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这几日在家里穿的都是奶奶给她做出来的吊带长裙,裙身布满大片的牡丹花,触感滑滑的,很是清凉,很可惜穿出去的话就太打眼了。这里的夏天也不输以往,酷热难耐,又值农闲季节,卫老太就和皎皎没怎么出过门。像往常样,祖孙两个躺在桂树下的躺椅上纳凉,闲话家常。
皎皎从这几日的交谈中,知道奶奶作为村里的赤脚大夫,又是烈士家属,每日大队给10个满工分,是不需要去田地里上工的。但没人问诊的时候,卫奶奶大多都去后山采药和侍弄山脚下她整出来半亩药田。皎皎想到了自己如今落户在村里,也是需要挣工分的,便向卫老太打听一下村里怎么上工。
卫老太想起不久前麦收的时候,队里的男女老少全都下到地里去了,镰刀舞得飞快,一个个晒得黝黑,她可舍不得皎皎遭这个罪,便回道:“问这个干什么?你好好在家待着就行,就我的公分就够咱俩的口粮了,再说还有阿权呢,他一个月工资都有55块,每月粮食48斤,咱家不缺你那点儿工分。”
卫皎皎从小被灌输的思想是女性当自立,只有经济独立了才能生活独立,从而实现人格上的独立,自由地行走在人世间。她不能想着依赖别人,而应参与社会工作实现自己的理想与价值,更何况她的妈妈已经给她做了榜样。她摇了摇头,拒绝了奶奶:“奶奶,毛主席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要参与劳动,我自己也能养得起自己,不能让村里其他姑娘小瞧了去。”
卫老太见此也不想打消了她的积极性,便建议道:“要不,你就先跟我学着给人看病,我年纪也大了,是该找个人接手我这一摊子了。”皎皎有些犹豫,:“奶奶,我一点儿都不会啊,给人看坏了怎么办?”
卫老太拍了拍她的手:“不用你看,你就是在我旁边打打下手,整整草药什么的,不喜欢的话咱们再想别的。”皎皎也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在以前她还是埋头苦学,备战高考的年纪,还从来没想过自己要从事什么,不想阴差阳错,生存的问题此刻被摆在了眼前,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这祖孙俩刚商量好,那边便有人拍起了门,皎皎见状赶忙回到屋里换了衣裳。等出来,便见一个吊梢眼,两颊无肉,看着极为刻薄的50岁左右的妇人上下打量着她。她没有理会,视线巡睃起奶奶,便见奶奶背着她的医药箱出来,看到了她:“皎皎,这是你胡婶子,她家媳妇儿要生了,我得赶紧走一趟,你跟着我去看看吧”。
皎皎接过医药箱替奶奶背着,想着生孩子是个要紧的事,赶紧跟上奶奶,不想那妇人瞥了她一眼,似是嫌弃她添乱,不情愿地领着她二人往家里走去。一路上。皎皎从那妇人口中得知原是她儿子常年在部队,去年底才结的婚,话里话外显摆她儿子可出息了。说到她儿媳,语气里明显带着不屑,说是她儿媳今早做饭时没注意脚下的柴禾,被绊了一跤,本来好好的没事,到中午的时候突然喊肚子疼,这才七个月还不到时候,她就心慌了害怕出什么意外就赶忙过来叫卫老太去看看。这刚出门的时候,看见她媳妇羊水破了,她也慌了起来,这毕竟是她大儿子的第一个孩子呢。
虽说她并不满意这个儿媳,当初她儿子在部队刚立了功,得了大领导的青睐想把女儿撮合给她,她还幻想着有个部队首长的亲家,那她小儿子也有前程了,谁料,就在她家卫国探亲的时候出了意外,恰逢去她娘家看望时,正好碰到有个姑娘跳了河,便下去救了上来,也正好被那姑娘家里看到便给赖上了,说不娶她家女儿的话,便闹到部队上去。她怕儿子在部队受到影响,便咬牙答应了下来,但她断定定是这姑娘有心计,联合她娘家给卫国下的套。
没想到更让她生气的是,她儿子竟然让他老娘多照顾点他媳妇,就连以往的津贴也是每月少了十块,单独给他媳妇,这还没分家呐,那狐媚子就勾得她儿子跟她生分了,以至于她更不待见她那个上不了台面的媳妇。要不是想着她肚子里怀的是她老赵家的种,她要死要活得自己才不管呢。
那妇人将皎皎和卫老太带到了生产的屋子里,便走开了,丝毫不关心屋子里的人怎么样了,皎皎怜悯起那媳妇来,大着肚子了还要做饭,如今要生了婆家还这么冷血,她仿佛看见了这个时代下在那不为人知的角落下还不知有多少妇女在承受着来自家庭的压迫和苦难。
走进屋子里,只见一个皮肤白皙,面庞寡淡,四肢纤细,未有高高隆起的腹部表明她是待产的孕妇,不见丝毫臃肿。只见她双眉微拢,眼角含泪,双手紧紧抓住奶奶的胳膊,乞求一定要保住她的孩子,此时此刻仙仙深深感受到了天然的,不夹杂任何利益的,与生俱来的慈母心。
卫老太轻轻掰开她的手,让她好好躺下:“好孩子,好好躺着攒着力气等会生孩子用,放心,有奶奶在,定会让你把孩子顺顺利利地生下来。”
刚还无措的产妇听了卫老太的话,也慢慢放下心来,只不过时不时的阵痛搅得她没有精力与越老太寒暄,更并未察觉到屋子里的皎皎。
卫老太掀开了她身上的被子,检查了宫口的情况,见还不到时候,便吩咐皎皎让胡婶子去烧上热水,再弄点吃的来补充体力,便拿出了医药箱里的工具消起了毒。
皎皎赶忙出去找了胡婶子,却不见身影,也顾不得气愤,便自行去了厨房烧起了热水,也幸亏学校里组织过春游野炊,不然她对着农家土灶也只得抓瞎。她看见灶台上放着鸡蛋,想也不想就全打到碗里加了点盐,就着烧开的热水做成蛋羹端了过去。
皎皎刚把鸡蛋羹递到产妇嘴边,就听到外面一道女声:“娘,我饿,家里还有什么吃的没。”
“凤啊,你这时候不在田上看着,咋给人家记分?”胡婶子从外面正好回来,原本她是想躲出去的,女人生孩子可有得折腾,她还没进队长家院子,便远远看她家凤往家里去,便赶紧跟了过来。
陈卫凤只管扎进厨房找吃的,“这不听说我嫂子要生了,我就赶紧过来看看,娘我早上没吃现在快饿死了,赶紧弄点吃的吧。”
“你嫂子生孩子又不是什么大事,请假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你这记分员的工作村里可好多人盯着呢,你也得小心点才是。”
“队里不是看在我哥的面上才让我干的,他们又不敢得罪我哥,再说我好歹也是初中毕业,让他们记分,能算得明白吗?
“也是,还是我家凤厉害,娘先给你做碗鸡蛋羹垫补一下。”转身胡婶子发现灶台上的几个鸡蛋没了,立即跑到院子里骂了起来“哪个挨千刀的,跑人家里偷鸡蛋吃,让你有嘴吃没□□拉,逼死你个投机倒灶的王八犊子。”
屋里的人看了看皎皎手中的蛋羹,皎皎顿时羞囧起来,没想到自己倒成了偷蛋贼了,放下碗就跑了出去,“我去给胡婶子--解释-释一下。”
陈卫凤见屋子里跑出一个漂亮的姑娘,心里吃味了起来,村里已经有了个吴青青勾得大家都围着她团团转,这又来一个更好看的,心里更加堵了,便朝仙仙翻了个白眼就转身回了屋子,不忘吩咐她娘给她做点吃的。
皎皎心思不在她身上,自然也没注意到她,看着胡婶子解释道:“胡婶子,是我刚拿了鸡蛋,你儿媳快生了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
胡婶子讪讪地收了嘴,不好再说什么,自己可不想得个恶婆婆的名声,“原来是这样啊,皎皎你别往心里去,我骂得不是你,这年景鸡蛋搁谁家不是金贵的,你英嫂子咋样了,开始生没?”心里却不住埋怨媳妇娇气,哪想她当初大着肚子去地里,直接就把孩子生在了地里,还不耽误回家来做饭。
“还没呢,我奶奶在屋里看着呢,我来看看水烧的怎么样了?”
胡婶子看到灶台上烧着的水得一会才开,便道“皎皎,你先回去帮你奶奶吧,这水我看着就行,等烧开了我给你送过去。”
“那我就回屋了,奶奶正需要帮手呢。”
胡婶子赶忙让皎皎回屋里去了,自己一点也不慌张,忙着给小女儿整点吃的。她想着就算生产有了意外也没什么,孩子大不了她看着,她正好再给她儿子娶个满意的。她拿出早上剩的窝窝放在烧水的锅盖上热着,准备一会给卫凤吃,又一想到家里仅剩的四个鸡蛋就这样被那个糟心的给吃了,心里疼得只抽抽,她还预备着留下来两个给她在县城读高中的小儿子补充营养呢。
想起来小儿子,她的心里气散了些,当初她生了卫国之后,好几年都没再怀上过,婆婆没少说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直到后来,她一下子生出一对龙凤胎来,村里都说龙凤胎是吉兆,以后准保是有出息的。她男人和公婆喜得不行,对她小心伺候着,坐了个双月子。果不其然,后来大儿子卫国在部队成了军官,自此直到公婆去世,家里人都看她的脸色。
后来,卫龙成了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卫凤成了队里的记分员,队里的那些婆娘为了工分都讨好着她。要她说她的日子过得也算是队里最舒心的了,可偏偏老大家的娶了这么不安分的,断了她攀个当官亲家的念想。
那边,周英在皎皎的帮助下,好不容易喝完了一碗鸡蛋羹,恢复了点力气,感觉到想要强烈的上厕所的排泄感。卫老太查看了一眼情况,让周英调整呼吸跟着她的节奏用力,一边安抚着周英,一边用手摸索着查看孩子的体位。没多久,孩子的头露了出来,卫老太微微放下心来,索性不是脚先出,这种磕碰过的孕妇肚子的孩子极有可能颠倒。
随着周英一阵阵的用力,孩子出来了,是个男孩,六斤重,一点儿也没有早产儿的孱弱。这时屋门被敲响,原是胡婶子烧热了水送过来,皎皎赶忙接了过来。等卫老太见剪刀消过毒后,剪了脐带,便被一旁看着的胡婶子抢了过去,发现是个壮实小子,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赶忙亲手清洗婴儿身上,却一分眼神也没去瞧躺在床上的媳妇儿。
皎皎看着胡婶子冷漠的样子,不由替还在昏迷的女人悲愤,却不能置喙什么,这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好在卫老太也看不过,就让胡婶子带着孩子赶紧出去,产妇还得清理,血腥气太重,胡婶子也觉得屋里味不太好闻,怕熏着大孙子,问也没问儿媳一句就直接出去了。皎皎为此气得眼睛通红,以她17年的过往就没见过如此冷血的人。怀着怜悯之心,她掀开产妇身上盖着的单子,想要给她清理一下腿间血污,天热如果不及时清理怕是会有感染。
她也是头一次直面女子生产的场面,抬眼瞧去,只看见腿间一个血淋淋的黑洞,如同吞噬年轻女子鲜活的生命力的一张大嘴,让人不禁毛孔发寒。待皎皎强压下恐惧,想要清理时,便发现鲜血如注般从黑洞中涌出,将本就鲜血染红的褥子浸成了黑色,不由惊叫起来。卫老太见状,脸色也黑了下来,不想竟产后大出血了,这时候送医院肯定来不及。
卫老太当机立断,让皎皎去喊胡婶子进来,她则一边迅速地按摩周英的穴位,一边查看的脉搏。胡婶子闻声赶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并未有什么神色,木然地站在那里。卫老太吼道:“还愣着干嘛!快去煮艾叶水!”胡婶子头一次见卫老太发火,只得撇了撇嘴,转身出门去煮水。还庆幸自己没抱着大孙子,要不然肯定冲撞着孩子。
卫老太试图在周英耳边呼唤,让她保持清醒,却无济于事。感受到她越来越弱的脉搏,卫老太也没了法子,只得用银针扎她周身几个大穴,企图能够止住血,皎皎看在一旁感受到一条生命正在流逝,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从心底攀升。
这时脑中一道声音告诉她,她的血是生命之源,可滋养万物,病重者食,沉疴尽除,常人食之,延年益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