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
当年十日凌空，天帝派遣治日之人，不止后羿。
还有我，广寒宫太阴星君常曦与天帝帝俊之女，恒我。
亘古以来，日月以阴阳之气调和共治。太阴星君与天帝诞有十二个月亮，每月轮治。每个月亮自即位起，便要承受非人的折磨——在一月之中，进行阴晴圆缺之变。
从地下举望，皎洁的满月，背后是血肉疯长撕裂的痛苦；袅娜的蛾眉月，是消亡与腐烂一步步不可抵挡地爬满躯体。一如生产临盆时撕心裂肺的阵痛，又如月经的无力与绞痛。
生复死、死复生。月，象征生命的轮回往复、女人的创生。
那天，我去西王母处领了不死药。之后便受到了帝俊的召见。
帝俊依旧爽朗清举，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轩轩如朝霞举。扮上像召见任何一位臣子一样温柔亲和的职业微笑给我赐了茶。
也许我该像他那些捅了娄子也没被治罪的太阳儿子一样，称呼他为，父亲。
我不敢，也不想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帝俊变得不喜欢我们月宫女儿叫他父亲，尤其不喜欢我这种性格。上次他也是带着这副温文尔雅的笑，将织女星君贬去下界。
母亲叫我小心现在的这位父亲。
一番寒暄与奉承，良久，他才悠悠开口。
“月宫女仙冗杂，司月未必要得了本座十二个女儿。况且司月一职痛苦异常，我另有人选。恒我，这个名字不好。过于自我、太傲气了。不如叫，姮娥，听来柔顺些。你年纪最小，行事却比众人都强，有我当年的样子。这几个女儿里，我最心疼的还是你。这件事办好了，你从此不必司月。”
“陛下所谓何事，臣愧不敢受。”恒我暗暗翻了个白眼。
帝俊依旧持着端雅的声调：“待你司月之时，引潮汐入汤谷，灭扶桑。”
“扶桑树乃沟通三界之道，况且，十位日神夜栖于此……”恒我的眼里闪过几分惊愕。
“届时，扶桑树上只有九位日神，你只管引水，事成之后，我会让应龙接这个担子的。”
“应龙有蓄水之能，但应龙乃上古黄帝部下，怎会答应。况且……”恒我虽然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帝俊疯到了。日神……可是他帝俊和羲和的儿子啊……
“身怀神职，应当为民考虑考虑，十日凌空，哀鸿遍野……你同意的话，就交出司月印，你既已拿了这个月的不死药，况且之后也用不着司月。”
他又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但是，我真的厌倦了司月，厌倦恐惧生生死死的轮回与挣扎。每一位月神身上都背负着层层叠叠的生与死，我受够了苍生交付予我的责任。
我想逃离月宫，很早很早就想了。
那天恰好也是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皎皎满月为我带来了血肉疯长撕裂的痛苦。此时潮汐之能最盛。我一边极力忍受巨大的痛苦，一边操控着扶桑树周边大江大川的潮汐。
起初，只有我身上肌肉的撕扯声和汩汩的血流声。之后，我惊喜地听见了潮汐模仿着我涌动的血液声。渐渐地，潮汐声渐渐地清晰了、响动了、震动了。滔天之势令山峦无色，天地为之颤动。天地之间只剩下无尽猛烈的颤抖，树与石与山，一同被震得粉碎，被吞噬为一股新的巨大洪流。
惊喜麻痹了□□的痛苦。我也被自己的能力震惊了，我想帝俊一定是容不下我了。但是我还是愿意这么干。
因为，我本就想逃离月宫，很早很早就想了。
一股莫名的野心侵袭我的全身，月宫世世代代陷于生死轮回，天庭神职中，还有比我们牺牲更大的神吗，我不甘心，凭什么我位卑职小却要为苍生承受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之苦。凭什么他帝俊部下庙堂华伟壮丽、香火鼎盛长明。女人为了苍生承受月经的抽搐与血污，苍生却还要高高在上地替她取一个柔顺的名字，不长眼。
我可能是第一位抛弃神职、出走的女神。
“洪流加上满月的至阴潮汐，”恒我垂望着汤谷残破的山体，心里发虚，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畅快，“这一次，真的算是倒反天罡了。”
洪流即将抵达汤谷的扶桑树下，日神夜晚没有羲和驭六龙车便无法飞天，今夜过后，就没有这么多爱演九子夺嫡的日神了。心跳声与潮汐的起伏渐渐重合，恒我死死盯着那棵耀眼的扶桑树，眼里倒映出炽热炎烈的火光。
“应龙！”
一阵疾风袭来，一条状似扬子鳄的大龙盘旋于汤谷之上，生双翅，鳞身脊棘。一番吞云吐雾。
潮，退了。
只有汤谷破碎的山体证明着，有巨大的洪流曾经来过。
我怔在原地，原来应龙是这么用的，他还真是舍不得他的好儿子。好一个圈套，原来是想揽母亲的权，骗了我的司月印。
谁承想，正是低估他了，第二天，后羿踩断了扶桑树，射下了九个太阳。
因为损伤神树，人间失去了一条通天之路，后羿被罚暂时不得入仙界。一大早，连最清冷寂寞的广寒宫都聚集了一堆仙娥，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人间的羿射下九日。”
“胆子真大，天帝儿子也敢杀，还一下子杀九个。”
“这扶桑树说不定是帝俊的手笔，故意不让他上天庭吧。”
“要我说，这十个日神也是作恶多端了，要不是天帝和羲和娘娘感情好，天帝估计早就处置了。”
“低声些，广寒宫再没人也是常曦娘娘的居所。咱们娘娘和几位月神一向和帝俊不对付，快别再提了。”
“今儿值月的还是脾气最怪的恒我仙子，玉兔要服的月桂都备好了没，尽在这说闲话。”
恒我熟练地翻了个白眼，低声嘟囔：“这帝俊，是怕后羿在天界走漏风声吧。”
伴随着九日陨落，一种兔死狐悲的同情不免油然而生。今天帝俊能微笑着杀掉一向宠爱的儿子，明天未必不能杀掉女儿，况且，他一向看不惯女儿，尤其针对有自己想法的女儿。
恒我搓了搓手里的玉兔，把头埋进毛中，笑叹：“好狠的心。”
天上地下都在议论这件事，谁也没意识到遥远的广寒宫，有一位月神已经不再掌管月亮了。
失权的滋味，并不比圆缺变化之痛好受。仙力受限，诸事不便。单是人间朝拜香火就大大减少。帝俊曾经告诉我有办法另谋职位，也有办法避免我圈进天庭夺权之争。
转头我就听见在人间的后羿娶了一位叫嫦娥的妻子。又有嫦娥偷盗灵药之说兴起，因为避谶改名，更添《淮南子》一书，我连带成为了嫦娥。至此，我成了人们心中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后羿之妻。
坑是坑了点，不过这香火，也算是有了吧。帝俊办事，也指望不上什么。
每逢人间中秋之夜，我都能收到祈求团圆的香火。我觉得有点好笑，也有点心酸。我没有和姐妹们享受过一次团圆夜，却象征团圆。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户仰头看。
我不止一次在万家灯火中，看见同样落寞的神情，是后厨操劳许久，刚刚端上月饼的妻子；是真正的亲人就在邻村，也不能去看望的新媳妇；是侍奉着别人的父母，又侍奉着自己的孩子，忙得团团转的母亲……女人拼其一生逃离的地方充斥着男人的乡愁。
也许，在人间看来的团圆，不是女人的团圆。
明空朗照，月华如水。大观司众仙子难得聚在广寒宫，众人闻毕，纷纷劝解一番。小吉劫未历完，尚在下界不得回返。于梦中记下故事，撰为话本。这且不言。
却说鹊仙才坐一会儿，便受到了织女星君急匆匆的飞鹊传信。
飞鹊幻影骤然散去，五色鹊羽复聚为一匹光华绝伦的织锦，上书文字。
“事务繁忙，人手急缺，三姑娘速来婺女殿。月老有要事相告，有劳大观司诸位一同过来。——婺女殿织女星君。”
大观司等人别了恒我仙子，一面乘着云气急急赶来，一面说说笑笑。
“怎么叫上‘三姑娘了’，”绛珠俏皮地歪头笑道，“难不成织女星君那样的大忙人，还有功夫听探春妹妹的人间旧事了。”
青女点了点绛珠的鼻尖，笑道：“想必是婺女殿鹊仙众多，只好以此区分。”
鹊仙点点头，笑道：“我们织女星君，真个风风火火，办事爽利。连她自己，嫌我们叫她‘织女星君’四个字都太繁琐冗长，当她的面儿，都只得叫七姐。”
“好个利索的人。西王母说话慢吞吞，竟生了个这样心急的女儿。”枕霞笑道：“只是为什么叫七姐呢？”
鹊仙笑道：“妹妹有所不知，织女星一日移七次，故常被误认为是七颗星。西王母的七个女儿也是这么来的，其实都是织女一人……”
言语间，已到了婺女殿。
只见流光溢彩，灯火通明。殿外夜幕深深，星沉月落，更显得殿内光华夺目。数百架绣雕檀木书架齐齐耸入云顶，书卷资料摆放严整，一尘不染。目及深处，巨大帷幕丝帐瀑布般垂下，流光溢彩，如坠云山幻海之中，影影绰绰遮掩着殿内的纺织机。众仙子皆步履匆匆穿梭于袅袅云气之中。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