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倚在楼外站着,看着黄泉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生生死死,如此短暂,他们随着谢必安缓缓往前,莺时会为每个人熬一锅汤,经过的人都夸她脚下的牡丹人间罕见。过了这么多时日,始终没有见到我要等的人。我偶尔会侥幸的想,他或许还活着,不是我错过。
范无救今日押着的,是一只形似孩童的怪物。我忍不住好奇上前,这里的生活实在乏味,每日观赏那些奇奇怪怪的妖精鬼怪成了我唯一的乐趣。她的身体短小,长着青苔似的斑迹,表皮渗着粘稠液体,手脚很长,爪子锋利,最有趣的是眼眶中那双猫眼,茶色的眸子乌黑的瞳仁,比猫身上的更好看。
“这是哪一种?”我问无救。
“餐尸,就是吃尸体的鬼”。无救简短的回答,炽焰的鞭子还缠在小鬼身上。
“啊?”我顿时为问出这个问题而后了悔,觉得身上寒意顿生,胃里翻江倒海。
“你可记得百花剜去了一个稚子的眼珠,喏,就是眼前这个,魂魄怨气太深,抢了猫的眼珠变成厉鬼。”黑无常津津有味的向我讲述这小鬼的来路。
原来是那个孩子,他不会想到,自己的眼珠就藏在受人供奉的花神庙里。我低头,发现她尾巴中卷着一截小东西,看不大清具体形状,大概是谁的骨头?恶心的情绪再次翻涌,不由我再往下想。
百花楼不再吸收亡魂精魄,日渐陈旧,落砖掉漆是常有的事,我的身子也随之越来越虚弱,此刻受妖气侵袭只觉通体发热眼前发黑。
这感觉并不陌生,我短暂的人生大致大多时间都是在这种病痛中度过。那时候我只是不受待见的乐师,还是个瞎眼的盲人,靠一把琴讨生活,不过因为他,我倒没觉着特别凄苦。现在他不在,我对这感觉忽而产生了些许的恐惧,似乎在眩晕中看到餐尸小鬼趴在腐尸上大快朵颐,它呲着牙发出低吼,好像要将我一同吃掉。
惊恐使我的手脚渐渐失去知觉,在纷杂的声响中彻底昏厥。
纷繁往事眼前过,似有人刺破云雾款款而来,修长的手将我的头托放在胸口,一颗药丸递到我嘴边。好生熟悉的场面,二十年里,每一次,他都这样给我喂药,眼角的热泪滚落出来,喉中哽咽出两个字:“别走。”
温软的唇,带一点冷的鼻息,对上我的唇,将药丸送入口,轻轻一吹,药丸连滚带爬的掉进腹中。我的脑中似有有电闪雷鸣剧痛,极力的想睁开眼睛,想看到他的脸,但越是努力却越是昏沉。
别走,别再留我一个人……
再睁开眼已是三日之后,黑白无常齐齐站在我的床头,要不是已经死了,这场面足以吓破我的胆。我哭着从床上滚下来,抓住范无救的衣角,问他,“我等的人来了,他来给我喂药了,对吗?”
无救蹲下身将我抱回床上,动作很轻,连呼吸也很轻,替我拭去泪水,“让你失望了”。
不是他?原来痴念成狂会产生幻觉。我收起眼泪,“没关系,我可以再等。”
必安意味深长的对天长叹:“执念太深,终是苦果。”
打破仅存的幻想比从没出现希望更让人难受。我拖着病体下床找酒,百花蜜酿,痛极的时候就变成了药。倒酒的一瞬,我发现摆满酒杯的桌上多出一小节东西,浑身又发起冷来,“这是……餐尸尾巴卷着的那根……人手指?”
必安手中无常名册闪动,他幻出一杯参茶,换掉我的酒,“不错,百花楼,马上有客到。”
他话音未落,百花楼便迎来了第一位客人,准确的说,是第一堆客人。那些被分割成块的肢体推着一个脑袋摊在我的门前。很好,吓得我再次背过了气。
强打精神再次睁开眼,谢必安已将破碎的魂魄拼接的七七八八,能看出来,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身材修长,面容消瘦。还好餐尸只消化了他的内脏,拼起来勉强看的出人形,四肢用法术勉强粘合在一起,落在我桌上的手指也被装了回去,整个魂不大能活动,被必安摆在凳上,像是摔烂的木偶。
我全程低着头不敢直视,范无救在一旁无情的嘲笑,这点场面就吓破胆,以后还有的是更可怖的。
哎,谁叫困住我的地方是地府呢。
对面的中年人魂魄凝聚,打断我想逃的心情,开口介绍自己,“岳山苏子规。”
苏子规?我着实吃了一惊,准备开溜的脚抬起又落下,猛地抬头:“您说,岳山五杰之一的苏子规?”
中年人的头转不得,只极力将眼睛看向我,“怎么,姑娘也知我岳山学子?”
当然,我问:“先生可记得韩仲?”
苏先生用力眨眼,“当年在山上,我唤他琴痴。”
我为先生斟满一杯百花蜜酿,“那就对了,照辈分,我该称您一声师叔。”
岳山同门师兄弟各有所长,师父习得一首好琴艺,科考的资质却不如五杰,众人下山后只有他选择留在山上,我是他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
岳山五杰,如此遥远的故事,那时的他们还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还对这个世间充满期待。
岳山书院,大益全国最有名气的书院,岳山五杰,书院中才情最为超群的五个人。苏子规善文,一说可三步之内提笔成文,另说是书法苍劲笔走游龙。白介臣善礼乐,天下音律无不通晓,吉凶嘉宾了然于胸。杜詹善画,传闻苏生行文他即提笔,文终画成,山水花鸟,喻情于景,分毫不差。贺安甫善诗,用笔奇绝冷艳,用情慨然涕下。李铸善术,即得算术经法更懂天文历法。都说君子当习六艺,那么在益国,六艺当看五杰。
岳山书院,因位于岳山而得名,于曲径拾级而上经竹林桃林后即可见一青砖白墙的院落,上有一小匾,行草写着“岳山书院”四个小字,周围少有人过往,清净幽僻,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这里院落虽小,却有益国最神秘的老师,无人知其姓名,只知经其教习必学有所成,但收徒的条件极为苛刻,即使家财万贯亦或达官显贵,不合条件的一概不收。教过的门生但凡出了书院,便不得再说半句相识,不得透露老师半句信息,许多求学的学子辗转拜谒多人,多数连这位先生半面都不得见。
这日是五杰这批学子学成离山之日。老师端坐于讲坛之上,为每一个学生赐言。
杜詹夺下苏子规手中的书,低声嘀咕:“子规,你发现了吗,老师不仅是教书育人第一流,识人之术也是一把好手。”
苏子规拿回书继续翻,随口搭话,“怎讲?”
杜詹见他有兴趣,饶有兴致的分析起来。“老师知白介臣最长礼乐,赐言便是希望他以后作兴教化辅君王的贤臣,这倒也不稀奇,毕竟是我们都知道的,但是老师格外还赐给他一句话,叫他勿忘万事之本为人。说明虽然老师很少与我们集会,但是他晓得姓白的家伙高傲且不近人情,这是教他做事留三分呢。”
苏子规听罢笑而不语,白兄恃才傲物,这恐怕不是老师心有顾虑,而是杜兄把自己肚子里的微词巧言表达出来罢了。
看到苏子规将信将疑的表情,杜詹接着说到:“你看贺兄,脾气那叫一个倔,认准的理八头牛也拉不回,老师赐他以柔克刚,就是提点他不要那么死脑筋。”
苏子规听到这,开始有点佩服,不是佩服老师,而是佩服杜詹,平日里见到任何人都是一副笑脸模样,纵使有人当面指摘他,也未有半句怨言,原来他心中对每个人都如此洞悉,将所有情绪掩藏的滴水不漏,其城府真是深不可测。
最后,作为总结,杜詹拍拍苏子规的肩膀,“老师等下肯定会告诫你凡事多留三分心思,莫要把每个人都想的那么好。”
然而杜詹这一次并未猜对,老师对旁人赐言说了良多,对子规却只淡淡说了一句多保重身体。大家都将这句无足轻重的赐语理解为老师对这位同窗不甚关心,子规却感动的近乎落泪,一个真正关切你的人,无关乎你的成就,只关乎你本身,老师是送给他慈父般的叮咛。
赐言结束,照例会在钟鼎楼摆酒,一叙多年同窗之情。杜詹还跟在苏子规身后,转过竹林看到前方一个瘦弱的身影,是李铸。子规唤他一同前往赴宴,却被李铸支支吾吾的推脱开。大家心照不宣,李家可谓是平地起高楼又顷刻付东流的典型例子,李家祖上曾出过一位李大人身居高官,只可惜这官运就行了一辈,家道便迅速败落,那位显赫的李大人最后也死于非命。老师免了李铸的学费,这一路过的还是颇为艰辛,一顿一两银子的饭,对他而言,着实有些奢侈。
杜詹家的境况也不甚宽裕,但是或许未经过繁华的人抵抗尘埃的心气强些,只要是这样的宴会,他一定会去,不甚在意面子,而且富家子那么多,十有九次都用不上他缴银子。
两人徐徐前行,到了宴会的地方,贺安甫已完成提诗一首,以群龙戏水比今日学子聚首,辞藻瑰丽言之有物,大展宏图之心跃然纸上。见到苏杜进门,他抱抱拳,盛情邀请子规也撰上一文。子规提笔,杜詹也提笔,二人书画之默契,堪称一绝,一柱香的时间,文成,周围人齐齐拍手称赞,如此壮丽的文章,唯有子规。
推杯换盏,同学们畅谈天地,时而拟歌相喝时而开怀大笑,有人在桌上痛骂时政之弊也有人大谈治国之策。子规对杜詹说,“你该再把这场面画下来,真当是少年意气。”杜詹拿出刚才那副游龙戏水图,何须另起一篇,他只几笔,便将刚才一幅壮阔之作改的意趣横生。
师门中一个叫作韩仲的学子趴上来端详,慨叹道:“五杰当道,不给平凡人活路啊。”其他人哄然大笑,不必忧心,他们做了官,我们投靠一二养家糊口足以。韩仲再叹一声,那就希望真有一天能托几位的福让我也能做个宫廷琴师。
直到更深露重,大家才散了去。子规拿着一袋银子和一壶酒,向着离学堂最远的李铸家走去,他知道赶考在即李兄必还缺些盘缠。子规虽也只是小官人家,自己省一些,这资费也还能帮助一些。
走到门口,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李家门口徘徊,近前一看,是白介臣。
两人一照面,就懂了对方是和自己一样的来意。看介辰肩头的露水,白兄大抵在门口迟疑好一阵了,子归明白,不知如何开口是正常,毕竟受人馈赠是一件非常驳面子的事。他思量到,以前以为白兄这人雷厉风行,没想到还有这般心细如发的一面。
踟蹰着敲开李家的门,李铸果然还没睡,桌上堆满了天文术数的典籍。白介臣说明来意,李铸的脸唰一下就红了,无端接受馈赠,确实羞愧,但若要赶上今年的科考,这银子他也无法拒绝。
子规开口:“李兄,就当是我二人在你身上投下一注,当今的算科和天文,当属你最精,待你进去做官,归还了这些银两说不定我们还能蹭你一顿好饭。”
李铸重重点了点头,收下所有东西,好,我定不能辜负二位的期许。三人聚在炉火前,共同举杯,今后这天下,当由我们为它改换新颜。
此时的益国朝中正是用人之际,科考的学子一年多过一年。杜詹与子规进京,住进一家客栈,正逢赶考之时,物价飞涨,两人只要了一间房。子规看了看草标上的食宿价钱,心中为李铸担忧起来,自己微薄的赞助和白兄加在一块,恐也难支撑他科考结束,加上李母生病,境况更是雪上加霜。
两人付了房钱正要走,背后有人将他们叫住,杜詹回头笑眼迎上去,“这不是小诗仙贺兄。”要是旁人,定会对这番恭维无比受用,但偏偏这人是贺安甫,一本正经的将这头衔摘的干干净净。可转眼,贺安甫也注意到草标上的数字,被京城食宿的天价吓了一跳。贺家是书香门第,世世代代的读书人,但是却都因为性情耿直,没有做过大官,都是些文书幕僚之类,一家人才学声名远播,但银子嘛,并无甚积累。杜詹一看,掏出几个钱,问小二能再加一铺不能。就这样,三人便睡在了一间房内。
距科考还有半月,子规和贺兄几乎是挑灯夜读都还嫌不够,只有杜詹时常出去,会在每日晚饭的时候回来跟他们报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三碗热气腾腾的卤面刚端上桌,贺安甫端起便往嘴里扒,若不是腹中空空惹得他读书不下,他是断不会浪费这个时间的。杜詹将他的碗抢下,煞有介事的说:“今日的消息,确确实实有用,你不妨一听。”
子规看着这截然相反的两人笑起来,他们二人能同榻而眠,也是奇景。
杜詹清清嗓子,问他们:“当今科考之前,有三道查审,一查是否有不可参考之例,如被冠了贱籍、犯有罪责;二查家中是否有丁忧,父母丧期自是不能来的,这最后一查,你们可知是什么?”
子规摇摇头,前两查确有明确的规定,但这最后一查,只有一个名称叫做查资格,但是到底是何种资格,好像无人知晓。
“这就是重点!这一查,说是查其他资格,什么资格?都成了虚名,要想参加考试,这一关还需要银两才能打通啊。” 杜詹说完这话,自己也难掩沮丧的神情,这银两,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以他的家境,也委实为难。
发言完毕,贺安甫全然没有半点相信的意思,科考是选国之重器,怎能有这般污秽之事,一派胡言。子规的父亲官职虽小,也算是在其中混过一混,他在心底里是相信杜兄所言的,当今的世道,并非贺兄所想的那般清明。
无论杜詹如何强调,贺安甫依旧是不愿信,匆匆回了房。杜詹也不再劝,提笔开始写家书。说是家书,却不止于问好,他上京已凑了全部的家当,现在只能向外祖父求救,撕下脸皮来恳求施舍。子规知道,他心中也并不好受,不然也不会在捎信的人出门后岿然不动的呆坐几个时辰。
要说打点,子规还有这个钱,但是当真要给吗,他拿不定主意。若是给了,岂不是纵容这歪风邪气,但若是不给,十年寒窗难道要白白浪费?他苦恼至极,一连许多天难以入眠。
到了三查当日,杜詹的信使终于赶了回来,带着不多的银子,够不够也只能将就使。三人结伴,往审堂去。挨个进去又挨个的出来,进去的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外面的一概不知。杜詹知道以贺兄的为人,不见棺材是不会落泪的,于是凑到子规跟前小声问道:“怎样,子规,你递了银子没有?”
子规轻笑摇头,这不是他的为人。杜詹大失所望,连连叹息同门皆是石头脑袋。子规无心再听,远远的扫见白介臣随另一股人流出了审堂的门,他不禁在心中设问,要是白兄,他会交这份钱吗,大抵也不会。
三日之后,三审结果的告示便贴在了城门之下。学子们扎在一堆观望,果如杜詹所言,没有递银子的学子们都以一条资格不合被判定不能参考,唯独子规是个例外。杜詹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笑他脸皮太薄竟不同自己说实话。子规也不知从何辩解,他确实没有给,一文钱都没有给,难道是哪个辅佐官糊涂,记错了事?
正当他狐疑分神,怒气冲冲的贺安甫已一脚踢开了审堂的大门。子规听闻,预感大事不妙,拉上杜詹就往堂上赶。
审堂内,贺安甫大声质问自己缘何不能参加考试。当然没有人能告诉他。一遍又一遍,堂内回响着安甫的拷问,字字句句落在地上,叫门内的人听着胆寒。问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子规闯进门,将安甫一把拉住。
安甫回头,问:“你也递了银子?”
子规不知如何回答,这情形下如何开口说没有?安甫见子规沉默,大笑一声,怒骂道:“往日我是何等佩服你的才学和人品,不成想,你原来也是这烂河沟中的一只臭鱼!世道如此,这科举不考也罢!”
审查官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每个人都对他作为的糟烂事心知肚明,但脸上终还是挂不住,叫了衙役前来围住安甫,板子落下,被子规护住。安甫冷眼看,那眼神几乎要活活将子规掐死,被一只臭鱼相护,只让他觉得厌恶。板子挨在腰上,子规疼的脸色煞白,着实无力再撑上一下,一旁的杜詹眼疾手快,从侧溜进去将他扶了出来。
那日的审堂内,安甫足足挨了有几十板子,直到口中吐出鲜血,才被人扔了出来。他拖着鲜血直流的身体,在审堂外最显眼的地方留下几句诗:渺渺起高楼,内里装豺狼。一三食人骨,二四饮血凉。珍馐百里宴,乞儿殒霜降。十年苦寒窗,何处尸骨藏。
后来人们都说,这是小诗仙写的最不具文采的一首诗,也是最好的一首。
当夜,子规看着皓月当空,准备收拾好东西回家乡去。弃考,是他唯一能向安甫自证清白的机会。
“你真的要放弃?”白介臣门都没敲,急匆匆冲了进来。
不必问,自然是杜詹报的信,他知道白兄前来的目的,但今日眼睁睁看着那审官往安甫身上招呼板子,不错,如此朝堂,这科举不考也罢。
“枉费我为你垫出去的银子!”白介臣大有恨铁不成钢之势。
子归回头,原来不是昏官记错,而是有人猜到了他不会给这污浊钱,巧言隐瞒替他上交。他将一袋银子扔给介臣,他不稀罕这样的帮助,甚至有些怨恨他自作主张。
白介臣将钱扔回去,“子规,你有没有想过,如何改变这世道,如何在三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内让像安甫一样贫困的学子重返考场?靠你弃考明志吗?不,是要让自己变成制定规矩的人,手握实权的人才有能力改变这个世道,你现在是在逃避。”
子规怔住,多时不敢开口。介臣的话狠辣,直戳痛处,就算是以死明志,又能怎样,不及当朝者一句话的分量。
他多想抬头问问月亮,到底怎样做,才算是对。
八月初五,考试的日子到了。许多人站在门口,等着观察今年行情如何,果然,最早到的是白介臣,精神抖擞的样子看来志在必得。几乎前后脚,杜詹也到场,虽然他画工一流,但可惜科举那么多科,偏偏不考作画,他紧张到脸上的肉都在抖。到考场快要关门的时候,李铸出现,显然,他为了节省最后一重考查的银子,睡在不知哪个破庙里,一身的香火味,精神不佳,赶在最后的时刻才匆匆前往。苏子规没有出现。大家心中轻松了不少,少了一诗一书,他们中榜的几率又多了不少。
考官将栓门的石铛搬开,撤掉外围的守卫,准备关门,忽然一只手从门缝伸出,气喘吁吁的挡住考官,“学生苏子规,来,来晚了。”
那夜月亮给了子规答案,若是只为了照亮自己,大可作一只隐晦的星子,不必经历那样的磨难和辛苦,但若是想做一轮太阳,哪怕是月亮,照亮更多的人,那就须得放弃一些东西,可能是颜面,也可能是受人唾骂的不堪。安甫没有错,介臣也没有错,人应当求其所求,图个心安。
半月后,皇城放榜。五杰来了四个,仅中苏白两人。
岳山的名声一时跌倒了低谷。杜詹落榜,子规倒是预料之中,他平日里太在乎些人情世故,忘了读书才是正道,但李铸的落榜就颇让人意外,即使只凭借着数科的成绩,都足以让他登榜才对。
更怪的是,考试结束他和白介臣寻遍了京城也没见到李铸人,四处打听才知道,他竟然入狱了。
苏子规也没有想到,中榜做官走马上任第一天,审的竟是自己多年的同窗好友。
李铸跪在堂下,看到堂上坐着的新人县令是子规,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他内心里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一是即为同窗,那自己的事或许可得轻判,另一是真心的为子规高兴,他就知道苏兄会实现抱负。至于他为何落狱,其实简单的很,舞弊。那日他因为连续几日在寺庙内勉强度日,头昏肚饿到了极限,看到文章题目只觉两眼冒金星,还未写满一页,就被收了卷。考数科时他肚子的叫声大到有人质疑场内有□□。正当他靠口水一忍再忍之时,隔壁飞来一个馒头,一个又白又大的馒头,他太饿了,一口咬下,当中夹着的字条掉落,要他一份数科答案,若他应允,可以再给他两个馒头。李铸最后悔的,就是咬下了那第一口,如果不吃,或许还能安慰自己,吃下那第一口,便再难以自持,为了两个馒头替人舞弊,说来多么荒唐。
这件事难就难在如何判,若是公正不阿,李铸就该在大牢中关上几个月,终身禁考,但子规于心不忍,他知道李铸不是个贪财之人,只要不剥夺考试资格,将来一定是栋梁之材。但是,若不秉公处理网开一面,又难以给其他学子一个交代,毕竟舞弊是真。
此事一拖甚久,子规也曾掏银子将狱中打点,不至于让李铸在里面过的太过辛苦。苦恼多日,他几下决心,还是决定严查。为官者,不可有半分私心。于私而言,他想,即使不能科考,他还可收李铸来作自己的幕僚,自己给李铸发俸禄,将来有机会就举荐他去更好的地方。
判书下来,李铸傻了眼,他本以为与子规也算是相交一场,不想被如此重罚,重罚也罢,被打被罚他都认,唯独永绝科考之路他断不能接受。这是李氏一门最后的希望,家中变卖家财就为了他能一举高中恢复家族声望光耀门楣,现在这一判,他的心,全家的心,都凉透了。
子规私下里往监牢探望李铸,将自己为他安排的后路一一告知,然而却糟了一个大白眼。李铸形容枯槁,比进考场之日还要疲惫,抓着子规的胳膊问:“苏子规,肚饿是错吗,家道中落交不起那个什么凭空出现的审查费是错吗?”子规答不出,就像他答不出那日安甫的问题。
李铸割断衣襟扔在地上,“咱们从此死生不相往来!”
馒头,朋友,科考背后白花花的银子,这便是官场给子规上的第一课,像戒尺抽在心头,刺的他浑身疼。
几日后,尘埃落定,子规的衙门最终还是在李铸出狱后设了一个幕僚的职位,俸禄皆从子规的俸禄中扣除,每月由专人送到李铸的母亲手中。子规叮嘱送银子的人,要说是姓贺的朋友。送过银两,跑差事的人偶尔也会向子规形容几句李铸现下的生活,其中困苦令人不忍细听。
明明所判皆依律法,子规却觉得自己做错了,才入官场便让他觉得迷惑,如果李铸没有错,自己也没有错,那么究竟是谁错了。
相比之下,白介臣的官场之路比子规顺遂许多。一放榜便拖了几层关系拜谒在宰相门下,如今官位高出子规一截不说,还被选入相府作婿,当真是跃了龙门。接到婚宴请柬的时候,子规是想推脱不去的,相府办喜事,定是高朋满座,一个小小知县,自己都觉得登不上台面。
但是这种时候,一定会有杜詹跳出来相劝。他上次失利,便干脆在子规管辖的地界住了下来,离京城不远,房屋租子便宜不少,重要的是,还能有个子规帮他讲解文章,离开老师,就只能指望子规下次助他扶摇直上了。他来借书,一道知晓了介臣的婚事。这等好事,当然要去,他说子规还是不懂什么叫宦海沉浮,“凭你的才学和样貌,若是早去拜谒,还要白介臣什么事呢。”
子规到觉得这是介臣的本事,言必行,行必果,在任何方面都是。架不住杜詹软磨硬泡,他还是决定走这一番,当然,还要带上这个小子,不知又存了什么花花肠子。
婚宴果然如他所料,光是宾客送来的贺礼就多到数不清,各色大人物更是络绎不绝,他被杜詹推着进了门,上前向宰相和介臣道贺。说出名字的时候,宰相大喜:“原来是那位文章一绝的考生,果然是青年才俊,仪表不凡。”
子规也没有料到宰相如此惜才,更未料到自己的文章真的能被大人物欣赏,竟一时语塞不知回应。杜詹见他木讷样,上前对宰相的欣赏表示感念,诚惶诚恐,另还补充道子规本是要在揭榜之时就来拜谒的,但是出了科考舞弊的事,所以才错过了时间。
宰相拍拍子规的肩膀,李铸的案子他听介臣讲过二三,顺势夸起子规,“秉公处置,铁面无私,是个难得的清官。”
杜詹向子规挤挤眼,觉得自己这番话茬接的甚好。
白介臣看二人都在,向岳丈大夸其才情,称赞苏杜书画相和人间再无第二双。话即到这,苏子规难免要露上一手,杜詹也在一旁摆开阵势,依旧是配合的天衣无缝,依旧是文采超然,画工精湛。
不远处,一个跟随父亲参加宴席的女子一眼不眨的看着子规,世间竟真有人有如此文采,字也真如其人,笔挺苍劲,沉稳大气。嫁人当嫁此等真文豪。
如此一笔,子规和杜詹今日可以说出尽了风头,得到不少达官显贵的赏识,当然,这是介臣有意为之。子归甚至要对这个人顶礼膜拜了,连婚姻都能为其所用,婚宴都能成为与人交往的场所,相比之下,自己确实缺少点为官的头脑。
从婚宴回来,许多日都见不到杜詹的影子,子规以为他病了,前去探望,却发现他已将科考的书收整起来,一摞摞的束之高阁。看到此情此景,子规心下了然,那日婚宴,杜詹定是攀附上了某位高官,给谋了个不在册的职位,免了他科考的苦恼。
“谋了个什么职位?”子规向来直截了当。
杜詹的表情并没有格外愉悦,“不过是在内廷画画山水花鸟,或者描描藻井屋梁之类。”他知道子规只视科考为正途,于是又多加了两句,解释道:“我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现下有份差事谋生把东拼西借的银子还上才是头等要紧。不然下一次科考,我拿什么交审查的资费。”
子规本是有些恼他半途而废的,但是听完这番话,悲悯之情便冲淡了其他怨言。杜詹没有错,小门小户没有那么多次机会鲤鱼跃龙门,理想和抱负对于他们来说,是奢侈,集中了全部的力量要么一击即中要么再难有翻身的余地。李铸腹中空空的故事已经给子规好好上了一课,他不能再如此苛刻的要求杜詹。
“这份差事还能给个地方住呢”,杜詹嘿嘿一笑。子规看了,觉得甚是心酸。
当初五杰声名动天下,如今杜詹一身画技去描房梁,李铸永失科举的资格归于乡野,安甫自那日公堂一事再无音讯,自己也不过是个芝麻大的县令,离抱负还相距十万八千里。
月下长亭,子规想到这些,愤愤慨叹一声“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