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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月亮消逝的征兆

    白介臣得知子规的事时,贬谪文书已交到了苏家。他扔下手中的事急急忙忙跑到苏府,一头猛汗,自以为妥当的安排了此事,万没想到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子规将杜詹的信递给介臣,“这京城不留也罢。”

    介辰将日日伏案的脖子往后微倾,打开了信。子规看的出其中内容着实震惊到了这位宰相,介辰倒吸进腹中的气半晌都未吐出来,下巴张的越来越大,瞳孔中的神色从不相信到不得不信再变成不敢信。子规知道,这件事于介臣,说是圈套也不为过了。

    喝了好几口茶定神,白介臣才缓缓开口:“子规,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替你交审查银子吗?”

    子规不解。其实李铸比他更需要那笔银子,杜詹也是,但偏偏介臣就像选定了子规一样。白介臣将手中的信放回桌上,信的一角已经被攥出一些皱褶,“因为我知道你最值得,每个人都有他们来科考的原因,杜詹为了吃上饭还上借亲戚们的银子,安甫为了一抒情怀,李铸为了光耀家门,而你不同,你与我一样,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天下的百姓谋福祉。”

    子规干笑了一下,初心是这样不错,但自己在这所谓官场摸爬滚打十余年,不过是烦扰于各色枯燥的政务和门派斗争,为民请命的事,反是一样也没做过,想来很是惭愧。

    白介臣接着说:“前几年老臣们几乎全员隐退,留在这里的清流越来越少了,若是你还要走,那污水迟早要变成滔天巨浪吞噬一切。”

    子规想起当初要去澄清审查银子的事时,介臣也说了类似的话,但是这次他不想听劝,“弗儿的宅子,白送百姓也不能让某些人敛去,我的时间精力也是,在这里才是被浪费。”

    白介臣却不甘,上前抓住子规的手,“苏兄!可是天下的兴衰不是你为百姓出谋划策那样简单,终究还是要归在那个人身上,我们若不在,偏听则蔽,君主会在错道上走远的。”

    子规脱开他的手,沉吟片刻,还说什么,说了还有用吗,那个高位之上的人还会听?他用手敲了敲那封信,“医者只救尚有生机的病人。”

    白介臣深深叹口气,将眼睛闭起来,不知道是不愿再看子规还是不愿再看这局面。子规的语气倒是很平和,甚至有些轻松:“替我照顾安甫,他总还是不甘心,不愿意同我离开。”

    罪臣苏子规贬谪澄州,即日启程。

    马蹄声噔噔的往远处疾驰,车轮将官道上原有的痕迹压的更加清晰,夕阳如淬炼的铁水,中心是闪烁的黄,四周是散射漫天的绯红。车上的人两三白发藏于鬓间,睡的很安稳,肩头靠着他的妻。

    事已至此,白介臣意识到再不阻止这场纷乱,必会后患无穷。他找到君王,跪承诬告之事,自行请罪,请君王了结贪腐清查之事。

    君王赵彻笑眯眯的看着他,问这难道不是他想要的?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到额头,一生善辩的白介臣也沉默了。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他不过是想以雷霆之势肃清隐匿的蠹虫,现在杜詹以此为借口大肆打压异党,如马车脱轨一般大势难挽,罪责却只能白介臣一肩担下,毕竟,杜詹清缴来的所谓赃款,都进了皇家内库,说句大逆不道的,君王就是杜詹同谋。这不是白介臣想要的,却是君王想要的,赵彻一问,推的干净。

    白介臣站起来,看着君王隐藏在笑意后阴沉的眼神,行了一个大礼,“陛下,若群臣知道鹬蚌相争最后得利的渔翁是谁,您猜大家会怎么想,杜大人入了府库的东西,明细都一一记录,我觉得现在掩声匿迹还来得及。”

    此话一出,赵彻明白,自己的这档子便宜也算是占到头了,白介臣手中定是已经拿到了这份清单。帝王借着清查臣子的由头往自己兜里揽银子的事一旦被天下人知晓,自己的声誉便岌岌可危。这白介辰,真是聪明的让人厌恶!

    事已至此,白介臣都到了不惜以君王名誉相要挟的程度,赵彻也不得不颁了延缓新政的诏书。杜詹气的脸色焦黄,他不愿承认自己比不上白介臣,无论是读书写文章还是做官运筹帷幄,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本该流入自己府里的银子被半路拦截,自他有了银子,从前那些斜眼瞟他的亲戚都要拱手哈腰的来阿谀奉承,银子,真是好东西。

    既然不能从百官那收,从百姓口袋里掏一掏也是有的。数日后杜詹便向君王提议,益国的税收,自先帝以来从未变更,现在国家发展向好,百姓安居,也应当适时的调整税负,拿来充盈国库,以作战时之需。百官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转,没有人敢出声,朝堂之上一片沉寂。以往这种时候,苏子规会先站出来,将利弊分析一通,然后白介臣趁热打铁将这些狗屁的建议挡回去,但是现在只有白介臣一个人,站在空空的议政堂中,慷慨激昂的发表民生艰辛不得在雪上加霜的言论,没有臣子复议,没有一个支持的声音,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

    以杜尚书牵头的赋税改革先在京城施行起来,安甫第一批成了受害者,以前微薄的收入尚不能负担生计,还需子规帮忙想法子,如今这这样沉重的赋税叫他难以应对,只得先变卖了家中的全部字画应付。

    他拿着字画上街,站在一个角落纹丝不动,不知如何叫卖,也说不出自己手中的画有何价值。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有人停在他面前,那人将每一卷画都打开细细品味了一番又全部合上,画的倒是不错,但没有一副是名家墨宝,不甚和他心意。直到最后一幅画展开,那人惊呼是杜詹大人的墨宝,大喜过望,询问安甫怎么会有杜詹的画。安甫生来没有说过谎话,将自己与杜詹是旧相识的事和盘托出。那人脸上的神色更欢喜了,当即买了安甫所有的诗画,还硬拽着安甫到府中再作几首诗。

    几番推脱那人仍是盛情,说话间,安甫觉得这是个热心肠,对诗书颇有研究,于是便在人家喝起酒来,酒酣之际,提笔写下一首新诗,心内觉得许久没有那么舒坦。

    次日晌午,杜詹在府中挑逗小鹦鹉,一个小斯拿着书信进来通传,有人来求见,说是大人的朋友举荐来的,还带了两样信物。杜詹将鹦鹉放回金丝楠木的笼中,擦擦手,不紧不慢的将两样东西打开,一幅画一首诗,画是自己的画,诗也是好诗,落款处提着安甫的名字。

    但是……“安甫举荐人来做官?”杜詹哈哈的笑起来,足足笑了一盏茶的时间。以安甫的脾气,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向人开口求情,自己过的那样落魄也从未向他或者姓白的开口求个一官半职,举荐别人绝对是无稽之谈。他回到鹦鹉面前,收起笑脸,“画收起来,诗扔回去,必是个多行欺诈的市井之徒,好好教育一下。”

    安甫太久不饮酒,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回想了很久才想起自己新交了朋友,昨日是如何畅快的写诗论画,起身坐起来,看看桌上的残羹冷炙,自子规走后,很久没有人用一首诗换他吃一顿饱饭了。他正暗自欣慰,昨日的朋友一脚踢开了房门。安甫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想要起身问候,就觉着眼下的情形这朋友似乎并不是要与他继续交好。那人斜眉冷眼的问安甫到底是杜尚书什么人,安甫仍是一样的回答,不太久前,他们确实还是朋友。

    “放你的屁,杜尚书说根本不识得你这样的货色,你个混吃骗喝的撮把子。”说罢便揪着安甫的衣领将他提住往门外推。

    安甫从未想过有人真的能有这瞬时变脸的本事,昨日还是恭恭敬敬,今日便什么脏耳朵的都对着自己出了口,不过从这人絮絮叨叨的骂声中倒也听明白了原委,这人从一开始不过就是想借他的名头见杜詹谋求利益,什么赏其才华,怜其遭遇,都是哄他的说辞。

    他的脸煞白,一拳打了出去,冲在那人的脸上,这是头一次他做了如此没规矩的事。

    白介臣夜里来送粮,发觉安甫墙上的画都不见了踪影,人的精神也愈发不济,聊过一二,才知其中辛酸事。他问安甫为何还要留在这里,说实在的,若不是自己还放不下那最后一丝希望,当初真想和子规一起远走。

    安甫捋了捋胡须,“总要有人站出来说真话,我总想着我的诗有一日能传到帝王的耳中,或者能传入诸多文人义士耳中,总有它的用。”

    介臣虽然知道安甫的想法过于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是他内心忽而的开朗了许多,还有人在坚守,守住无谓的大义,对他就是安慰。他笑笑,倒了杯茶,“怪不得那时候子规那么爱往你这跑,有你在,我心里好受许多。”

    说起子规,两人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安甫很关心他的近况,罪臣不比封疆大吏,有人监管行动都不自由,在那样偏僻的地方怕是要吃苦。白介臣拍拍大腿,兴奋的告诉安甫,你把他想的太简单,他在那活得很惬意,在百姓中很受爱戴,名声都传回了京城。

    澄洲,苏子规被贬去做了一个闲职,没有公务没有实权甚至几乎没有俸禄。这里的土地荒芜,长着大片的杂草,为了吃上饭,只能自己下地耕种。太阳出来的时候就拿着锄头去地里,将自己搜罗来的种子一片一片的分开播种下去,累了就躺在田埂上睡觉,睡醒就除除草,顺道在山上找点野果和野菜,身体虽然劳累,但却比在官场的时候踏实。土地不说谎,种什么是什么,行不行,三个月总会给个答案,有时候是肯定的答案,地上的绿苗长势喜人,带着清晨的露珠,散发着草木独有的香气,有时候是否定的答案,什么都没有从地下冒出来,挖开来里面的种子已经腐败,带着发酵米酒的味道。这些答案子规都喜欢,能吃的会自己努力吸收营养和水分长成一年份的口粮,不能吃悄悄腐坏的挖出来作成一个草木包放在阴凉处还能长出菌子。乡野处没有规矩,没有人情利益,也没有宵禁。子规时常带着许弗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去看星星,那里的星子比京城酒家的烛火亮的多,天空澄澈清透,若隐若现的能看到银河,那么多画师有那么多杰出的画作,都比不上这一幕幕真实存在的风光。

    经过几番尝试,还真的让子规研究出了这里的土地如何种植,结合自己在京城学到的一星半点技术,他田里的东西竟都长势喜人。眼见大片土地都不在官府管辖,他便奏请知县让乡民领了这些地,再由自己亲自教他们种植,一来二去,不仅让乡亲们吃上了饭,还为县令解决了收税的烦恼。

    杜詹的税负改革传达到澄洲的时候,百姓为躲苛税多有躲避山林,子规便想出个法子,既然益国的税按户收取,奴仆仅算半人,他就让许多贫苦的百姓登记为自家的奴仆,然后大家依旧各自交税,还能省去半数之余。法子传开,许多农户纷纷效仿,选一人作东大家平分税收,这下比之前的日子还要富余许多。县令的账面上,由于荒地开垦有盈余,里外的算下来也足以弭平,因此没有人多余管理此事,时间久了,澄州的人口竟比子规初来时翻了一翻。

    子规偶尔很庆幸这里远离京城,就算杜詹知道自己做了点小手脚,也懒得伸手管上一管,这些细碎小利对京中的几位而言,大没有必要,但对于本地的百姓,确是保住一家性命的根本。就这样,他在澄洲扶持农耕、大兴教育,还想办法让许弗设立了一个女子学堂,不过是两三年时间,这里已然不是过去的模样。

    久而久之,这样的好名声还是传到了京城,君王对他翻脸卖房一事还耿耿于怀,如今听说自己他在那穷乡僻壤中竟还怡然自得,心下更为恼火,一纸诏书将他送去了更远的地方,肃洲,一个荒芜寒冷,毗临吐域的苦寒之地。

    安甫和介臣知道的时候,甚至动了去求杜詹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若是杜詹有心,一早就向君王开口了,他现在除了刮敛银子,真真什么都不在乎。安甫大骂杜詹没良心,当年子规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时,一个人的俸禄要给李铸月钱还时常接济他和杜詹,现在的杜詹看着子规到那种地方受苦,却一声都没吭,天下竟有这样的白眼狼。介臣悲叹了一声,他若只是白眼狼,也罢了,却还是只中山狼,当初图谋许家宅子的时候,他可没少参与。若是以前,白介臣堂堂当朝宰相,说话还能有几分分量,现如今,这杜詹权倾朝野,君王赵彻又对他宠信之极,想为子规说句话,都怕傍上结党营私的罪名给子规招来更大的祸患。

    子规初行至肃州驿站,便有人交来一大包东西,其中御寒的冬被、棉衣、火炉应有尽有,包裹的一角绣着一个白字。另有几封书信,是安甫的笔记,子规眼中泛起了泪花,他知道远在京城的朋友很是挂念他。安甫的诗还是那样好,不过是短短几句送别,满都是相思情深,子规想象着安甫清瘦的脸,似乎又从中得到了不尽的力量。

    肃州是西关口入中原的第一城,在军事上,是益国在西境抵挡吐域至关重要的边塞之城,然而在其他方面,可以说是一片肃杀,沙漠绿洲饮水要靠山上的雪水,吃饭要靠老天下雨,年成十有九旱,所以除了戍边的将士,人口稀少。

    许弗的手到这第二天就开了口子,又痛又痒,子规只能找些羊油给她涂抹,看着弗儿不过几年时间,鬓边的发都已全白,他心中很不是滋味,早知嫁给自己是这样的日子,不如留在许尚书身边,尚能衣食无忧。许弗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温温缓缓的说:“子规,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瀚海阑干的景象,真好啊。”

    子规抬头,眼眶已湿,“明天就有可能吃不上饭,你不担忧吗?”

    许弗露出一个纯真的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不会的,你看周围的百姓都能努力找到口饭吃,咱们俩怎么会饿肚子。”

    子规也跟着笑起来,弗儿就好像太阳,随时都有法子驱散阴霾,只要有她在,多苦的日子都好像有了滋味。

    肃州的风真冷,子规花了一个月才修缮好的土房四处漏风,吹的人难以入眠,他将暖炉添满碳放在弗儿身边,自己则坐起来,借着微弱的烛光,给介臣和安甫回信。提笔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这一刻,他心中终于产生了一丝埋怨,纵使他有任何错,许弗没有错。

    但终究,他只写下一句话,我很好,请诸君放心。

    肃州不比澄洲,土地多沙砾,想要自己种地也会颗粒无收,唯一的食物来源只有羊。子规到没想到过,有这么一天他还会骑着借来的驴在山坡上放羊,一眼望去,荒芜的戈壁滩上稀稀疏疏的长着草,羊群像是地上的云,云好像是天上的羊,他们都在这块地界来回的游走。子规衔着一根草躺在地上,计算着今天还有什么能够拿来充饥,忽然一个士兵模样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问可是苏子规苏先生?

    许久没有人唤他一句苏先生了,子规愣了愣神,才站起来行了礼,问来人寻他作什么。这里偏远,未设郡县,军队防务官既是最高长官,一人身兼数职,比京城的高管还要繁忙,今日前来的是肃州防务官的侍卫,他奉命来请子规给防务帮忙,或者说,做个幕僚为防务排忧解难。

    子规拍拍身上的土,“可我是个罪臣,恐会连累防务大人。”

    来人摆摆手,做出一副大可不必担心的表情,“这里如此偏僻,你就是特意跑去说给天子,也不会有人愿意听的,我们大人要是辞官,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愿意来了。”

    将羊带回家,子规便急匆匆的跟着士兵进了防务的驻地,这里比京城的驻地要开阔好几倍,百步才能从大门到主将的营房。营房中等着他的,是一个黝黑雄壮的男人,双手布满老茧,好像等候多时,见到子规进门,便将一双手握了上去,“苏大人可还记得我?”

    子规困惑的摇摇头,实在不记得在这偏僻之处还有故交。那人大笑起来,声音浑厚有力,“大人,我的名字可还在你家的劳工之中啊。”

    “你是澄洲人?”原来是当初子规在澄洲为了减轻赋税收入自家劳工名籍的农人,那时到未注意过还有这样英武的一位。

    那人越说越激动,将自己如何受到子规恩惠,在新办的学堂读书,又如何参军一股脑的讲出来。子规看着眼前这个人,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农人之子,因为他小小的举动真的改变了一生,他越发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与其在京中盼着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指望,不如现在这样做点实在的。

    子规也算是前有德行后有善报,不管怎说,弗儿的吃食有着落了。新“官”上任,他第一件事便是干起了自己的本行,处理积压狱讼。一月之内,往前三年的案卷几乎全都结清,该放的放回原籍,该判处刑法的交由上级审判。只有一宗案子,难住了他,不是他疏于学习忘记了律法,而是这个人,确实叫他不知如何面对。

    案卷上记着一个熟悉的名字:李铸。

    益国祖先便与吐域久战,因此早年间曾徘徊两国交界之地,肃州,故而有部分皇陵至今仍设立于此,墓中珍宝也吸引了无数人来这里盗挖,官府屡禁不止,将其设为一条重罪,摸金之人一律斩首。案卷上说,此李铸被捕时身上还带着刚摸出来的金银首饰。

    “兴许是同名同姓吧”,子规安慰自己,毕竟这里距离家乡远之又远,要想翻山越岭来到此处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再一次让子规失望了,衙差押进来的过堂之人正是他认识的那个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李铸。多年不见,李铸已被风霜催刻的不成样子,胡子凌乱的挂在整张脸上,脸上的肌肉也上下左右的攒成团,眼神很是警觉。两人堂上堂下的站着,好像是回到了当初李铸舞弊案的现场,老天又安排了一折戏,看看子规这次会怎么选。

    “你怎么会在这里?”反而是李铸先开口。他见到子规的震惊不亚于子规见到他,十几载不见,他以为子规至少应该在京城做个一等的大官,没想到居然沦落到在这里审自己。

    子规无奈的耸耸眉,不知如何开口回答,暗暗想,“也不能说因为帮你,但是,名目上就是这么个罪名。”

    李铸见他沉默,就知道子规也没混得个官运亨通,冷笑一声,“这就是你多年坚守正道的结局?”

    “做君子守正道有何不对?”子规被他这一笑激怒,质问道:“作掘冢之事便会有好的结局吗?”

    “君子?我作小人反而坦然,自进了第一个墓穴我就知道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你可曾想过自己那样辛苦最后会变成这般?”李铸声声如大杵敲地。不得不说,这讥讽句句戳中子规的要害,这该是个什么浑噩的世道,堂堂正正的人反而活得惶恐。

    为何作偷鸡摸狗的事,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钻进那个阴暗潮湿腐臭难闻的洞穴在一具具腐尸身上找东西。李铸问子规,若是你的母亲妻儿吃不上饭,看不起病,而你被剥夺了仕途的可能,你还能有什么选择?

    当年他被剥夺资格,本也想做个普通的农户,那时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一家人只能卖了老宅子维持生计,自家地少,他租了地主的田耕,谁承想租金如此高昂,加之寄住在地主的茅草房中,房钱还要从月钱中扣,一年到头自己剩不下多少东西。子规被贬后连最后一点接济也断了,李铸白日里劳作,夜里还要去作各种零工,打更、算账、挑粪,遍尝人间辛苦。

    “那些地主们圈地而占,地价暴涨,普通人劳作三十年也买不起一间瓦房一亩田,再加上前几年税赋激增,我们哪还有半点活路?”李铸深陷回忆之中,满是愤慨。子规知道,李铸说的不是个例,多少如李家一般的人,曝尸街头也无人知。他想起安甫当日题在审查院墙外的那首诗,十年苦寒窗,何处尸骨藏,真是一语成谶。即使拼了命的努力,李铸的母亲还是不治身亡。地主说自己的房子不能染了晦气,将奄奄一息的李母扔出房门,任凭李铸如何哀求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他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母亲在田耕上断了气。

    “贫穷是犯了什么王法?我的母亲合该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声音像龟裂的土地冒出嘶哑的烟气,眼中布满了哀伤,“既然是你,我不妨实话实说,在来这里之前,我还摸过不少墓,第一个就是那地主家,你可知道,他父亲墓中一对酒器,足够我们全家一年的吃食。”

    子规哑声,他没有勇气再开口问罪,甚至想不通到底是谁有罪,要知道,杜詹最后一次给自己写信的那张纸,价格便远超自己省吃俭用拨给李铸那点月钱。他犹豫了,这里的卷宗与京城不同,案狱往往都是防务整理后才报往中央,也就是说,现在这件事,除了他和防务官,再无人知晓,只要他愿意,李铸还有一条活路。

    他走下堂,将李铸身上的绳索解开,“走吧。”

    李铸被他的举动惊住,苏子规手中,从未有一起冤狱也从未有一人逃脱制裁。如今这是?

    两人四目对视,对方都苍老了许多,生活的不如意全写在脸上,还记得许多年前那个夜晚,他们曾举杯共饮,豪言壮语许下大志。多少岁月波涛,在时间的长河中不过沧海一粟,多少前尘往事,在某个瞬间也都烟消云散。

    李铸的心颤动了。“子规,我想不到自己哪里做错,当初是为了两个馒头,其实如今还是。”

    子规动容,“我该想到给你的银子不够用的......”他没往下说,但是,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此话一出,李铸脸上忽而闪过轻松的表情,他就知道贺安甫哪有盈余的钱贴自己,他不怨,其实从来没怨过,他放纵脾气不过是在向可信赖的人宣泄,真于无关之人面前,谁不是早惯了装不在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月牙形状的玉佩,通体透白,是和田玉中的极品,将其放在子规手中,“我就知道。你送的银子都在这,我不能要,拿了你就说不清了。一直没有时机把它给你,你收着,是干净的。别为了我改变,别为任何人改变。”

    说罢,他淡然一笑,猛地转身冲向身后的石柱,一头撞上,如同一个青瓜掉地,霎时间血水横飞。子规凄婉的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却只见李铸头上泉涌般冒着鲜血,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看向子规,“从此世间,再也没有那个不清不白的李铸,只有一个永远的朋友。”

    李铸咽了气,就像是溺水的蚂蚁,活得艰辛,死的却轻易。子规坐在地上良久的失神,以前老人总说,人活到某个节点,就会开始面对不断的失去,就像月亮,到了某个时间,就会从满月开始减损,子规看着李铸的尸身,月亮开始消逝了吗。

    直到真正的月亮挂在天上,子规才晃过神,用一辆铲粪车将李铸的尸身推到山岗上,那是他来这以后最喜欢的地方,在沟壑纵横群山环绕的肃州,这是唯一一块十二个时辰内从不被遮蔽的地方,所有石山的阴影都恰好绕过这里,那时候他觉得这里肯定是出过什么神仙,能够永世得普照。现在他将这块地挖开,将自己的朋友放进去,将那块价值不菲的玉放进他的口中,“这玉你带着,来生才能投个富贵人家。”

    天快亮的时候,子规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进家门,许弗还在等他,点上蜡,看到浑身是血的子规,她差一点惊叫出来,绕着子规看了好几圈确认他没有受伤才喘了口气。子规喝了一口碱水泡出的咸茶,将头埋进弗儿肩头,讲述了白天发生的事,“弗儿,李铸是怕连累我才选择自尽的,是吗?”

    许弗将脸贴在他的头边,轻声回答:“子规,不是,他是为保全自己心中最后的道义。”

    道义?子规听到这两个字,眼泪哗啦一下涌了出来,掩面大哭。可是现在,他只想让他的朋友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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