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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搅乱局面

    身后人闻听,发出娇俏的笑声。子规回头,看到一个女子捂嘴偷笑,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辱斯文。

    女子走上前,行了个礼,嘴角仍是止不住的笑意,问他:“如此清风明月,公子有何事懊恼?”

    子规悄悄打量这女子,一身行头都是上好的丝绸,腰间的佩玉更是价值千金,手指洁白光滑,看来是个富家千金。他回礼道:“在下失言。”

    “我叫许弗,既然相遇也算有缘,苏公子若不嫌弃,大可向我说说你的烦恼。”家门一报,子规傻了眼,眼前人何止是富贵。当今朝廷分两派,宰相一派对外主战对内主张改革变法,许尚书对外主和对内反对革除旧制推行祖训,两党的领袖皆膝下无子,眼前这位,不出意外的话,便是许尚书的独女许弗。

    子规再看眼前人,脑海中浮现一个大胆的想法,既然是许尚书之女,那科考的审查费之乱事,或许可通过她口寻得一丝转机。安甫的事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底,本以为白介臣会向宰相提议彻查此事,结果始终没有半点消息,虽然眼下的方法唐突了些,但是转眼一年就要过去,明年的科考,安甫得参加。

    顾不上相识不相识,他涛涛不绝的将这一重审查之事原原本本讲来。“许小姐,不止在下的友人,子规在此慨叹的,是万千贫困学子的命途。”子规讲罢,深深感叹。

    “初次见面,你这是求我向父亲承禀官场乱事?”许弗反问子规,她很聪明,明白这许多话背后的用意。

    子规点头,他这人一向诚实的过头。

    许弗打趣他:“听闻白介臣是你同乡兼同窗,你若是也娶了高门贵女,这许多的事能够直达天听都未可知。”

    子规笑笑,“婚嫁总得,情投意合才行。”

    官场内都说,苏子规是个石头脑袋,许弗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但见惯了虚情假意,她反而觉得,这石头甚是可爱。

    许弗不是养在深闺不见人的小姐,说话很有些分量,她果然没有辜负子规的期望将事一一叙出。许尚书得知此事大为震怒,不过一周,便有人往各处科考职司查问。子规等在尚书府的门前,看到许弗出来,连忙上前致谢。然而许弗的脸色些许难堪。她将子规拉到无人处,开口:“这件事,恐怕要不了了之。”

    子规大失所望,急切的问缘由。许弗敲敲他的脑门,问:“你这脑袋怎的不多转几道弯?彻查此事,那么给了银子的考生如何处理?”

    “他们也是迫于情势,哪有一并处罚受害者的道理。”子规还是没能理解其中含义。

    许弗摇摇头,“行贿受贿当然要一并受罚,我要再告诉你各地的审查官多为宰相门生呢,你听懂了没有?”

    听懂了,此话一出,石头也应当听懂了。许尚书若是彻查,必会是对宰相门下一次沉痛的打击,那么作为“回报”,宰相必会牵连出所有行贿学子的名单,对其中的尚书门生着重治罪。许尚书不想为了这件两败俱伤的事再费心力。

    子规颓然坐倒在地,这事竟然如此复杂,果然,朝堂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人能轻易的让已有的机制改变。他想到安甫的眼神,觉得浑身不痛快。许弗也蹲下,拍拍他的肩膀,提点他:“石头,你做了一半的事,剩下的,何不找找白介臣。”

    对啊,以白兄现在的身份地位,或许还有转机。他从地上起来,一边跑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跑过一截路才想起回头和许弗道谢。

    然而,白兄可不是他,许弗能想到的,白介臣早已有所安排。他等在子规家门口,还带着一个人,消失许久的安甫。子规见到安甫,将那日的责骂抛诸脑后,抱着他不肯撒手。

    这一年之间的曲曲折折,介臣已向安甫和盘托出,子规那日确实没有给银子,而且现在,他要和子规联手,将那审查官送进天牢。许尚书这一查,宰相便再也不能坐视不理,自行纠正某些错误,也是保全自身的一种法子,不给别人留下把柄,才是聪明人。白介臣理所当然的担任了本案的主审,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三年之内,叫天下所有寒门学子皆能参加考试。

    子规听完,心中激动不已,拉住安甫的手劝他明年一定要参考。安甫涕泪直流,他明白子规是真心实意的朋友,无论是审院当日挺身相救,还是现在不懈努力改变沉疴旧制,但是,他已心灰意冷,明月照沟渠,折了明月的清白。安甫拖住子规的手,“官场争斗,我不想再参与了”。前有杜詹,后有贺安甫,子规似乎已经明白,有些所谓的最高理想,有时不能追求,有时甚至,不必追求。安甫说,那样这辈子他所有的精力都能放在写诗上,爱其所爱,也是种成全。子规举杯,同样为他高兴,以他的文采,不需多时,他会在诗文领域中大放异彩,一字千金不比公务缠身来的潇洒的多。

    大醉一场,子规睡到了晌午才起身,想到昨日谈笑风生的安甫,他觉着无比踏实。宿醉醒来,没有什么比得上一碗馄饨更让人神清气爽了。他爬起来往街上走,老远就看到正在施粥的许弗。许弗也看到了他,摆摆手招呼他过去。

    许弗什么也没问,看到子规的神情,就知道他心中的事大概是有了着落。子规偷偷看身边的女子,她不算貌美,举手投足却气韵十足,他上手帮忙盛粥,手猝不及防的与许弗在空中相遇,女子手指温度柔软的感受一下触及心底,像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扫过他的心。

    粥都盛完,许弗将东西收置好,两人走在夕阳的余晖下,像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一样谈天说地,行至家门,许弗说起那日在宰相府见到他提笔成文赞赏不已,顺道想求他一副墨宝。

    子规拿出身上的一把折扇,在一旁卖文房四宝的店中借来笔,挥毫而下,将他眼中那个聪明善良的许弗统统写在扇上,送给她。许弗一瞧,原来石头也有开花的时候,他的语言字字句句都是欣赏。父亲说,许家之女嫁当嫁经世之才。许弗将扇子装好,会心一笑,另从怀里拿出一张绢当作回礼。绢上画的,正是那日在宰相府挥毫泼墨的苏子规。

    夕阳落尽之时,宜两情相悦。

    往后的日子,子规时不时便要往尚书府门口跑,许弗随口说的话他全都认认真真的办妥,想要的诗文书画,也都一样不差的送过去。许弗问他不怕被人当成攀附权贵的小人?子规傻傻的笑,牵住她的手,“我是来攀附的,但不是图尚书位高权重,而是图他家小姐宜家宜室,温良贤淑。”

    半月之后,许尚书之女的亲事便传开了。

    杜詹提着几样精致的糕点在子规家坐下,子规以为他这次又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正在心里盘算如何回答,没想到他根本不是为此而来。杜詹有自己的好消息要说。

    正值年底,眼看就要过春节,内廷描画的任务特别繁重,杜詹恰好负责正殿墙垣,那日他兴起画烟柳,刚好碰上新承大统的新帝赵彻巡查,看他画工不凡就问了他的名字,这还不算,赵彻见画似有所思,便提了句诗,周围工匠大抵都未读过书,无一人接话,他便接了后面那句,谁承想天家一高兴,就将他调离画工班,给了个内廷的官职。他手舞足蹈的向子规讲述这不可思议的一幕,然后摇着子规的肩膀说:“我本不知道那句诗的,但是以前咱们一同饮酒,安甫讲过,我便记下了。谁知今日最重大的时刻,竟派上了用场,我的运气到了。”

    子规知道这个故事多少有些渲染的成分在,白介辰大婚结束不久,宫中突传先帝病逝的消息,新帝初入主,丞相和尚书又合力平息了科考之弊,为表天恩提拔赏赐也是正常。但杜詹升官一定是事实,也好,他不用再为生计担忧,还能还上去年向外祖父赊的银子。

    杜詹终于滔滔不绝的讲完自己的故事,然后眼珠一转,绕回到子规的事来。“你终于开窍了,不过,以后你和姓白的有了官场利益,看来不好再作朋友了。”虽然杜詹的话没说全,但是子规心里明白,他们现在分别是两党领袖的贤婿,往后见面难免会涉及立场问题。

    果不出其所言,大婚当日,子规送出的请柬全部石沉大海。杜詹自己内廷当值,只送了礼来,人不由他说了算。白介臣前一日便亲自登门道喜,但是这酒宴,子规明白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是不便出现的。安甫见不惯官场这些虚与委蛇的场面,李铸依旧毫无回音。

    子规拿着酒一一向宾客致谢,却都是些不相识的人,离开书院不过短短几年,大家便这样分崩离析,原来人生境遇都在上天玄机。还好有弗儿,他现在都这样唤她,他们常常一起读书,无事时闲话家长,兴起时登高临水,子规未曾想过会有人与他如此契合。

    白云苍狗,时光转瞬,新君已即位多年,这期间走了诸多老臣,于是他们这批靠着新科考进来的学子被重视起来,官场之路不说顺风顺水,倒也平稳,十年一步步升迁至理事卿,主审全国疑难杂案。

    李铸的份银还是按月送去,但这位昔日的朋友一次都没有回话。子规至今还记得曾经和白兄三人在李铸家纵情饮酒,立下豪言壮语说以后这世道将要为他们而改变。如今世道仍是曲折,履行誓言的人却少了一个。

    杜詹在外饷司任副职,协理国库钱财,子规也为他高兴,但是总觉着这工作和他并不甚匹配,这明明是李铸所长,而杜詹的一身好画艺也就此埋没。

    说杜詹杜詹到。他到理事卿的院里来,是来移交一件重要的案子——王良贪污案。就在去年,中原与吐域又开战,军费一应都由外饷司进出,这王良便是饷司正职,杜詹的顶头上司,直管全部财务。这个职位,除了放个安甫那样性情的人,换做旁人,不从中捡拾个仨瓜俩枣是万不可能的。然而两国交战的关键时候王良居然还敢从军费中走上一遭,子规都要为他的胆量而惊叹。

    杜詹将自己整理好的账目等作为证据一并交来,扯扯自己身上的旧袍,感叹道:“子规你说说,咱们勤勤恳恳,到头来手中的银子连京城的一个院子也买不起,我到今年才将读书时借的银子还清,可是这王良随手一贪,呵,数目惊人。”

    子规看看杜詹拿来的厚厚一叠帐,大致能够猜想王良这次是何等的丧心病狂。他知道杜詹十年来靠着勤勉在王良手下混口饭吃,偶尔的还要在王良生辰之类递送些有价值的贺礼,过的也不舒心,于是劝慰道:“做人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你每夜都能睡个安稳觉不是。”

    杜詹耸耸肩,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子规心领神会,这是托他给安甫的。接下王良案这么烫手的山芋,子规便知得有一阵要忙,他要提前去安甫那,给他送些粮食和钱。自己的份不甚够,杜詹每次遇上多少都会添点。

    若说五人还有谁从未改变,只有贺安甫一人。年少时子规觉得能做到白介臣一般很难,事事有谋划,步步有目的,但现在,在官场混迹多年,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他反而觉得能如安甫一般恪守初心,遗世独立的人,才真是世间难得。然而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人,注定要在世俗的洪流中吃些亏,就好像现在的安甫,仍是一贫如洗。

    子规推开南郊一间破瓦房的门,院内堆着些挖回的野菜,墙角倒是开辟的格外干净,种着菊花,在清冷的东风中大有宁肯枝头抱香死的意思。子规看着花,真是花如其人,人如其花。安甫知道这院子平日是不会有人来的,没有出门在屋里大声招呼子规进去。

    他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两颊带着不是血色的红润,天寒时节缺衣少食,生病成了他生活的常态,子规将手中的东西放置好,将银子塞在安甫手中,“你瞧瞧,这个年纪了还不会照看自己,明日天亮可一定要去医馆看看。”

    安甫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态度,无吃无药都不打紧,对他而言,有诗就足够,执笔的瞬间,就是活着。“子规,不用再给我送银子了,有位大人听说了我的诗,他邀我过几日到府上,哪怕是教教公子小姐,以后的生活应该会有着落的。”

    子规很是欣慰的点点头,当世若说安甫的诗论第二,绝无他人敢论第一,他写民生福祉,将庶民之艰辛描绘的有声有色,写边关战事,金戈铁马之气势扑面而来,写历史教化,感叹天下兴亡之规律借古讽今针砭当下之时事。连白介臣那样恃才倨傲之人也感叹安甫的诗应当编纂成册流传后人。只可惜,世间竟只有他与白兄惜才,安甫送去国子监的诗稿一律被退了回来,理由竟是可笑的不合时宜。什么是时宜?时下那些不入耳的淫词艳曲便合时宜?

    次日一早,王良的案子开审,内廷派来的监审不是别人,正是白介臣白大人,或者子规应当恭敬的称一声白相。先帝去世没几年,老宰相于也与世长辞,新君王赵彻继位,重整朝纲之时便任命了白介臣为新一任的宰相。

    堂下,王良对罪行供认不讳,光是拿走的现银就将近十万两。子规将杜詹整理好的账目一项一项核对,笔笔都一文不差,他将所有东西递给白介臣,两人眼神一来一回,便确认了这是当斩首的数目。两人将事情详详细细的汇报给君王,然而君王的态度,却叫人玩味。

    君王赵彻没有批那道斩首的报告,而是另拟了一份诏书,内容大致是询问百官,王良之罪是否应当诛之。白介臣和子规看到这份诏书,觉得简直蹊跷,猜测大抵是君王想以此敲打百官安分守己。百官也是这样猜想,一个个言辞恳切的求君王诛杀王良。众多请愿书中只有一封不同,杜詹不同意杀王良。而且理由皆是些客套的废话,什么为彰显君王仁慈,看在王良往日兢兢业业的份上。

    更让人意外的是,君王偏偏在上百封请愿书中选中了杜詹这封,以百官求情为名,只判了王良一个关押的轻罪。子规实在不能理解其中原委,找到杜詹的住处。他刚到门前,屋里一只茶杯飞出,狠狠落地,摔的粉碎。门内是介臣的声音,“杜詹!你枉为读书人。”

    子规探头,看到火冒三丈快要掀开房顶的白介臣和在一旁不为所动的杜詹。杜詹见到子规,像是看到了给他撑腰的人,将其中原委又讲了一遍。杜詹在王良案发之时便打听过,王大人与君主赵彻交情匪浅,以往那些说不清的账目,不少都与君王有些关系,于是在看到诏书时即明白,赵彻是不舍得杀了王良所以想在百官间替自己找个借口,杜詹站出来成为了这个人。

    介臣听罢他的叙述,又一次点燃了心中的怒火:“你明明知道,为何还要顺了君王的意,一个蛀虫不除,必毁千里之堤。”

    子规万万没想到杜詹能做出助纣为虐的事,他平日怎么牢骚怎么胡闹,都不过是小性子,但这一次他确实闯了祸。“良臣当直言进谏,匡扶仁君之过,你还不知悔改。”与杜詹一书一画相伴小半生,子规头一回以这样的语气同他讲话。

    杜詹愤然起身,驳斥道:“我不说,君王一样还有别的理由,你们没有尝过低声下气向人摇尾乞怜的滋味,我生在污泥中,看人脸色是平生唯一的本事,看对了才有向上的机会,才有活路!”

    摔门而出,三人不欢而散。回到家,介臣从书房收藏的卷轴中抽出一张装裱最精美的,打开,是那日众学子下山摆宴时杜詹画的二十八学子游龙戏珠图,画上的笑容清澈。介臣深深叹了一口气,将画扔进炭火之中,火光直窜起来,映红了半张脸。

    子规也觉着胸中憋闷,一路快步跑到安甫处,想到还有一个人能凭借一身傲骨独立寒风中,就会给他无尽的精神力量。

    然而安甫并没有子规想象的那样无坚不摧,他倒在那些菊花上,花瓣飘零,枝干划破他的手臂。子规以为他是伤寒沉重,一靠近才发现他身上酒气熏天,都说醉酒的人和死人最重,果真如此,明明那么小的院子,子规却扶着他走了好一阵。进了屋,子规看到了安甫脸上的泪痕。

    地上杂乱的扔着许多诗稿,安甫趴在那些书稿上,一张一张的拿起来又放下,看起来像是在整理,更像是在悼念。一个恨不能将规矩印在脸上的人,竟然喝的如此不着四六,加上那些泪痕,子规似乎预感到了这几日他遭遇了许多。

    烛火绰绰,鸡犬无言。

    半晌,或许是酒醒了一些,或许是安甫忍耐不住内心的情绪,开口问:“子规,你说什么叫生不逢时,什么叫不识抬举,那个官人这样说我,我听不懂。”

    这些话安甫不是第一回听说,这些事也不是他第一次遇到了。那些人打着介绍国子监人物为由引诱安甫,总说能为他刊印诗集,到头来不过还是要靠银子打点。安甫的性子,当然不肯。

    “安甫,那些人都是些下作之流,你又何必理会。”子规递给他一杯茶,想让他有力气从地上站起来。

    “子规,你可知我今日见的是何人?是内廷供陛下诗文的人。他们居然,居然也让我给银子。”安甫的声音中有酒气未过的杂音,像是枯木经年风化,摇摇欲断的声响,说罢,自己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躺回床上,闭上眼。子规走上前,鬼使神差的将安甫的手脚摆成个大字,他突然不希望这位朋友那么规矩了,至少睡着的时候,稍微放纵一点。

    白天杜詹的事子规还没消化,晚上安甫的遭遇更是让人咋舌,子规抬头,预感天色要变。

    王良的事草草收场,白介臣看准时机向上觐言,见微知著,官场中贪官污吏不在少数,何不趁此机会整饬风气,好好着手查上一查。君王当然得支持,一是知道自己在王良案中理亏,另一也是怕自己开了这次包庇的先河,后有人跟风效仿,查上一查,总是个警告。

    割肉的时候,第一刀最重要,这一刀割的好,则筋骨分离脉络清晰,这一刀割不好,则乱了方寸纹理破碎。白介臣这一刀,一面切内外饷司,一面切各方县令。外饷司为祸起之处,开整顿之风是必然,查各方县令则是白丞相的高明之处。都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在京的高官俸禄殷实又在天子眼皮之下,想有所不正之为颇有难度,而县令看似芝麻大小,实际不仅掌握各方治安、司法审判还手握赋税纳粮的重职,想从中捞上一捞,容易不少。而且,白介臣为相时日尚短,想要撼动京城里的大树很难,收整蝼蚁以儆效尤,也容易操作。

    子规手中突然堆满贪腐的案子,心想,白丞相果然不同凡响,本次彻查的速度之快,若是换了旁人,怕是不吃不睡的挨个衙门去督导,也未必能及。他一一审阅着,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杜詹。子规揉揉眼,杜詹明明知道王良之事刚发,怎会明知故犯。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年前王良过生辰的时候,杜詹拿不出值钱的东西,便在所辖制造中选了两样弃用的玉坯打了如意送去。这样的事,往上数不知有多少人干过,因是弃用的料子,堆在那与废铜烂铁无异,但毕竟是帝王内廷出银子买的东西,挪用也是王法所不容。

    这般的罪名,若是依法判处,杜詹就会失去辛辛苦苦得来的饭碗,回到借钱度日的生活,而且又是两年之前的事也未伤及国本,不过是块边角料,谁还没有个占便宜的念头呢,再说,子规心想,退一万步说,归根结底,这要怪那个王良。

    直到现在,子规还常常梦到李铸,那两个馒头,让他睡不着。这次,他觉得,大可让杜詹照价将料子的钱还上,再罚他些俸,给个教训就是,于是将文书拟好,和其他人的一起呈了上去。

    两日,白丞相的批文就发了下来,其他的案子均无异议,但杜詹的案卷上大大的打着两个红字,重罚。批文一下,再无回旋的余地,当日就革了杜詹的职,将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银两全都作为馈还国库的银子缴了上去。子规虽然恼他之前不贤之举,却还是放心不下,披了件袄子往他的住处去。

    子规一进门,杜詹就明白此次子规是有心保自己的,笑脸迎了上去,好像今日他不是被革职反是升职一样。子规以为他是受了刺激,赶忙替他出主意,却反被打断,杜詹笑眯眯的说,“子规,你的心意我领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子规被他这么一说,彻底糊涂了,他像是年幼不识月亮的小儿一样用懵懂的目光望着杜詹。杜詹被他这么一看,笑得更欢了:“我要说这次白介臣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你信不信?”

    “白兄的人品你大可放心,他不是有意针对你,”子规的第一反应,是为白介臣澄清。

    “呵,你就是把人想的太好,”杜詹将白眼珠翻上去,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将眼珠翻回来,“子规,他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别忘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能执掌生杀大权,我说王良不会死就是不会死,说我能借此机会因祸得福也绝对能实现,因为我看懂了陛下的心意,他会留我在身边。”

    子规并不是很理解其中的意思,但是更不想打破杜詹的希望,赤手空拳的人如果只能面对赤裸裸的真相而没有缓冲的幻想,那太残酷了。子规左右关怀到入夜才离开,此番他倒是发现杜詹一个极大的优点,就是活得很有韧性,不论环境如何,总能有自己的办法好好活着,不像安甫,刚极则折。

    许尚书年事已高,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许弗在娘家侍候了有一段时间,今日终于回了家。子规见到她回来,高兴的拥住她,和她讲了许多话。是的,他本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但是面对弗儿的时候,他就不再是那个人到中年依旧刚正严明的理事卿,而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

    他问弗儿:“都不问问我怎么瘦了,你是别人家的妻吗?”

    许弗拍拍他的背,“瘦了?想吃什么?”

    子规将头担在她肩上,摇摇头,“我不是吃的不好,是你不在我睡不着。”

    许弗笑得宠溺,往后我都陪着你。

    “还有一件事”许弗收起笑容,告诉子规,父亲似乎,很畏惧新君赵彻,准备告老还乡。

    子规向许弗原原本本的讲了王良的事,这样的君王,忠臣难当,父亲的顾虑很合理。不止如此,还有更重要的,许弗说父亲说不打算向君王举荐子规来作这个尚书,“父亲说这是为了保全你,我不是很明白,但如果你希望出任此职,我支持你。”

    子规环住许弗的肩,白介臣的岳丈为保家族势力力排众议将他推向高位,虽然白兄的能力足以担当,但是对于一个帝王,一个任人唯亲的帝王来说,这是一种威胁。他理解岳父的良苦用心,而且他做官,不过想实现为生民立命的抱负,在哪作什么位置,都无甚关系。

    “不必,弗儿,我没那个心思,多点功夫在家陪你,多好。”

    许尚书悄然退位,苏子规无半分举动,朝堂的第二高位空悬,就在大家纷纷猜测新任会是何许人的时候,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任命状下来了。不是其他位高权重的老臣,不是治国有方的大臣,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中年画工——杜詹。子规听闻,深感惊诧的同时不得不对杜詹之前的预言深感佩服,他的赌注下的非常准确。岳丈的担忧也有理有据,如果许尚书力荐子规,那么子规这个尚书恐怕会做的非常难,哪一天说不好还会丢了性命。

    这一点,很快在白介臣身上应验。他的官场改革起初进行的轰轰烈烈,许尚书在位时虽两党不和,但对有利之举并不会多加阻挠。杜詹上任第一件事,便是拿着厚厚一塌名单和他们对应的罪状承在了君王面前,上面的人几乎都是丞相一派的肱骨之臣,罪状更是离奇,几年前的一点疏忽都被列举的头头是道。子规审案,看着送来的罪证,这不是罪证,这是一场政治漩涡,现在的阵仗,怕是游走在漩涡边上的鸭子都要受到波及。

    然而漩涡越来越大,周围的水滴就会顺势而为,跟随着一起旋转,搅合。杜詹的举动一出,两党举报贪腐的帖子像雪花一样飞来,甚至出现了互相诬陷乱扣莫须有帽子的情形,虽然白介臣一再警告自己的下属不得沦为杜党一样的黍狗之辈,但是禁令又怎能阻止许多想往其中跳的人。子规看着自己案牍上的文书,很想一齐将他们都扔出门去,一个职司所每日都在处理这样机零狗杂之事,这个职司全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清晨,子规坐在案几前发呆,他实在无心一一辨别这些鸡毛蒜皮的举报信,手中无意识的默着几首安甫的诗,幻想着诗中描绘的那种君明臣贤百姓安居的日子。一个衙差进门通报,说是监察大人到。子规放下笔,无奈的摇摇头,又是来送这类帖子的,真是烦不胜烦。他连衣装都懒得整理,便出门去接,结果没想到,这次人来,不是来给他送案卷,而是来拿他的。

    来人问他,是不是曾在作县令时虚设职位,以骗取俸银。子规苦笑不得,万万没想到,给李铸的俸禄会在这种时候以这样的形式公之于众。他确实虚设了一个职位,但是银子一律是从自己的俸禄中扣除的,并没有多拿一分钱。可惜一通解释之后监察大人仍是拿定了他的表情,似乎根本不在乎这其中的原委。子规终于开窍了一回,开口问:“您是杜尚书的门下还是白丞相门下?”

    来人倒也不遮掩,回答他:“苏大人,白丞相下令彻查贪腐之风,杜门多有不良之气,您与杜尚书交好,一书一画名动京城,他不知有多少银子藏在您这罢。”

    苏子规觉得更是好笑了,甚至就要笑出声,与杜詹交好是实,但白介臣也是同门,这个拿人的理由简直是无稽之谈。他此时只想叫白介臣和杜詹一并来看看,这场闹剧已经发展到了何等滑稽的地步。他要求面见丞相,却被一口拒绝,监察大人说这件事已由他全权办理,子规明白,自己的反应又慢了,介臣的鸡毛飘下来,被有心之人握在手中,竟变成了令箭,狐假虎威当然不能让老虎知晓。

    子规就这样入了狱,甚至都没来得及知会许弗一声。还是傍晚家人到处寻他不得,才知道原来天降横祸。许弗二话没说,跑到白家叫门,将睡梦中的白介臣痛斥一番。白介臣听闻,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场斗争已经把整锅粥都搅乱了。

    第二天天一亮,拿人的监察大人满脸堆着笑出现在牢房门口,子规并不意外,白兄必是连夜处理了此事。正当他的脚想要迈出牢房的时候,典狱使出现,将他推了回去。这个职位官职不高,专管牢狱之事。他抖动着满脸的横肉问监察大人,“这人是你送进来的,一早就要带走,我很是怀疑其中有私心。”

    监察大人将眼睛挤成一个厌恶的弧度,用眼角的余白瞪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的解释自己是如何查错了人。闻言这典狱使仿佛是吃到粪便的苍蝇一样突然兴奋起来,“很好很好,你工作失职办了冤假错案,我这就上报杜尚书”。

    子规一听,自己是无望走出这里了,这个来接自己的监察大人很有可能还要一并进来。他写信托站在外面的人带给杜詹,不再是好声好气,他难得的摆了一次官架子,将信塞进典狱使手中,告诉他如果私藏不承,小心人头落地。

    威胁永远比恳求有用,不过一两个时辰,典狱使也换了一副笑脸回来,手中拿着杜詹的回信。

    回信?子规以为放出自己不就了事,为何只有回信?他展开信,是上好的徽纸,以前杜兄恨不能一张纸切两半用,做了高官到底是不一样。字还是没变,说话也还是杜詹那个委婉的风格。杜詹信上说,君王已经亲查此案,自己没有权力私自放人,毕竟私设官职既是过错,有骗俸之嫌,也有买官卖官之疑,经他百般请求,君王恩准如果子规将许尚书当初留在京城的宅子和家财上交,可以一并赦免,以后的事也不再追究。

    子规揉了揉眼睛,自己若真有罪便该判,无罪就应当释放,这个以宅子财物顶掉莫须有罪名的说法,真是世间少有着实罕见。他缓了好一阵,细细想了最近手中经过的案卷,恍然明白了这中间的曲直。怪不得杜詹能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这是在帮君王伸手要钱,诸多官员被查的时候,君王大抵都是借杜詹的口,将许多的田地宅子金银珠宝收归己有。有问题的,当然愿意花钱买个平安,没有问题的,猜到这背后的原委后也不敢不交,交上来的东西,即使杜詹从中抽上一成,君王也会视而不见,两人就这样配合,利用白介臣的变法之利,在大臣中不断敛财。

    子规坐在角落,觉得浑身似有千条小虫爬过一样焚心,苛税已叫人民苦不堪言,现在连大臣也不放过,帝王执政,不学治国安民学起了敛财贪赃,让人寒心。子规将身上为数不多的银子都交给一个看守,托他带口信给许弗。这宅子亦如当年科考时的审查银,子规不想给,也不能给。

    未出三日,许尚书留给子规的宅子便半价抛售,卖房子的银子由许弗一个一个发放给京郊的流民,剩下统统交到济世堂,京城的百姓至少往后三年都能花半价的银子吃药看病。

    子规在牢中听到家人带进来的消息,连连感叹,好啊,好啊,然后将地上的草木灰沾了水,在墙上奋笔写下两句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邓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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