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是一盅热气腾腾的药，浅白色的热气腾腾而上，虽如一缕轻烟，却足以灼伤悬着的心。
门外清风拂过，将绿叶尽数染黄。
自富察皇后仙去已半年有余，娴妃如懿成为了继后的不二人选。
然而外界的纷扰变幻似乎还不如这一碗药膳触动人心。
嬿婉神情失落不已，趁着殿内无人，托腮抱怨：“为何是同样的药方。舒妃可以遇喜，我就不行？”
忽的发现面前的春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缓慢而无声的向她做了个口型，才笑着改口。
“本宫，是本宫。不是我。”
嬿婉被她逗得一笑，随即收了笑脸佯装气恼：“你这个坏丫头！就知道戏弄我！”
春婵这才笑着倚在她脚下的矮凳上，劝道：“进宫前，奴婢就听隔壁的婶婶说过，子嗣之事乃是上天的福缘。主儿你盛宠不衰，总会有的。莫要着急。”
嬿婉轻轻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坐胎药，黑乎乎的颜色令她不由的想起入口的苦涩。
“春婵……你别哄我了。”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明明这么久了……明明盛宠不缺……”
皇上对她是极为宠爱的。
外人看来，日复一日的召寝与流水一般的赏赐便足以证明。
但嬿婉知道，除了这些，皇上更喜欢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皇上会抓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会特意带几本自己选好的书，也会教她些朝堂上才有的道理。
嬿婉悟性极高，却也会偷偷装作没背好。
皇上便佯装动怒，笑着点点嬿婉的额头，斥道：“朕连教皇子都不曾这般用心！你还不好好学着。”
“是。”嬿婉笑道，“臣妾资质愚钝，皇上是拿臣妾打趣呢。若是连臣妾都能学会，皇上将来自然是『桃李满天下，堂前不种花』。”
这句是引用了白居易的诗，原句为『令公桃李满天下，何用堂前更种花』。嬿婉因是引用，故而改了几个字。
皇上的眼神微微一闪，显然是赞赏至极：“想不到嬿婉不但会背诗，却也现学现用了。这首诗是前日中午用膳时，才教你的吧？”
嬿婉微微一笑，眼波盈盈：“是。皇上念得好听，臣妾便记住了。”
那一瞬间，嬿婉分明看到皇上的眼神中是无尽的欢喜与欣赏，连赞了几声“好”，笑道：“下回朕教你《战国策》！”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带着罕见的意气风发的姿态，忽然让她想起了曾经的凌云彻。
凌云彻自然不是这般的饱读诗书，但少年意气却是相同的。
他同样神采飞扬，笑着期许他们的未来。
然而……
嬿婉眼神微微一暗，神思却又很快回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她露出最善解人意的笑容，在这样旖旎的夜晚，心甘情愿却又小心翼翼的落笔挥毫。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走的路，自然便不能再回头。
她在扑朔的烛火间看到了屋外守夜的春婵的身影。
好在，故人犹在。
总会有转机。
却不想，转机真的来了。
继后如懿的宴会之上，金氏失仪，被狠狠斥责了一番。
纯妃绿筠、愉妃海兰与舒妃意欢都与如懿交好，一人一语，令金玉妍羞愧交加，气愤难当。
嬿婉静静地看着，心里萌生出一种复杂的感觉。
一则，无论是金氏对自己，又或是自己对金氏，都是解不开的死仇，如今看着金氏受辱，一解心头的闷气。
二则，看着金氏孤立无援的强撑，嬿婉却也淡淡然有了些悲凉之意。
自己也并不受其他嫔妃的喜欢，会不会下一次，坐在哪里的人就是自己呢？
这叫什么……
是了，物伤其类。
原本是为了讨好皇上，而刻意努力的去背书，而今那星星点点的笔墨却连成了线，融会贯通了起来。
眼见各嫔妃都起身告辞，嬿婉看了看身边的纯妃，淡然恬静，带着无望的与世无争。
忽而又看了看对面的舒妃，秀美的外表下，清冷如月宫仙子一般。身孕并没有影响她的神韵，温和高雅尽数展现。
以前看这些嫔妃，虽知道她们生的美，却说不出所以然来。
原来，曾经的自己是这样的浅薄无知。
嬿婉一时失神，忽而转头去看身后的春婵。
春婵本和一众宫女随侍在后，忽见嬿婉盯着自己，十分不解的偷偷上前了两步，等待吩咐。
嬿婉见她神色如昔，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令嫔。”
如懿难得的注意到了她，语气冷淡，听不出情绪。
“你怎么了？”
嬿婉忽的回过神，见嫔妃多数已经离开，唯有海兰在侧，一如既往露出不悦的神情。
“我……”嬿婉心中积压的情绪一时间铺天盖地，盖过了所有的理智，脱口而出。
“嫔妾见舒妃有喜，大感羡慕。嫔妾捡了舒妃的药渣，也喝了数月的坐胎药却仍无好消息。觉得自己是个无福之人，故而有些恍惚。望皇后恕罪。”
大约是没想到嬿婉会吐露心声。
如懿的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踌躇片刻，才缓缓说道。
“事缓则圆，欲速则不达。舒妃……也是断了坐胎药才怀上的。你不妨……也放宽心。”
嬿婉也没想到如懿会软语宽慰，微微一抬头，对上了如懿的眼神。
她与以前也不同了。
明明坐上了皇后的位子，如懿的眉宇间却多了一丝愁绪，抹不去的哀婉将她原本明亮的眼睛熏成了一副古老的画。
嬿婉记得，皇上曾经说过，自己与如懿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然而现在却有哪里相似呢？
如懿深邃的眼眸微微一动，便如秋日的枯黄的树叶一般，不知何时便随风而下了。
嬿婉心里无端涌现了一丝感伤，道了声谢便退下了。
未出殿门便听得海兰的声音怨责道。
“姐姐，你何苦管她？”
随即如懿淡淡的声音便传来。
“罢了，都是苦命人。”
嬿婉的脚步微微一滞。
愉妃口中的“她”是自己吗？
是啊，愉妃一向不待见她的。
皇后口中的“苦命人”是自己吗？
不会的。自己一路走来，称心遂意。如皇上教的兵书说，哪怕是打仗，也算节节胜利。
怎么会苦？
嬿婉斗志昂扬的一抬头，澜翠便从身后匆匆赶了过来。
嬿婉被她扶住，忽而惊觉是澜翠在侧，不觉问道：“春婵呢？”
此刻的春婵正被轻云一把推开，春婵伶俐过人，眼疾手快的再次拉住轻云。
轻云彻底没了脾气，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春婵厚着脸皮一笑：“轻云姐姐，我想问问，舒妃娘娘有喜，是不是皇上赏赐的坐胎药有效啊？”
“和你有什么关系？”轻云冷冷的看着她，忽而笑道，“我知道了。你家主子是个没根基的，承宠这么久都没遇喜。怕是……没这个福气吧？”
舒妃饱读诗书，轻云也是个清高的性子，随着主子看不惯嬿婉主仆，出言嘲讽。
不料春婵不气也不恼，只是一味痴缠，小声说道：“轻云姐姐，你就告诉我吧！”
“哎！”轻云被她拉的不稳，胳膊被她摇的生疼，“好了好了，你先松手！”
待春婵乖乖站好，轻云这才说道：“坐胎药是皇上亲自赏的，自然是好的。但我家主子福泽深厚，即便是停药，自然也能有孕。”
她自顾自的说着，春婵的笑意逐渐凝固在脸上，心里更是乱成一团，从皇后那得到的消息、轻云口中的线索和心里的想法盘根错节的乱成了一团丝线，却始终找不到源头。
“你是令嫔的宫女。”清冷的声音传来，舒妃倚在门边，淡淡问道，“你来做什么？”
春婵一惊，知道舒妃不似轻云般好打发，老老实实的跪下答道：“回娘娘的话，娘娘身怀龙嗣，我家主子十分羡慕。命奴婢来找轻云姐姐打听，希望能得到娘娘坐胎药的药方。”
妃嫔求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无可指摘。春婵半真半假，只字不提早已捡了药渣配过药方的事。
舒妃不善作伪，淡淡道：“坐胎药是皇上赏的，令嫔若是真有心，自己去求皇上便罢。我与令嫔向来话不投机，你不必再来了。”
“是。”春婵微微一福身，舒妃已入了房门。
关闭房门的声音听在耳中，心里却仿佛透进了一丝光亮，逐渐明朗了起来。可是这药是皇上赏赐的，圣意当真如此么？
春婵逐光而去，脑海中的念头牵丝攀藤的捋出了一个线头，顾不上仪态规矩，她几乎是奔跑着回到了永寿宫，屏退了众人。
“主儿，奴婢有个想法。”她冷汗岑岑的看着嬿婉，“奴婢听皇后娘娘跟您说，舒妃是停了药之后才有喜的，让您也停药试试……”
“慢慢说，不急。”嬿婉惊讶的给她拂去额间的汗珠，“是，那是皇后娘娘宽慰的话。”
“会不会……”春婵顾不上规矩，猛地握住了嬿婉的手，她的指尖颤抖，微微泛了白，“会不会……是药有问题……”
嬿婉微微一怔：“即便如此……那是为什么呢……”
话没说完，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嬿婉抬眸，对上的是春婵的眼神，二人是同样的惊惧。这是她们第一次窥见圣意，杀伐果决不止用在朝堂上，更随时用在身边的情真意切之中。
人人都说皇上宠爱令嫔，但皇上又何尝不宠爱舒妃？为何……他能对自己最爱的妃嫔下手……难道就因为舒妃的家室吗？
嬿婉骤然想起每次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有欣赏，有喜爱，更多的是放下戒备和忌惮的随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在这宫里，没根基的惶恐如陌上浮萍，有根基的却忧虑时刻被连根拔起。
二人几乎是同时想通，嬿婉喃喃唤了一声：“春婵。”
春婵抬眸看向她：“你别怕。”
“我不怕。人人都笑我宫女出身，原来……正是因为宫女出身我才会平步青云。既然知道了……”嬿婉眼里的惊惧一点一点褪下，继而微微一笑，“我会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