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和合仙宫坐,掌管婚姻籍
“诸位仙子,小仙这番有礼了。”
大观司诸位定睛一看,一位俊秀的年轻男仙从书架后款款走来,面目含笑,神清骨秀。身着红丝合欢花织锦白袍,一头雪色白发以红丝绳半束,其余皆披肩,红丝绳影绰其间,若落雪飞霞,见之如临玉山。
织女星君不知何时出现,笑道:“这便是人间俗称的月下老人了。”
众仙齐惑,心下纳闷:“月老竟不是白发美髯、慈眉善目的老翁?倒是面若敷粉的少年。”
月老款款拱手作揖:“小仙闻得大观司,能以话本小说教化万民,扭转观念,变更神职。实有一事相求。”
太极分两仪,阴阳本唯一。
和合仙宫坐,掌管婚姻籍。
天喜祥光至,合卺做夫妻。
月老牵红线,夫妇长相依。
我本非月老,乃是天帝亲提的天神,那是我在人间的最后一劫。
唐元和二年,我托生于开国元勋、世家大族京兆韦府韦固小公子。生来玉琢粉面,人多爱悦。又兼诗词歌赋,无所不通,更有进士及第,才华斐然。人皆谓之,非凡人也。
“前日张家公子大闹鼓楼乐坊,那京兆韦府韦固小公子挺身而出,真是一场救风尘的大戏。”
“那韦小公子重金三千两赎回乐人,转头就把契书撕了,还佳人良籍。”
“新办的宁玉斋东家也是韦公子,发钱叫天下才女读书明理。一个月一两银子,都快赶上中等人家大丫头的月例了,功课好还有赏银。真是头一遭。”
“除了他还能有谁,又是家财万贯,又是才学过人,又是怜贫爱弱,又是爱惜女子,天底下哪里还有这般洒脱侠义之士。”
正逢盛世昌明之代,于富贵场温柔乡中受享,意气风发,万花看遍。
一日,徐州太尉潘家老爷潘昉与我父亲论及婚嫁,言下欲将潘昉之女嫁入韦家。我回避出堂,漫步于庭下,月华如水,合欢树亭亭如盖,心下细忖:
徐州太尉潘昉之女,闻得姿容俏丽,文墨极通,性子却刁钻古怪;
清河崔氏崔梓之女,娴静端庄,未免木讷迟钝,无趣得紧;
范阳卢氏卢敛之女,活泼伶俐,却又娇纵放诞,到底是嘴太直了……
天生我韦固这般,难道竟无人可配,思来想去,魂不守舍。不觉间,合欢花树下已坐着一位云气缭绕、白发美髯的老者。
晚风轻动,月影婆娑。两人静静地对视着,老者先一步开口:
“吾乃月下老人,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
“囊中何物?”
“天下之婚牍耳。”
“红绳作何用?”
“是为红线,用以系夫妻两人,即使仇敌之家、贫富悬殊、美丑不等、相隔万里,也必成夫妻。”
“敢问仙人,小生的妻子应为何方千金?”
老翁翻了翻婚牍,笑道:“宋城南店北面卖菜的陈婆之女,年方三岁,十六岁与你喜结连理。”
韦固怪道:“岂有相差如此,仙人戏言,可否得见此女。”
老翁弹指一挥,韦固便来到南店北面菜市,只见一位瞎了一只眼的佝偻老妇,丑陋不堪,抱着一女蹒跚而来。
此妇指着女孩,那只浑浊不清的好眼含着水光,直愣愣地盯着韦固,似乎在期待什么:“这便是你娘子。”
少年夺过婚牍,细细查看,实觉不可理喻,将婚牍一摔,大斥:“我韦固相貌堂堂,岂能娶你这粗鄙乡野村妇之女。”
不料,这婚牍一角正好打在女孩眉间。韦固见自己失态,忙不迭逃之夭夭。
此后,年复一年,韦固家道中落,为人挑剔,种种媒事,皆告失败,意气少年,风华不再。
“七姐,韦府的事,您也知道。这宁玉斋的资金,怕是……”
“无妨,韦公子相助多年,宁玉斋女儿皆不胜感激。这些银票是多年来韦府的出资,连本带利,尽数奉还。望解韦公子燃眉之急。”
“七姐,小生并非要断韦府的出资。只是……只是提议宁玉斋能否让天下英豪也来此就读。天下才子仰慕宁玉斋才女学识涵养已久。世家子弟的学费正好补足宁玉斋女儿们的月例,甚至有余。长此以往,宁玉斋必然声名远扬,一本万利。”
“韦公子拿好本利,除此之外,我会差人再送去一笔。”
“七姐……我也是……”
“滚——”
转眼十多年过去,韦固因才学过人得到相州刺史王泰的赏识,便将女儿许配于他。
闻得王泰之女王钏年方二八,貌若天仙。韦固欣然成亲。
“合卺而饮,相濡以沫,礼成——”
夫妻恩爱非常,只是妻子眉间总以合欢花钿为饰,睡觉也不褪下。韦固再三央求,询问缘由。才知,妻子幼时被歹人所伤,以此为饰遮掩疤痕。
韦固暗暗吃惊,再问方知,王氏襁褓之中父母违,靠着卖菜为生的奶娘陈氏勉强度日,后打听到叔叔王泰事业有成,便被王泰收养,作亲生一般疼爱。
那天,她向我吐露了她从未示人的过去,那些不堪的、丑陋的、窘迫的、无奈的过去。
我得以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她是如何忍受街坊邻里的白眼,被村口小儿骚扰。她是如何故作坦然地捡起别人买菜时,不怀好意地丢在地上的铜板;她是如何涨红着脸,又气又羞地打下男人们朝自己胸口伸出的爪子;她是如何拦下酒气熏天,欠钱不还,恼羞成怒对陈奶娘大打出手的面店小二……她细细地向我诉说了所有的眼泪和屈辱。
我觉得我是在那一刻,真正爱上一个人。
庙堂之上,所有的士大夫都不及她的正义;沙场之中,所有的将军都不及她的勇敢。
那一刻,我一辈子的骄傲都被她的勇敢和赤诚击碎了,我意识到我真的配不上她。
“人之诸品,实命运所赐。若一路顺遂,则恬雅端方自成。然处囹圄之中,处处求之不得,屡屡怀才不遇。此时明媚,方真士也。”
“韦郎在说什么?”
韦固忙低头笑道:“想问娘子,看着面善,似曾相识。从前可有见过我?”
王钏若有所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我怀着怯懦的私心,没有告诉她来龙去脉,只是和她一起去种了一棵合欢树,她笑的很开心。从今以后,我要加倍的对她好。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埋葬在我的记忆里。
直到,我飞升了,我恍惚间瞥见,一同飞升的新神里,那枚合欢花钿。
我们又相爱了,这次,她叫孟婆。
我是天帝亲点的准天神,她是后土娘娘亲点的准冥神。
阴阳相隔之苦使我们备受煎熬,我见牛郎星君来求织女,便来不及询问,也趁机向陛下请旨,地府阴冷渗人,鬼怪丑陋可怖,希望孟婆可以调来天界。
没想到,陛下一下子就同意了。
但是,孟婆却不同意。
我不理解为什么,她用水月镜花和我传音,说了一大堆,我还是不理解。但是我决定尊重她。我向天帝上书,奇怪的是,他怎么也不同意撤回调职,并降了孟婆的职。
我与孟婆极力反抗,只换来更严厉的处罚。
自此以后,我的脚无论踏到何处,地下都会生出尖锐的荆棘,刺破我的双脚。而孟婆,变得丑陋不堪,身躯佝偻,形同老妇。
我知道,我曾经是一个特别在乎容貌的人。孟婆不愿我见到她这幅样子,因此变得更加郁郁寡欢。我打碎了世界上所有的镜子,从此也不用水月镜花沟通,而是直接跑到冥界找她。
后来,我们发现了忘川水可以让我的脚下没有荆棘,但水中的倒影却让孟婆看见了自己的容颜。
她逃去冥府,我像失了魂一样前去追逐,在追逐之路上被荆棘扎得流血不止,鲜血在冥府开出了一朵朵艳丽刺眼的红花。
后来,我听说,孟婆为这些花取了名字,叫彼岸花。
彼岸花开映忘川,合欢月下影蹁跹。
花叶生生不相见,阴阳相隔两不怜。
鹊仙忙完手头的事,正色道:“月老所求,小仙悉知。只是,事关孟婆,还需征求她的意见。”
作辞一番,大观司一行人去警幻仙姑处报备,挂了冥界的号。警幻仙姑点起群芳髓,又是一阵幽香袭来,醉魂酥骨,周遭烟气氤氲,众芳衣袖裙角蹁跹。
冥界,到了。
一阵阴寒的气息袭来,周遭有隐隐约约哀怨的呜咽声,时不时飘过面目狰狞的鬼差。绛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忘川河畔,奈何桥头,一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妪正在费力地搅动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锅中的汤水。
见仙子来访,却也并无反应。良久,缓缓开口。
“我不能去,也不想去。”
花叶生生不相见,阴阳相隔两不怜。
月老,执掌天下之婚牍,维系千里之姻缘。平日是个清风朗月的诗酒公子,上任时非得扮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老者之姿。配谁呢,说谁老呢。
他只爱他自己。
忘川河畔,我不止看见了自己老态龙钟的模样,我们还做了一个赌注。
“毫无意义,我不去天界不光是因为你,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深情里,怎么不问问我有没有心悦于你。”
“我已经改变了,经历已经塑造了我。若能重来,就算失去记忆,我也定会找到你。”
“这不是重点。行吧,那你就去看看。”
他发誓他已经不是以貌取人的韦固了,若能重来,一定不会让那个菜市的女孩受这么多年的苦。
当他追来地府的时候,脚下鲜血淋漓,我转头看见一路殷红的彼岸花,心里一怔。
我向后土娘娘借来了一丝六道轮回之力,我想亲眼看看,如果命运把重要的时刻交付于他手,他究竟能不能做出想象中的选择。
他当然是愣住了,我位卑职小,竟然也能求来六道轮回之力。他追随的帝俊表面宽宏大量,实则从来都只以自己的意志行事,他向帝俊苦求不得任何一样东西。
我将他的记忆暂时封存起来,带他回到了那个菜市。
当我说完那句“这便是你娘子。”
我透过陈氏老妪仅存的,一只浑浊的老眼,看着他,又一次摔了婚牍。
他以为我只是因为容貌丑陋羞于见他,不去天庭。他不理解我,他真的不理解我。
“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帝俊答应得那么爽快,无非为了冥界现任的最高统治者——酆都大帝。冥界的创世之族、虚空地母至尊后土娘娘,权力被一削再削。后土娘娘平治九州,掌运幽冥,而今却要受制于人。”
“神力和香火都在他们手里……我们不是神灵所诞的先天仙子。帝俊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们俩永远失去神职和香火。”
“韦郎,你睁眼看看那些失去母神庇护的幽灵女鬼!像不像七姐她们从各地带回来的宁玉斋女儿们。”
“这也不关你的事,我只想你平安。”
冥界地府,不光为身后魂魄提供了幽居之所。还为冤死惨死之人,提供肃清冤孽的通道。作恶多端之人得以正法,饱含冤屈之人得以正名。人性本恶,只有恐吓着、威逼着,才能够压制内心的欲望,勉强成人。
而酆都大帝统治下的地府,触目皆为惨死的冤魂,准确来说,是惨死的女人。
山坡上、枯井里、门槛下、厕所边……被针扎、被火烧、被沉井、被分尸、被做成饺子,端上餐桌……
酆都大帝上台之后,为减少妖孽作祟,剥去了这些女子、女婴,化为厉鬼的力量。即使是死之后都失去了恐吓的力量。人性经不起考验,甚至经不起善待。失去了制约,女子被肆意踩在脚下,惨死的冤魂只多不少,飞升的冥神里也不见了女神的踪迹。
后土娘娘如何能借我一丝六道轮回之力,她说:“我信任你的能力,你能看清。我希望且确认,你在看清之后会留下来。冥界的女神太少太少。”
冥界的女神太少太少,只要你来地府走一遭,看清漫山遍野,血肉模糊,如彼岸花般殷红泣血的女魂;听清一声声模糊难言的呜咽,与杜鹃啼血的尖叫;触碰到闪着寒光的尖针,白森森像要吃人的牙齿。
你就会留下。
孟婆语毕,顿了顿手中搅动的汤水,朗声道:“诸位,若神职可变,我愿冥界重归女神掌管,我愿天下女儿幸福平安。”
鹊仙正色道:“仙子昂霄耸壑,壮志凌云。我等敬服。”
这且不言,大观司诸位畅谈一番,不知几何。
警幻仙姑见迟迟未归,以群芳髓烟气传讯,方欲散去。却见后土娘娘以水月镜花传来消息。
锅里涌动的的汤水乍然归于平静,像镜面一样映出后土娘娘的传影。
“有劳大观司诸位,紫姑原是守护女儿的地母,如今已被淡忘。仙力衰退至无法回到冥界,落于人间。万望诸位,帮她一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