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且说这天女妭化为魃,久居赤水之北,行踪不定。黄帝几番寻找,皆无音讯。黄炎之战以黄帝胜利告终。
三神将创世以来事件记录在此,以三神之气封锁。
及众仙子阅览完毕,卷轴顿时自燃,烧起一股奇异的蓝紫色火焰,发出阵阵醉魂酥骨的甜香,烟气缭绕,眨眼功夫便烧作一团灰烬。
社神点头道:“怪道有小儿唱:‘炎黄争,涿鹿野;涿鹿野,白骨显’,童谣传唱,不无道理。”
青女神色犯难:“只是,如此看来这黄帝陛下并非良善慈母。连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不管不顾。会为了天下女儿帮助王母对抗帝俊吗?”
众仙子尚未尽兴,叽叽喳喳探讨起黄帝的踪迹。唯有鹊仙自卷轴自燃起,便眼睛直直地发愣。
枕霞瞧鹊仙呆呆的,将手朝她肩上一搭,笑道:“瞧三姐姐傻的,像香菱呢还是像爱哥哥呢。”
这一搭手,鹊仙却如行尸一般,一触即倒,软软地瘫倒在地。惊得众人忙拥上去扶住,叫后土娘娘上前查看。后土镇定地挥手散了散周围的烟气,鹊仙马上苏醒过来,眼底复杂地看着后土。
众人上前关切问候一番,谈起寻找黄帝之事。
绛珠眉头微蹙,开口道:“黄帝行踪不明,只怕得从天女妭入手。”
青女点头。
鹊仙扶着枕霞缓缓站定,看着后土的眼睛,似有怒色,道:“不用了,我知道天女妭在哪儿,后土娘娘,您也知道吧。”
后土却并无半点惊慌之色,坦然道:“西王母娘娘找的是黄帝,从未提起不知天女妭下落之言。”
众人想起前阵子紫姑提到的青衣故人,看到如今场面,不免也都猜到了八九分。
三姑娘鹊仙正是天女妭。
鹊仙冷笑一声:“为什么让孟婆把紫姑支开,不让她进来。是因为卷轴燃烧的香气能够恢复记忆吧。”
后土眼底闪过了一丝惊诧,迅速恢复镇定,轻笑了一下,幽幽开口:“天女好生伶俐,只不过,卷轴香气不足以让一位上古创世神恢复记忆。想让紫姑恢复,奉劝各位仙子去找黄帝,用创世三神之力开解。如今紫姑在忘川等着各位,请吧。”
众人来到忘川,紫姑一如往常,笑嘻嘻地跑来。众人一番叙说,紫姑恍然笑道:“果真是青衣故人,别管后土不后土了,她们一向神神秘秘,全知全能,却不知道整天在瞎忙活什么。快叫上社神,来听天女妭的故事。”
——共工之台——
我的母亲,是一位很有威望,很有野心,很有才干,很有权力的帝王。
统治与掌控,是她平生最大的爱好。一切都是她夺权的工具。包括能力、仁政、道德、子女……
强大,是成为她的孩子的唯一标准。
很幸运,也很不幸。我是她最强大的孩子。
我一出生,王宫大旱。被安置在共工之台,那里水患频发,荒芜遥远。有共工留下的相柳,是一条九首人面的青蛇。他被镇压在此,爱吃人。
我刚到的时候,他没有吃掉我,他说他不爱吃这么烫的人。
我也没有滥杀有辜的习惯,靠着不杀之恩和不吃之恩,我们成了好友。
为了早日逃离共工之台,我日夜苦练,可还是控制不住体内的大旱之力。相柳给我出了一个主意——以水系极寒之物加以克制。
于是相柳天天下厨给我烧河鲜,螃蟹、鲟鱼、乌龟……要知道,一个爱吃人的妖怪味蕾是极其诡异的。我没吃完的相柳很开心地接着吃,撑得他连人都吃不下了。也算是为我唯一的好友积德了。
“将将将将——灵龟琼液珍馐汤。精选灵龟,其壳色沉而有泽,肉厚而鲜嫩。以清泉之水,慢火细炖,佐以珍稀之香料,如肉桂、丁香、豆蔻,使其味醇厚而悠远。汤成,色泽如琥珀,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具滋补之效,实乃尊贵佳肴,宴客佳品。”
“今天这龟……怎么……”
“这你都品出来了,好本事。没错,从你娘军队里偷的,她正好驻扎在共工之台边上,也不来看看你。”
“你偷黄帝的军饷啊。”
“不不不,这是军官。”
“——yue——”
“浪费,浪费。小孩子家家的,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直到我生辰那天,我收到了改变我一生轨迹的一份礼物——相柳送了我一件水莲花青衣。
我不知道他是在哪里弄来的,怪道他最近神神秘秘茶不思饭不想,连乌龟都不吃了。
自此以后,我披上水莲花青衣便可压制大旱之力,来去自如。一个念头像毒蛇一般自产生便迅速缠绕上我的心——我想到那个遥远的王宫去看一看。
“共工之台天女妭前来觐见——”
我清晰地记得,母亲看到我的第一眼是多么惊喜。她不顾王威跳下王座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看了又看,又哭又笑。
我在金碧辉煌的王宫待了三天,当了三天威风凛凛的天女。
第一天,我会见母亲和姐妹兄弟之后在训练场上大放异彩,一跃成为排行第一的随军公主;
第二天,母亲大宴宾客,将我介绍给炎帝与她的女儿们,之后继续在训练场上大放异彩,一跃成为排行第一的帝王子女;
第三天,母亲含泪与我送别,让我留在共工之台好生训练。
“天赋异禀呐,天佑我军,天佑我军。”
“沉静镇定,天生神力,有陛下当年风采,必为人上之人。
“此子再不可露面了。留共工之台好生训练,前途不可限量。”
就这样,当瑶姬和女娃还在炎帝怀里撒娇的时候,我已经在共工之台的训练场上接受酷暑的炙烤和剧烈的灼伤。
直到,黄帝在西泰山大会天下鬼神。
黄帝为保留实力,不愿派我出战。但我还是按耐不住偷偷溜了进去,我想看看,那些鬼神到底有多厉害。我到底还要在荒芜的共工之台训练多久才能为黄帝的军队一举打趴他们。
当我蹑手蹑脚从马圈的干草堆里探出头来,竟一下子和黄帝对上眼。她似早有准备地等在那里,温柔地道:“我的女儿,你要知道,你是黄帝军队的秘密武器。为了苍生,你不能任性。今日偷来盛会,违抗圣令,二十神鞭以儆效尤,想必女儿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万不可再犯了。”
鞭子挥舞发出一声声尖锐的啸鸣,我身上的青衣被鞭扯得褴褛,血肉融在青衣的碎隙中,一阵刺骨的冰凉。
一道紫光闪过,神鞭立刻化为一滩泥水,“住手!”
我见到了,她。
女娲,她像一位真正的母亲那样,为我梳头,为我上药。施法暂时压制我的大旱之力,即便如此,西泰山也比往常热了不少。我得以在西泰山住上几日。这几日里,我没敢去偷看比赛。女娲看我怏怏不乐,便时常带给我民间的小玩意儿,木偶、陶土杯、麦芽糖……还教我放纸鸢。黄帝眼里似有不悦之色,但碍于女娲,未能发作。
我被遣送回共工之台之时,黄帝前来送别,给了我一件新的青衣,上面的水莲花图案和原来那件一模一样。
我一直在想,黄帝是如何知道我的行踪。
当我把这个问题问给相柳时,他沉默了。
晚饭时,他端来了他最喜欢的乌龟汤,喃喃道:“青衣是我向黄帝求来的。”
“你一直都知道青衣能监视我的位置。”
“对。”
“那你不和我说。”
“因为我也是来监视你的。”
“胡说,哪有这么正规。你是被困共工之台,顺便监视我,以图减刑。”
“……”
“喝汤吧。”
“你喝,喝完了我教你放纸鸢,你们女娲娘娘教我的。”
“什么叫纸鸢?”
“纸鸢,就是纸做的鹰。用一根线捆着,借着风,放到天上去。可惜共工之台没有春天,要不是这次偷偷溜去西泰山,我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春天。”
“你是神女,不用风,也能飞到天上去。何必玩纸鸢呢。”
“被线人监视,飞不到天上去。还不如纸鸢。你也算是老蛇了,见过春天吗?”
“今天的乌龟汤有点熬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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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涿鹿之战。”
“不去行不行。”相柳伸手拦道,长长的臂膀一下子堵住了去路。
天女妭正色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天下兴的时候,你又不在。亡的时候倒是找上门来了。我老蛇家一把屎一把尿给你喂大,亲娘一句话就死活要走,你个小白眼狼。”
天女妭低头一笑,眼圈霎时红了,哽咽轻声道:“保重。”
相柳眼里也噙着泪,摇头笑笑:“知道你一定要去,就从后山走吧。给你准备了礼物,生辰快乐。”
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他不知何时在后山凿了个大湖,里面种满了水莲花。河堤杨柳依依,戈壁黄沙漠漠。莲风轻动,水波粼粼。我乘着江南样式的扁舟,渡过大漠中唯一的春天。
转身回头,相柳一身青衣,如春水芙蕖,倚风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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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机缘巧合,还是我的命格使然。我遇上的母亲总是带有目的性地爱我,疏离地关心,严格地要求,从我身上掠夺走她们所需的价值。没有不爱,只不过利益凌驾于爱之上。被当成工具使用,难道是我的宿命。我当荣国府三姑娘时如此,作天女妭亦是如此。最后同样不顾死活地流放在蛮荒之地。
“神北行!”
当我听见这种呼喊时,代表我又被苍生驱逐了。需要向北走,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没有青衣,黄帝找不到我,可能她也不想找到我。不管怎么样,我终于自由了,成为了一只没有线的鹰。
当我赤脚行走在赤水之北的戈壁黄沙中,我可能不会想到。千年之后,会在荣国府里当三小姐的时候看见《海外北经》中的“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不敢北射……”相柳啊相柳,你不敢朝北看,是因为我行走在赤水之北吗。
我其实不怪你。
就这样,我走了很久很久,我的神力好像大叫之后喑哑的嗓子,不用压制也不大肆发作。头发全掉了,皮肤变得黝黑油亮,手臂变得枯瘦,脚磨出了厚厚的茧,像鞋一样,这下脚终于不疼了。
迷惘昏聩地行走在大漠,不知今夕是何年,一位自称西王母的女神降临到我眼前。于是我被她的女儿织女偷偷带到人间,做了人间的扫晴娘。人间求晴,将我用红纸剪成头顶有水莲花图案的小人,悬于户牖,或作窗花,我便出现。
这差事没做多久,便被带到了婺女星宫,闻见一阵醉魂酥骨的甜香,之后便失去了记忆,却成了鹊仙,又去荣国府走了一遭。
语毕,绛珠沉思道:“孟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后土娘娘不让紫姑去开三神留下的门。”
孟婆不解,道:“卷轴香气不足以让紫姑恢复记忆,需要黄帝的力量才能……”
枕霞恍然大悟:“对了,不足以恢复记忆,又为什么不让进,需要支开。”
青女喃喃道:“后土娘娘与西王母,恐怕不全是为了巩固女仙的地位。若紫姑开门,定有不一样事情发生。难不成,这门,难不成三位创世神开出来的卷轴都是不一样。”
社神兴奋接道:“难不成三神各自存下了最利己的故事,最后谁赢得天下,便开门放出那段故事。”
孟婆正色道:“如此说来,便没有真正的故事了?”
鹊仙转身看向紫姑:“不,我相信女娲的故事,是真正的历史。”
紫姑羞怯地笑道:“人皆有私,三姑娘何以这般信任我。”
鹊仙愣了一会,若有所思,突然一笑,道:“社神,你这回,算是来着了。”
社神忙塞了一颗人间祭社神的麦芽糖给鹊仙:“说嘛说嘛,神神秘秘的。”
“为什么西王母坚持认为黄帝还活着,一个劲叫我们找黄帝,而从来不提另一位创世神炎帝。
为什么要在赤水救我离开,离开之后东躲西藏,全无黄帝半点音讯。
为什么不让女娲去开门,不光是怕她恢复记忆。还怕我们得知真正的历史,
因为,她,西王母,就是炎帝。”
众人哗然,社神眼里闪烁着更加兴奋跃动的光芒。
“炎帝为什么要化为西王母?”
“又为什么要隐瞒,有了创世神的神力和身份,不是更容易扳倒帝俊……”
“西王母救下天女妭,也是因为要留下黄帝的把柄吗?”
青女眼底闪过一丝异动,诧然道:“说来也巧,西王母继承了大部分炎帝的势力。姑射神族和南海鲛人世代效忠炎帝,现如今也成了炎帝的部下。”
枕霞伸手拦住激动不已想要冲上前拥抱的社神,道“慢着慢着,谁来给我梳理梳理,现在什么形势啊?”
社神扒拉开枕霞的手,故作庄重地清了清嗓子……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