“我去烫。”
待要向后去时,武松道:“不消生受嫂嫂。吃冷的便了。”金莲道:“哪里听来这样傻话?吃冷酒手抖,过后提不得刀。”武松道:“这里哪讨烫酒器具?”金莲嗤的一笑,悄声道:“我藏得有。晚上赶工困倦时,偷着大家吃上一杯。叔叔休要声张。”
武松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我不声张。”
金莲道:“酒便吃得,我这里却不养闲人。叔叔手劲儿大,替我照这模样儿宽窄长短,撕些孝巾子出来。”将一疋大布抱过,交与武松,扭身向后去了。
武松依言办理。须臾,金莲取了酒盏镟子走回,给小叔斟酒。武松接着,将一叠布巾交与金莲,道:“这活儿也要些气力。”
金莲道:“不要提它!麻料最有筋骨,同他较量讨不着好,这两天光是撕这劳什子,撕得俺每一个个手都要断了。”
武松道:“还有时,都拿来与我。”
金莲道:“你只管吃你的酒罢!晁天王去了,也没人管待我们了。四下里兵荒马乱,我们这些没人疼没人爱的,要钱要人,也不知道向谁说去。我脾气上来,去寻你宋公明哥哥说了,山上女眷,凡是会个拈针穿线的,都叫他派到我这里来,不过每天给付些银钱罢了,猫儿尾拌猫儿饭,现钟不打打铸钟,自家女眷,何苦肥水流了外人田?横竖头领们天天在前边守灵举丧,也免得妇女们天天给丢在房中发慌。”
武松道:“哥哥允了?”金莲道:“他虽然哭得发昏,头脑倒一似往常清醒,说时无有不允的。”武松听说,抬头看时,果然乐娘子、花荣妹子都在堂上。点一点头道:“很好。”
金莲道:“好甚么好?好容易服完了你一个哥哥的孝,又戴了你另一个哥哥的孝!”俯身案上,以剪刀裁开一匹布料。刀口锋利,吃着料子,嘶啦一声,鬓边一朵白花随她动作轻轻颤动。
武松未应,侧过身去,伸手向火。金莲住了剪刀,以尺丈量布匹,道:“人死不能复生,叔叔节哀。”
武松盯了火光,出一会神,摇头道:“我不哀痛。我只不过想不明白。”
金莲也不多问,手上用劲,将布匹撕开。道:“自有人哀痛他。想不明白又如何?不过各人得各人应得的眼泪罢了!他身后留下这偌大一个事业,山寨这头一把交椅却空不长久。往后大伙儿的饭辙又向哪里寻去?”
武松道:“天雷不打吃饭人。这把交椅坐了谁,都不妨碍山上吃饭。”
兀自出一回神,抬头道:“今晚嫂嫂家去歇了罢。”
山寨不可一日无主。宋江权居了主位,聚义厅改作了忠义堂,前后左右立四个旱寨,后山两个小寨,前山三座关隘,山下一个水寨,两滩两个小寨,各处分兵授位,各司其职。分付金莲,新制一面明黄大旗,绣“替天行道”四个黑字,挂在堂前。
过段时日,吴用带了李逵下山,去赚大名府玉麒麟卢俊义上山。一来二去,将石秀同卢俊义俱陷在城里,判了个双双问斩。宋江大怒,率了大军,亲去讨伐。兵临城下,大名府尹提兵抵抗,战况胶着,两边一时僵持不下。
看看进入十一月,天寒地冻。连日猛攻之下,城不得破,宋江忧闷。当夜帐中伏枕而卧,竟得了晁盖一梦。惊醒过来,悲痛难当,痛哭一场。第二天便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
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将宋江送回,着张顺向浔阳江去请神医安道全回转医治。张顺去了,赚得安道全上得山来,延医问药,宋江转危为安。
宋江有安道全尽心调养,众头领将心俱放得宽了,在山上休养生息。时值冬尽,北风大作,冻云低垂,梁山上日日飞雪。因宋江养病,又值年下,一应事务俱放得缓了。
这日张青家设席,请二龙山诸旧人。隔日轮到武松还筵,同嫂嫂说了,金莲安排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做个回席。是夜,众人冒雪团聚,谈论些山上下英雄事务,把酒言欢。
侯健赞道:“这酒有几分气力!不似前日阮家吃的村醪。”杨志道:“他那里拿得出来甚么好酒!吃人笑话。”施恩道:“酒是好酒。只休教武二哥吃多了。”
众俱问:“怎的不教他吃多?”施恩笑道:“旁人是越吃越醉,他是没酒没本事。带一分酒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五分本事,七分酒七分……”武松道:“你只吃酒罢!话便少说两句。”
金莲掀帘自厨下出来,手中托几碟按酒下饭,道:“罢,罢,你们放过他。那头大虫说了整整三年。蒋门神这事还要说到哪一年去?”将碗碟桌上一样样排开。
侯健道:“大嫂忙惯山上事务,山下事务怕不晓得,岂不知这一山人官面上悬赏,如今除了公明哥哥最昂,以下便是尊叔。总也是这一头大虫、一个蒋门神功劳。”
金莲道:“还有这等事?悬赏多少?”侯健伸一个指头,一本正经地道:“一千万贯!”
金莲噗嗤笑了,道:“抬举了他。”张青哈哈的笑,道:“哪天山上银钱不够花销,索性将二哥绑了去,也值得半年嚼裹。”
武松道:“不必绑,我自家走了去也是一样的。只是不知这笔钱肯不肯赏了正主。”
众皆大笑。金莲起身待归回厨下,武松转头道:“菜肴够了,嫂嫂坐下待客。”金莲道:“你枉做个东道主!哪有自夸菜够的?”
孙二娘笑道:“俺们开酒店的,惯爱自夸酒醇菜够。横竖今天都不是外人,你快些来,休叫你小叔再四催请,他的言语金贵。”金莲咯咯的笑,道:“便宜了你!白吃白喝,还饶上做半个主人,来调遣我!”帘子一摔,扭身往厨下去了。
侯健问候道:“小乙哥,山上岁月,可还过得惯?水泊不比大名府繁华。”
燕青答道:“承蒙贵寨收留,燕青感激涕零。又蒙诸位兴师动众,奔袭千里,提重兵前去救我主人,又害得宋头领犯病,天寒地冻,退兵保守山上。小乙万死不能报答。”
张青笑道:“怎的突然间这般客气!是吴军师定计要将你家主人赚上山来,如今他算计有误,出了差错,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教他提兵走一趟便了。军令如山,俺们不过跟随。”众人都道:“见得明白。”齐吃了一杯。
燕青却不动弹,将酒盏执在手中,忽而垂下泪来。金莲烫得热酒走回,吃了一惊,道:“你们吃酒便吃酒,逗弄他伤心作甚?”张青分辨道:“并没有人逗弄他。”
燕青道:“天寒地冻,我主人却在狱中受苦,只怕连一盏儿热酒也无人送与他吃。”施恩慌忙道:“小乙哥只管放宽心。这些事情俺们军师都有分教,如今大名府中安插得有兄弟眼线,上下使用银钱,热饭寒衣,都不在话下。明日教他们给你回话,报得你主人狱中情形。”燕青听了,将酒吃了。
这时门帘一掀,北风卷了雪花而入,两个人踉踉跄跄,跌进门来。诸人都吃了一吓,看时却是李逵张顺两个,搂抱在一起,俱已吃得跌跌撞撞,楞楞睁睁。
孙二娘已喝起来道:“哪里来的黑白双煞?还不快拿大棒打了出去!”李逵嚷道:“果然你们几个都在这里吃酒快活!也不叫上俺们!”曹正笑骂:“不在你宋江哥哥处吃酒,来厮缠俺们作甚?谁与你们厮混?快走!快走!”孙二娘道:“张顺留下!铁牛赶了出去。”
李逵哪里肯依。死乞白赖,闹将起来道:“不许我在这里吃时,俺便撒泼起来。”鲁智深喝道:“这黑厮好生惫懒!你却待怎的撒泼?”李逵道:“我只坐在你家门口不去罢了。大嫂看不过时,递两杯门口我吃。”张顺笑道:“却把铁牛冻作个雪牛!”武松道:“来者是客。嫂嫂添两副碗筷。”金莲答应一声去了。
鲁智深喝道:“少鸟聒噪!你若只吃酒,不放屁时,便许你上前坐地!”李逵呵呵大笑,道:“我不说一个字,只埋头吃酒便了。”众人遂让出些地方,教他同张顺掇个凳子,望桌上靠门首边位置坐了。
众人吃酒,说些闲话。张青同杨志头碰了头,低声交换一阵言语,张青探过身去,将张顺肩膀一碰,道:“听说昨日你们水寨中颇有些动静,可有这话?”张顺点头道:“昨夜收到调令,教备粮动舟。”
张青道:“这就是了,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总是公明哥哥如今将养好了,心里又要下山去打大名府。”曹正道:“陆上马棚昨日也盘点鞍具。”杨志道:“段景住那边亦教清点战马。舟马既动了,调兵遣将,只是须臾间事了。”诸人俱住了杯静听。
李逵早大叫起来道:“还待鸟调甚么兵,鸟遣甚么将!不如这便杀下山去,一发救了卢员外同石兄弟出来,转来再喝!”众人轰然一笑。侯健笑骂:“这黑厮,真个当自家是关二爷了!”
金莲道:“过年还有几日?公明哥哥也是的,难道不让人过年了?这般火急火燎。”杨志道:“战事如火。石家三郎却也还陷在里头,总不能叫兄弟受苦。”诸人俱静默下来。
金莲两只纤手蒙在暖手炉上,笑道:“小乙哥也不必忧虑,忧虑坏了你,如今自有个公明哥哥比你着急。这般兴师动众,也要赚了卢员外上山,你家员外究竟有多了得?”
燕青道:“主人枪棒上本事,天下无对。”金莲摇头道:“呵!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讲,这屋子里三四个人可都同他交过手。”扭头问:“谁本事高?谁本事低?”
李逵呵呵大笑,叫道:“俺打的头阵!”金莲问:“如何?”李逵道:“不过三个回合,叫玉麒麟跑得飞快!”金莲咯咯的笑,道:“怎的叫他跑得飞快?”李逵道:“俺在前面逃,他在后面追!”
众人哄堂一笑。鲁智深道:“洒家也曾与卢员外照面。好对手!洒家这条禅杖六十二斤,不过扛得过他三个回合。”众人齐声赞叹。
金莲转头望定小叔,嫣然一笑,道:“叔叔怎的不说话了?”武松道:“我也只在员外手下走过三招。”金莲道:“这个谁不晓得?只问你谁输谁赢。” 武松吃她逼迫不过,道:“军师有分教,不许输,不许胜,只许走。”
张顺笑道:“恁的,谁最厉害?”金莲将头一偏,道:“一个逃,一个败,一个走,自然是走的那个厉害。”诸人俱轰然一笑。
笑声当中,金莲笑吟吟的,丢了手炉立起。武松道:“去哪里?”金莲道:“两坛子酒都吃尽了,我去向厨房再讨些来。”武松道:“我去罢。”起身取毡笠斗篷。
孙二娘道:“你们做东的休要起动,失了东道主,怕不热闹,只罚他们晚来的去罢。”李逵哪里肯依,闹将起来道:“却不是俺们愿意晚来!”闹了一回,见无人理会,自爬将起来,问武松讨了毡笠蓑衣,气忿忿的去了。
众人又吃过一巡,都有了五七分酒。张青道:“总算铁牛去了,他在时,却是对牛弹琴。都说小乙哥百般乐器会得,无所不能,趁他不在,唱个曲子我们听。”
燕青遂立起身来。问道:“想听甚么?”张青道:“我们粗人懂得甚么?你自做主。”燕青道:“不巧今天止带了一柄笛,唱曲时,却吹不得笛。清唱一个也便了,只是又少些伴奏,便是有副牙板敲着时,也不热闹,嫌他冷清,便是有把琵琶伴奏最好。只是小人自幼又嫌琵琶是妇女乐器,不曾认真学他。”
金莲不等他再说,早一回身,伸手向壁间摘下琵琶来。孙二娘笑道:“又没人叫你,你拿它抱在怀里作甚?这劳什子原来不是摆设。”
金莲笑骂道:“呸,天下只有你乖!你见过谁家有这摆设?小乙哥今日做个嘉宾,客人怎好与主人弹唱?回头叫人说我们梁山人不知礼数。”扭头向燕青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长久不弹手生,休笑。”
燕青唱个喏道:“小乙斗胆,逼得主人相和。”微一沉吟,横笛就唇,如凤鸣,如击玉,发了几声。金莲将琴抱在怀中,凝听片刻,拨弦转轴,铮鏦以应。众人皆住了杯静听。燕青吹个过门,撂了笛子,顿开歌喉,唱《满庭芳》一曲。
唱完,众人俱轰然称好。燕青正色道:“不知大嫂琵琶上这般了得。”众人都道:“谁知道她还有这段儿本领瞒着咱们!”
金莲方才不觉,凭了一时意气,一曲奏毕,方觉后怕。回想适才幸而不曾记错曲谱出丑露乖,摸一摸脸颊滚热,自知有了三五分酒。咯咯笑着立起,将琴一撂,道:“你们都不识货!只道奴拈得动针线。”
燕青道:“不敢动问,这一手琵琶哪里学得?”金莲笑道:“奴自幼曾在个招宣家中,向他家学来。我只会得琵琶。不似你!什么都会。”燕青不再问。
孙二娘道:“谁说的?如今你还杀得贪官。招宣家里想来却不教这个,敢是你小叔教的?”金莲红了脸儿,骂:“说嘴的短命婆娘!”赶着她打。不防脚下一滑,哎呀一声。
孙二娘也嗳呀一声,伸手搀扶,看见武松早已稳稳扶住了。笑道:“乐极生悲。这就打嘴了!”金莲撑着小叔肩膀立住了,指了孙二娘笑道:“□□,你等着!回头我再来撕你的嘴。”扭身往厨下去了。
孙二娘道:“趁那黑厮未归,再唱一个。”话犹未了,门帘一掀,一个人影披雪卷风撞入,大怒道:“你们暖和地里吃酒听唱,却教俺一个雪地里奔波!”却是李逵取酒归还。众人大笑,将他一顿赶将出去,掸净了身上雪,再放进来,教他向火边坐了,大杯酒筛上来与他吃。李逵这才不言语了。
须臾间热酒再烫上来。众人添酒回灯,又吃得一会,看看夜渐深沉,起身告辞。李逵哪里肯走,一叠声嚷:“吃到天明又怎的?”曹正喝道:“哪个与你吃到天明!”
李逵正待借酒劲打滚撒泼,早吃张顺一把扯住,骂道:“不识相的东西!你还待在主人家火塘边宿下怎的?还不赶紧随了我去。”生拉活扯,硬拽了出去。孙二娘笑道:“这头蛮牛!也只有你降得住他。”
武松出门送客。其时飞雪早住,暮云散净,夜空中几个星子闪闪烁烁,酒阑人静,武松门口站立,送别众宾离去。
鲁智深扬声道:“外头冷。主人翁留步。回去罢!”众人犹自话别数句。张青道:“你们这棵葡萄长势却好,怎的不种在地下?偏要拿个盆来拘着他。”武松道:“山上人事时有变动,怕搬家时不好带他。”
张顺搂了李逵肩膀,两个踉踉跄跄,东倒西歪,雪中走出一段,张顺忽而昂了头,静夜里放声高歌。众人皆住了谈话静听。听见是个渔歌,其声苍凉。道是:
浔阳江头把家安,出没烟波二十年。
一身肝胆江心照,杀尽赃官换酒钱!
渔歌声中,诸人星散而去。武松雪地中独自伫立一会,听得歌声去得远了,返身归家。
金莲拾掇碗盏正毕,笑问:“是谁唱歌?”武松取过抹布,接着揩抹桌子,道:“谁还有这样嗓门?是张顺兄弟。”
金莲将碗盏送入厨下,隔了帘子笑道:“我还道是小乙兄弟。这燕小乙,真个百伶百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武松道:“他外号浪子,诸般本事,哪里有他不省得的。”金莲道:“是你叫的他?”
武松道:“如今山上无他住处,教他借住在大哥大嫂酒店当中。昨日过去相邀时,瞧见他独个儿在廊下向火,便起心带挈他一个。”
金莲捅开红泥小炉,将火拨得旺了,道:“叔叔邀得他是。虽然阿哥阿嫂两个都百般待他好,这孩儿主人不在,只是孤单。”
武松自近火边坐地,道:“待得卢员外上山来,他便好了。”金莲道:“他有些像原先清河县中一个人。”武松道:“像谁?”
金莲道:“我看见他,便想起郓哥儿来。县前卖果子的,你记不记得?”取镟子坐上一壶酒。
武松道:“是有些像。”
不多时热酒烫妥。金莲筛一盏出来,奉与小叔。武松道:“刚吃过了。”金莲笑道:“刚刚那个是大伙儿里酒,不算。”说完便掩嘴打个呵欠。武松道:“去睡罢。”金莲道:“就去。”坐着并不动身。武松也并不再催。
金莲坐着不动。片刻,轻轻叹口气道:“如今你公明哥哥好了,你又要去了。敢是都不在山上过年了。”
武松道:“军令如山。这些日子,嫂嫂好拾掇衣衫行李。”金莲道:“我晓得的。直裰还是带件毡的罢?行军风寒。”武松道:“出了正月就开春了。毡袍累赘,怕穿不住。”
金莲道:“我心里有数。”扭身取过火上铫子,点一盏茶上来,托在手中,又打个哈欠。武松将火边一部书捡在手里,翻了一翻,道:“这个易安居士是谁?”
金莲半闭了眼睛打旽,闻言嗤的一笑,睁开一只眼睛道:“叔叔敢是不记得了!当年咱们离了孟州,路上水镇中客栈过了个年,遇见对赵官人夫妻,文墨人儿。你青州曾救过她来。”
武松道:“你只说过她姓李。谁知还有这么些绰号?”
金莲半张了星眸,笑骂:“呸!便只许绿林好汉起名,不许读书人有号?你叫作行者,便不许人家自称居士?你们一个个的绰号难道还少了?插翅虎,混江龙,也不见得就真是个龙虎。”
武松道:“那都是绿林中熬出来名字,江湖上一刀一枪打下来名声,不是虚名。”
金莲道:“这也是她一字一句写出来名声,难道就是假的了?——她后来写过信来,要我谢你当日解救之恩。”
武松道:“谢甚?我又不是看她情面。”
将书搁下,沉吟片刻,道:“我不怎么记得她了。可是她的丈夫当日说过那些话,近来我时时想起。”
金莲道:“赵官人说些甚么话儿,教我叔叔这样挂怀?”
武松俯身拨火,摇摇头道:“他读书人,说话文文诌诌,我这样粗人,那里学得来他。”
金莲一只纤手托了腮,望了小叔,嫣然一笑,道:“你学。我必不笑话你。”
武松微微一笑。思忖一会,缓缓地道:“他说,皇帝圣明,却不能事事躬亲。本来这些事务交给清官来办理,便把得天下平定,叵耐朝中无人,叫童贯蔡京之流把持了,清官不得出头,天下遂不太平。”
金莲道:“恁的,教皇帝一个管事不就完了?横竖他做个皇帝,天下事不都赖他?合该他受着。”
武松道:“当年我也曾这般质问他。他说怕皇帝专断,谁的话都不肯听。”
金莲想了一会,却也似懂非懂。笑道:“人怕落荡,铁怕落炉,都上了梁山了,天高皇帝远,怎的还说皇帝的话儿?叔叔只顾琢磨他怎的?”
武松道:“那时我只道这个相公读书读得痴傻了,好没分寸。如今才晓得他们读书人的话原来有些道理。做暴君比做尧舜容易得多,人人生来如此,故而人人想做皇帝。”
金莲扑哧笑了,道:“谁说的!倒也不是人人都想做个皇帝,你看你公明哥哥,连聚义厅都改作了忠义堂。”
武松一抬头道:“那嫂嫂说这山上,谁想做个皇帝?”
金莲一怔。想了一想,笑道:“谁想做皇帝我是不省得,若是晁天王还在时,我看他倒是个做得皇帝的。他老人家在时,专爱好些排场面子!有他在时,公明哥哥只消做个好相公辅佐便了,不消像今日这般,一山寨上下老小里外事,都只在他一人肩上,又要抓大,又放不得小。”
武松不响,盯着炉火望了良久,道:“年初晁天王死了,哥哥无心理事,日日只是哭得发昏。有人说他真情,有人说他假意,如今我才省得,他是真哭。”
金莲笑道:“这还用说?他自然是真哭。假哭奴也会得!有眼泪的是真哭,没眼泪的是干号,你宋江哥哥是真哭不假。”
武松道:“他是真哭,哭的却不止是兄弟。”
金莲道:“他不哭自家兄弟时,却哭些甚么?”
武松道:“他哭他自己。他也要上山了!”
金莲一愣,沉默下来。过得一会,武松道:“夜深。去睡了罢!”拿起酒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