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高的暑假是中国孩子难得的休息时间。蝉鸣撕扯着灼热的空气,补习机构的玻璃门上贴满了"初升高衔接班"的红色标语,像一道道未愈的伤疤。
林月华捏着宣传单站在女儿房门外,纸张边缘已经被汗水浸软。她听见里面传来塑料小瓶碰撞的声响,还有哼歌的声音——是《鲁冰花》,小满小时候她常哄睡时唱的。
"小满?"她轻轻推开门,化妆品的廉价香精味扑面而来。
镜前的少女猛地转头,唇膏在嘴角拉出一道红痕。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睫毛膏和眼影让那双杏眼更加明亮——像极了当年毕业舞会上林月华自己的模样。梳妆台上摆着几个颜色可疑的粉饼,最边上那瓶SK-II神仙水显得格格不入,瓶身还贴着张便利贴:【每天用,别省】——是萧然狗爬般的字迹。
"妈!"小满手忙脚乱地去擦嘴角,"我、我就是试试......"
林月华的视线扫过女儿露出锁骨的连衣裙领口,扫过床头挂着的那条洗得发白的校服——那是光华初中的校服,和萧然转学前穿的长虹附中校服并排挂着,像两个牵着手的小人。
"初升高衔接班......"林月华刚开口就咳嗽起来,喉间泛起熟悉的铁锈味。她迅速把宣传单翻到背面,"张老师开的班只要两千八......"
小满突然抓住她的手。那双手不再是小孩子软乎乎的肉手了,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有钢笔磨出的茧,却比同龄女孩粗糙许多——是常年帮食堂洗碗留下的痕迹。
"妈,我不需要。"小满的声音很轻,但眼神像她折的纸企鹅棱角般锋利,"我自己能学好的。"
林月华望着窗外,萧然正蹲在梧桐树下,耐心地帮妹妹云岚系鞋带。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白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少年眉眼温柔,动作细致,仿佛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就像当年林用第一次带她去公园时,蹲下来替她拂去裙摆上的草屑一样。
她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将衔接班的广告单折好,塞进围裙口袋里。
“妈?”小满察觉到她的沉默,脚尖轻轻蹭着水泥地,声音低低的,“……怎么了?”
林月华摇摇头,伸手替女儿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小满的头发遗传了她,细软乌黑,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栗色。她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站在林家的别墅门口,局促地攥着裙角,而林用倚在豪车旁,笑着朝她伸出手——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时的她天真地以为,那就是幸福的开始。
可后来呢?
后来是阳正轻蔑的目光,是林用母亲那句“玩玩可以,别当真”,是她抱着四岁的小满,站在雪夜里,连一枚硬币都接不住的狼狈。
而现在,萧然站在同样的位置,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她的女儿。
“妈妈?”小满又喊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林月华回过神,轻轻捏了捏女儿的脸颊,笑道:“没事,去吧,记得早点回来。”
小满眼睛一亮,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藏了什么秘密,飞快地点头:“嗯!我们就是去镇上逛逛,萧然说新开了家书店……”
她话没说完,窗外传来云岚清脆的喊声:“小满姐!快点啦!”
萧然也抬起头,目光越过树影,直直地看向屋内。
阳光太亮,林月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知道——
那孩子看小满的眼神,和当年的林用一模一样,可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
萧然不会像林用那样,在家族的压力下退缩。
萧振国知道儿子的心思,却从未阻拦。
——这才是林月华最担心的。
她不怕萧家反对,她怕的是萧家不反对。
因为这意味着,萧然对小满的喜欢,从一开始就被默许了。
而默许的背后,往往藏着更深的算计。
小满已经跑到门口,又回头看她,“……你真没事?”
林月华笑了笑,摇头:“去吧,玩得开心。”
等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后,她才缓缓坐回椅子上,又从抽屉深处摸出那张泛黄的医检报告。
如果萧然真的喜欢小满……
那至少,在她离开之前,得亲眼确认——
他不会成为第二个林用。
黑白影像上,胃部的阴影像团化不开的墨。林月华望着女儿奔向阳光的背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点溅在CT片上,正好遮住了那个肿瘤的轮廓。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梧桐叶沙沙作响,树下的少年自然地接过小满的书包。林月华看见萧然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掏出个保温杯——那是她去年住院时小满天天捧着的杯子,杯身上还贴着"早日康复"的贴纸。
她望着远处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小满正踮脚去掐萧然的脸,少年夸张地嗷嗷叫唤。他们的影子在柏油路上融成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轮廓。
林月华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水龙头滴答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望着窗台上那一排歪歪扭扭的纸折动物——小满称之为"企鹅军团"的东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口袋里皱巴巴的药盒。
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记忆像被雨水泡发的旧报纸,模糊成一片。只记得小满五岁那年,她抱着发高烧的女儿在急诊室门口蹲了一整夜,手里攥着最后两百块钱,听着里面护士喊"下一个"的声音像在宣判死刑。
幼儿园的彩色招牌在记忆里刺眼地亮着。"全脑开发""双语教学",那些烫金的大字下面标着令人窒息的数字。小满趴在橱窗上看里面的小朋友用纸折出漂亮的小动物时,小手在玻璃上按出一个个雾蒙蒙的印子,却从不说"我想去"。
"妈妈,你看!"记忆里的小满举着一张超市传单折成的奇怪形状,眼睛亮得像星星,"这是会飞的企鹅!"那些用过期报纸、药品说明书甚至快餐包装纸折成的"作品"堆满了出租屋的角落,在漏雨的夜晚被淋湿后,小满会红着眼睛一片一片拼回去。
林月华的手指突然碰到那个贴着维生素的药瓶,她苦笑着想起今天在药店,收银员看到医保卡余额时惊讶的眼神。窗台上的"企鹅军团"在月光下投下歪斜的影子,最边上那只用医院挂号单折的企鹅翅膀上,还印着"肿瘤科"三个模糊的小字。
有时候林月华也矛盾自己做的到底值不值得,林用每个月都会定期给她转不少钱,但她无一例外的都退回,只有那种药,每个月只有两盒,那是她唯一接受的东西,但他每次都将其中的一盒里面的药拿出来,然后再那个药盒中放入一叠钱并和那些汇款支票一并退回。
林月华坐在昏暗的台灯下,手指颤抖地拆开那个月白色的药盒。奥沙利铂——这个德文标签的银色药片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像极了当年林用求婚时送她的那枚钻戒。
她机械地数出15粒药片,指尖触到药盒底部时,果然又摸到了那张支票。支票边缘还残留着林用惯用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药片的苦杏仁气味,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
"啪"的一声,药盒被重重合上。林月华咬紧牙关,把药片倒进贴着"维生素"标签的塑料瓶里。这个动作她已经重复了七十二个月——整整六年。每个月两盒药,她只留一盒,另一盒原封不动地退回。但没人知道,她每次都会把其中一盒的药片全部转移,在那个空药盒里塞回相当于药价双倍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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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林月华坐在诊室冰凉的铁椅上,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印着德文的银色药盒。老医生接过药盒时,手指明显抖了一下,眼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他猛地抬头,声音压得极低,"林女士,你知道这种药在国内是严格管控的吗?"
窗外的阳光突然被乌云遮住,诊室陷入一片昏暗。林月华感觉喉咙发紧,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她想起了为什么每次收到这种药都会裹着厚厚的铝箔纸。
"我...我只是想问问..."她的声音细若游丝。“这种药有没有替代品”
老医生突然站起身,诊室门被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他颤抖的手指翻开她的病历,又看了看药盒上的德文标签,脸色越来越凝重。
"不可思议..."他喃喃自语,"按照你五年前的病情发展,如果没用这种药,你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老医生的笔尖在病历上戳出一个黑点,"但这种药的副作用...你的肝肾指标..."
林月华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凸起的青筋,那里布满了细小的针孔痕迹。五年来每个月的注射,早已让她的血管变得像枯树枝一样脆弱。
"如果现在停药..."老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最多半年。但继续用下去..."他摘下眼镜擦了擦,"你的肝脏可能比肿瘤先垮掉。"
诊室陷入死寂,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响。林月华恍惚想起五年前那个夜晚,林用把第一盒药强行塞进她手里时说的话:
"这不是施舍,是赎罪。你不用的话……..会死"林用的话有些颤抖,
“也为小满考虑考虑吧……”
"林女士?"老医生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我建议...继续用药,但必须配合保肝治疗。"他写处方的手停顿了一下,"还有...这种药的来源..."
林月华猛地站起身,药盒"啪"地掉在地上,几粒白色药片滚落出来。她慌乱地蹲下去捡,却看见老医生也蹲了下来,白大褂拖在地上。
"就当没见过。"老医生把药片塞回她手里,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保重。"
走出医院时,暴雨倾盆而下。林月华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中漂浮的白色药片渐渐融化。她攥紧药盒,金属棱角深深陷入掌心。这药是救命的毒,是续命的刀,是她不得不咽下的耻辱,也是支撑她看着小满长大的唯一希望。
6林月华站在楼道昏暗的灯光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那个黑色塑料袋静静地躺在垃圾桶底部,袋口微微敞开,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她明明记得今早亲手将药盒裹了三层塑料袋,还用胶带缠得严严实实,可现在最外层的结扣明显被解开过,又草草系了回去。她每天都会将药盒子放入黑色的塑料袋,丢进垃圾桶的最底部。第二天看着垃圾粉碎车将其粉碎。
夜风吹动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她蹲下身,借着楼道忽明忽暗的灯光仔细查看——塑料袋边缘有一道切口。
“野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