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予恬的表情没有出现一丝波动,甚至在得到时谨确认讲完的信息后,眼尾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仿佛听到什么值得让人庆祝的好事。
时谨生平最害怕受到别人充满同情与可惜的目光。
从小到大,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在提醒着他董诗的可怜,将全家的未来早早地与他捆绑在一起。
因此,他不惜疯狂达到董诗给他定的每一个目标。
就为了让那些人闭嘴。
可是他们看向自己与董诗的目光却越来越充满怜悯。
董诗好像一直活在一种极致的矛盾中,明明一直强调不要让别人看不起自己,却又屡次接受他人的特别关照。
时谨只好把一切归于母亲面对生活所迫时的妥协。
董诗不和时谨提起,不代表他看不见。只是他更不会去主动聊这些事。
她能一个人扛起这一切已经是极限了。
如同被一步步逼至角落的困兽,每逢董诗加深对时谨的控制,他都依托着邻里永远重复的话语去让自己一再退让。
毕竟,她为了自己牺牲了那么多。
“很厉害呀。”
少女轻灵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一瞬,随即又安静了下来,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被这句话从深陷的情绪拉回来,时谨愣了一下。
听多了这种无用的夸赞,他的内心深处又长长发出一声叹息,正想结束话题令其翻篇,没想到被对方先行一步抢先。
“你知不知道信任背摔这个项目?”面前的女孩继续开口,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却无人能摸准她的想法。
视线交汇,撞见他最初愣怔后依然疑惑的表情,安予恬浅浅地低笑起来。
与一直以来,对方给他粗条、幼稚的印象不同,他竟第一次在同龄人的身上感到一种超出认知的可靠、被引导的感觉。
他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将话语权交付于她,顺着她的问题回答,低沉的语调夹杂着疑惑,也失去了那份重量:“听过。”
他没有发现,原本沉闷的气氛,在话题转移后都一扫而空。
对于这项活动,时谨的全部认识只有它的规则,他知道很多同龄人在长大过程中都或多或少地在某个野外活动中体验过,可这一切在董诗眼中都没有意义——也没有这个条件,时谨本人从未亲自体验过。
他也不明白安予恬突然提这个的意图是什么。
“我猜,你肯定没亲自玩过。”安予恬越讲,整个人也愈发重新活跃了起来。
她甚至带上了肢体动作,作出倒下时双臂展开的姿势示范:“虽然我也讨厌这种强行热场的活动,但是在倒下那一刻,不得不承认,那份豁出一切的心态,还有对这群不熟的人的信任,真的很勇敢。”
时谨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看着安予恬表演,随着她的讲述一同浮想,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确实,他很难想象,若是让他和高中那帮同学来一次信任背摔,在无法拒绝的前提下,他只能做好狼狈退场的准备。
明知可能被众人所背刺,在人群面前出糗,却依然面对这一切,本身是一份不可战胜的强大。
感受到时谨的松弛,安予恬一直悬着的心也勉强落地,几不可闻地放松一口气,随即将铺垫的一切收回来:“其实,你的一生都在玩这个游戏。”
时谨的笑还未褪去,凝固在脸上,漆黑的眼珠盯着安予恬,方才还折射出冰蓝的月光与海面。
云层遮住了月亮,窗帘也随海风摇摆,迷蒙了窗外的光景,搅动了室内的空气。
他依然看着她,没有说话,等待着她的下文。
安予恬的语文一向不行,本人也很争气地一直在这方面秉持着“尽力了但是没得救”的心态,将自己在这一门的摆烂加倍用其他科目的努力补回来,此时可以说是她人生第一次被赶鸭子上架地在他人面前进行演讲。
对面还是一个在这方面堪称炉火纯青的奥斯卡影帝,明明自己状态差得不行,依然能面不改色地在台上忽悠得头头是道的那种。
——所幸这个影帝在生活与吃喝玩乐这块属实是短板,给了她用这种抽象比喻安慰人的机会。
此刻被时谨盯着,自己又不是沟通方面的能手,难免会有些压力,本就组织得乱七八糟的语言说出口后更是七零八碎:“呃……就是,这是在比喻你知道吧?”
时谨乖巧地点点头。
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已经让他很疲惫,不愿再动脑花心思去表达输出什么,此刻有安予恬在面前分析这件事,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先静静地接纳一切。
原以为很难缠的听众竟如此配合,原本话到嘴边,安予恬又紧张起来的情绪被安抚,让她重新放缓了语速,慢慢组织表达自己的看法:“你看,虽然董阿姨是你妈妈,可是实际上你不能像其他小孩一样,从小毫无顾忌地依靠家人,反而还要提心吊胆地替家里考虑分担。”
明明自己还是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却不得不学会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甚至还得学会照顾别人。
作为妹妹的安予涟已经让安予恬体验到这份不得不压抑、忽视自己需求的感觉,她完全能共情时谨曾经的经历,甚至他所扛下的只会比她能理解的更多。
妹妹与爸爸妈妈甚至还会纵容她偶尔控制不住的小脾气,可是董诗只会在时谨撑不住的时候选择比他更幼稚的方式去发泄,以此让时谨不得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还要去哄好家人的情绪。
于是他永远都是那个站在高台上,不知底下的董诗是否能够接住自己的人。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休息的一刻,每当他想不顾一切倒下去的时候,身后总会传来董诗自顾不暇的信息。
时谨摔下去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要拖着累累伤痕的身体,在下方安慰完仿佛比他摔得还狠的董诗,然后无路可走,一步步被她哄着爬回高台。
时间久了,他知道没人会接着他,可他还是只能静待摇摇欲坠那一刻的到来。
太早从悬崖跌落的雏鸟,学不会翱翔,只会粉身碎骨。
安予恬几乎是下意识,她做不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可以、且必须做出些什么。
这是她长期在家庭中所担任角色的本能。
她无比熟稔地讲出接下来的话:“可是人活着就是要彼此互帮互助的,你已经支撑着家庭与母亲走了这么久,该轮到你休息了。”
她说,台下有世界上那么多人,总会有人来接住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