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的天冷的很早,刚刚过了十月,就开始成日的下雪,埋葬李铸的山头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就像是新弹好的棉花装成被褥,松软暖和的盖住他。子规很早就将李铸的事写在了给介臣的信中,一并对地方田地吞并赋税过重等问题详详细细的列上,只是不断的雪天阻隔了信使,直到现在还没有送出。
今日里一大早,风声渐熄,他听到远远的传来了马蹄声和驼铃声,棉袍还来不及穿便冲了出去,果然是往来使路过肃州驿站了。这人想必是经过介臣打点,每次见面很是客气,子规将信封好装进使者的信袋中,打听起京中的消息。使者面色不佳,“现在的情况是杜大人一家独大,白丞相孤立无援在朝中很是为难。”
现在的京城里,杜尚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人但凡想在陛下面前说上话,必要经过尚书的眼,所以得尚书欢心就成了百官的首要任务,哪还有人管什么政事。“尚书府之金碧辉煌堪比皇宫,家中的鸟笼子都比我们这些人的命值钱,谁看不出来这不是清白银子,但偏偏陛下就是不查不问”。
子规与杜詹出入十几载,并不知道他有如此好手段。原来杜詹一早和自己打的赌并没有诳他,会看眼色能讨人欢心在某些环境确实比白介臣那一套直言纳谏管用。他越听越觉得荒唐,索性打断使者问起安甫的近况。信使挠挠头,“您这位朋友,还是不肯为向那些达官贵人低头,满腔满脑的只有针砭时弊,若不是白丞相护着,恐怕得挨上几板子或者更惨。而且现在税负甚高,想必过的不太好。”子规相信介臣定不会亏待安甫,只是他心中的郁郁难疏却无人能排解,自己远在边陲,又是罪臣,想要回去看看也不成,心下更是沉痛。
天色欲暗,信使起身告别,雪地里的脚印深深浅浅,然后变成马蹄印,最后在目光所不能及处消失不见。风雪又起,子规才觉身上单薄,快步的往家中跑。等到了家,介臣送来的东西都沾满了雪花,许弗接过他们,轻轻掸去上面的浮雪,拿在炉子前烘烤,润湿处色深,干燥处色浅,如花鸟画中的梅花,她轻吟了一句:“采采芳梅枝,琐碎白云姿。”
“真好”,子规不自禁的称赞,她便像是梅花,无论环境好坏,总诗散发着馨香。
许弗莞尔一笑,又接一句“风虽□□翻添思,雪欲侵凌更助香”,子规心领神会,自己也接一句“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屋里越说越暖,两人越说越欢乐,炉中的番薯烧的噼啪作响,火香味蔓延出来,碱水泡的茶仿佛也有了独特的滋味。
白介臣收到信,已是半月之后,他和安甫一道读信,李铸的事在他本就汹涌的情绪中投下一颗巨石,激起万千的浪花,透过信纸,他看到了无数的李铸在生死的边缘呐喊、哀求。他不能坐视不管,这一次,无论牺牲什么,要再试上一试。
一大早,白介臣行色匆匆的出门,告诉女眷们,去买一口便宜的棺材候着,若是三日后自己还没有回来,便去乱葬岗或者城门口寻他。说罢,直奔京城的几个暗舌而去。
暗舌,是一个一般人很难知晓的行当,暗便是见不得光的意思,舌,便是他们的实际操办——散播小道消息。要是告诉贺安甫这世上有这样的营生,他必定是信都不信,但对于白介臣,只要是能用的手段,管他入流不入流。
白介臣亲自上门,着实把加个暗舌的当家人都吓坏了,更让人惊恐的是,杜尚书贪腐巨额银两的消息怎是他们有命说的。几人都不敢轻易发言,那是涉及一等命官大罪的消息,让人发现是自己多嘴,可是掉脑袋的事,但对面来人是丞相本人,他们也不敢说明心下的惊恐,只得默默坐着。
一个暗舌的头子想了又想,盘算好了话术很是委婉的表达了他的惊惧,再说杜詹贪腐的事,又算什么小道消息,一个世人皆知的秘密罢了,没有人敢言语,要是他们先把这糟事摆在明面,那只会白白的掉脑袋。介臣也早就猜到这件事过于为难他们,拿出一首诗,拍在桌上,说,“不必你们出头,我用你们只是想把这个传出去,有文人点破了题,谁还会在意是哪个口舌念过这首诗。”
要问文辞辛辣除了贺安甫当今天下还有谁能比拟,他把当下朱门酒肉奢柴门无可食的情形描画的入木三分,还自己誊抄了三五十遍一并交给介臣,他说若自己能有半分用场,也不枉读过的诗书百篇。
一件所有人敢怒不敢言的事,但凡有一个人率先捅破了窗户纸,便会有成百上千的人群起而攻之,这些暗舌也苦于税赋许久,不多时,那首明明白白讽刺杜詹的诗传遍了大街小巷,文人世子为显风骨以此为题又作诗百篇,一时间群情激荡,皆言辞恳切要求严惩贪官。
几经周转安甫的诗呈到了君王眼前,赵彻明白敢将他一军的只有那个眼中钉,一失往日阴沉的常态,将案几上的所有物品摔的粉碎,大嚷着抓白介臣问话。
见到白介臣,君王眉头拢在一起,八百个不耐烦显现在脸上,厉声喝斥。白介臣跪地,开门见山:“陛下可知道杜尚书的府内最近新进了一批上好的南海珊瑚,价值我大益边疆将士一年的粮饷?”
君王当然知道,但还是礼貌性的表示了惊讶,并没有准备继续深究。白介臣继续说:“陛下增加税负,想要以百姓之力给养国库,属实是杯水车薪,全城百姓十年收入都比不上一个杜詹,继续下去,只会逼得无路可走的百姓造反,镇压叛乱也是要花银子的。”
君王眯着的眼睛略微睁开了一些,他早就想到过这个问题,甚至还想到了一个解决的好办法,只是迟迟找不到契机动手,现在看来,白介臣要来做这个导火索,这一次是他想让白介臣继续说下去。
“以一人换天下百姓的安康,我想对杜尚书来说也是无限荣光。”白介臣抛出他的暗示,这不是一个光彩的法子,感情上,他甚至觉得说出这话的自己比杜詹还要阴险,但是理智上,他知道,没有旁的选择。
君王的眼睛彻底的睁开,“那就劳烦白丞相查一查,杜家买珊瑚的银子从何而来。”
白介臣猜的不错,没有永远的信赖,只有永远的利益,君王养肥了杜詹,现在借了自己这把刀,没有不动手收割的理由。他磕头谢恩,最后问君王:“查清此案,税负之事是否可以再议?”
君王微微颔首,可。
京城看似一切照旧,只有白介臣知道,这是风云欲变前短暂的宁静。他心下百味聚集于胸,不知觉走到一家肉铺前。这家的老板大致是个很严谨的人,猪牛羊肉依次排开放着,大小切的很是均匀。老板背对着街面,像是在读书。这不由的勾起了白介臣的好奇心,竟有肉贩会读书?
他上前敲敲肉案,唤老板出来做生意。老板听见声音,放下书,转过身来。
“韩仲!”白介臣惊叹一声,卖肉的老板竟和自己的同学如此相似。不,不是相似,眼前人确实是同门师兄弟韩仲。
韩仲显然也吓了一跳,想要转身逃走,却不知脚该往哪迈,只怔怔的停在原地。
十五年前的韩仲便知道五杰自会位列高职,但十五年前的白介臣从未想过自己的同门会出现在一个肉摊,从益国最高不可攀的琴师变成了一个肉贩子。韩仲虽不比五杰在科举上名声赫赫,但琴技不仅得老师真传,甚至多有精益,老师走后便守在山上。奏琴之人,手比金贵,怎能拿来剁肉。
韩仲自己也未预料到自己人生会从顶峰掉落尘埃,可是世道就是如此,岳山书院现在已是杂草丛生,琴师的清高比不过一文半两的银子。
两个人默默无言的站了许久,白介臣很想说些什么,但是千言万语却又梗在喉中,难以吐出。韩仲轻声道:“不必难受,能做个肉贩都是好的,比郊野那些饿死的强。”
白介辰点头,是啊,那些钟鸣鼎食之人不能想象,普通百姓是如何在生活中低头过活。他握住韩仲的手,将上面的油腥擦去,“很快,你便能回去弹琴了。”
已是腊月,天上的云一并的染了墨色,鹅毛般的大雪说下就下,经过两个月不眠不休的暗访整理,白介臣基本已将杜詹那些超过俸禄的收入一一查明,他抬起头,脖子酸痛一阵目眩,这世上有那么多术业专攻的有才之人,结果都不得其所,若是此事有李铸来算,不出半月即可清清楚楚,可惜他一身能掐会算的本事却只能用来发觉墓穴的位置。
白介臣将这许多的账目揣进怀里,匆匆往王宫赶去。君王看到这些东西,会心一笑,不愧是白介臣,“不必过目了,传旨下去,抄了杜家。”在君王眼中,只要有这样一个东西便足以,不管是真是假是对是错。
一日之内高楼起,一夜之间大厦倾。杜詹正坐在家中欣赏新到的珊瑚,一纸诏书击碎了所有的美梦,他想不通自己明明将君王的心意猜的明明白白,为何风向突变。坐在大狱中,他想到的唯一的可能,是白介臣要他的命。杜家的东西一车一车的往国库运,金银财宝不计其数,整整运了三日,才全部清缴结束。
议政苑君王亲审,杜詹看着摆在眼前的珠宝,百口莫辩,他斜眼盯着白介臣,活想生吞了他。君王看着杜家的账目,很是满意,斜眼环视一周,吐出一句:“杜家的一切财务充盈府库,杜詹,斩立决。”
杜詹的腿一软,瘫坐下去,脑袋里嗡嗡的轰鸣,斩立决三个字环绕在耳边,他像是一只被捉住准备拔毛焯水的鸡,全身的毛都害怕的竖立,喉咙中隐约感受到血腥味不住的往外冒,揪着头发苦思冥想,哪里猜错了,到底哪里猜错了?
天牢之内,潮湿的霉味弥漫,地上只有一张还沾着人血的草席,杜詹的屁股坐久了黄花梨的躺椅,实在无法沾染这些污浊的地方。他就那样一直站着,腿还在为刚才的三个字发抖,站的摇摇晃晃,看起来很是滑稽。白介臣拿着酒进来,席地坐下,“杜兄,我的酒不如你府中的好,将就喝点吧。”
杜詹转过身,脸色煞白红血丝布满眼眶,若不是他还有影子,说是厉鬼也信得。他抓起酒杯,嗅了嗅,确实是普通不过的东西,心想,白介臣果然有一套,到了最后也没有露出一丝把柄,特意拿着下等酒做给君王看,看来自己怕是输在了戏不够好。酒没有下肚,被杜詹泼在地上,“白介臣,你终于置我于死地了。”
“杜詹,你可知道我当初在彻查贪腐案时为何只在你的案子上写下重罚两字?”白介臣饮下一杯酒,望着杜詹问道。
“今日我倒也要问问你,你我本是同窗,多年来到底是何居心处处针对于我?”杜詹的眼中燃起怒火,自己当初不过是被时势所迫,却被夺去官职失去生计,要他如何不恨。
“因为我还当你是朋友,希望你能引以为戒,早日悔悟。可惜,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实白介臣也在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回想那一天,说不后悔是假,多年后的他才悟到,以强硬的手段要求所有人按照他的指引处事,是最适得其反的办法。
“悔悟?我做错了什么?”杜詹彻底的将脸皮撕破,发疯似地对着白介臣嘶吼:“你可记得王良,他贪的可是天价赃款,就因为家里世代重臣又与陛下交好,仅受小惩。怪只怪我未生于官宦煊赫之家,人人皆可为的事,没有靠山才落得这样的结局!”
眼见杜詹这般走火入魔,白介臣也不再多言,子规被设计遭贬、李铸自戕都不及眼前这一幕令他难受。树木被风雨侵袭摧残但内里不坏还是块好材料,但内心蛀了虫腐朽败坏,便是真的毁了。
安甫心中也不好受,前些日子他的诗像雪花般飘落街头,他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可真到了这一步,得知那首诗即将杀死杜詹,只觉憋闷。与年少的志气重逢,竟应验在自己曾那样欣赏的朋友身上,该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五更的梆子刚敲过,牢里便有人报信,杜尚书死了。杜詹这些年在乎的无非就是个体面,他不能接受自己的头颅被人一刀砍下,更不能接受那颗曾无比尊贵的头颅掉进尘土中,所以他选择了自缢,一个看起来不那么寒碜的死法。君王还是给杜詹留了最后的颜面,没有将他丢到乱葬岗,而是按照尚书的礼制下葬,丧葬的费用从简,只花去了杜詹一棵南海珊瑚。
历经两朝的党派之争随着杜詹的离世也终于静默,赵彻废除杜詹推行的税策,部分困于斗争被贬职的官员又回到任上,韩仲的肉摊也已是人走楼空。似乎这十年间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样,只有白介臣知道,这中间付出了多少的代价,失去了多少朋友,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写信问子规,如果十余年的心血不过是将这池子水变成自己从未插手时的模样,那岂不是在白费功夫。
子规看过信,提笔:介臣,我屋中的尘土每日都落,妻日日打扫,她说,即使日日打扫,还是现在这副模样,若要没人打扫,恐怕是要肮脏到无法踏足。人生病亦是如此,花了大价钱买了药,将身子骨恢复到和从前一般,总不能说这药钱枉费了。我觉得她的话很是精妙,你当安心,代问安甫好。
虽然杜詹的死算是咎由自取,但子规心下还是抑制不住的难过,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是不会变的。他看着窗前缝补衣裳的许弗,向老天默默祈祷,至少,至少留下弗儿在自己身边。许弗补好衣裳,很是费力的咳了几声,肃州的冬日寒冷干燥且沙尘不断,年年都有因肺疾丧命的人,子规很怕弗儿的身子也会在这寒风中香消玉殒。
许弗缓过气,从自己随身的箱子中拿出两张卷轴,一张是白介辰大婚那日子规在丞相府写的那篇文章,另一张是杜詹当时一并留下的画作。她将它保存的很好,历经波折也未有丝毫的减损。子规看到画,往日种种历历在目,悲伤从他的眼睛溢出,他捂住脸抽动着瘦削的肩膀。许弗轻轻抚着他的肩,良久的沉默。
次日,子规将那幅画埋在李铸身旁,那里永无遮蔽,有永恒的光明。
打春,京城的草遍地的冒芽,许多的树都开始结苞准备着开花,白介臣自杜詹过世身体便大不如前,常常感到疲累,无甚心思欣赏窗前的大好景象。子规在肃州的成绩依旧斐然,先不说审完了积压多年的狱讼,还上请广开边贸,兴修官道,使得无法靠种地为生的百姓能靠着简单的生意维持生计。他的回信从无怨艾,言语中戈壁上的落日雄伟壮丽,碱水煮的羊羹尤其美味,好像是举家游玩至此而非贬谪。介臣有时很羡慕,他总能在道我之间寻得平衡。
春天,是肃州最为难熬的日子,漫天沙尘吹的昏天黑地,见不到太阳丝毫没有转暖的预兆,土地冰冻,难以耕作,储存的冬粮也快耗尽。子规和许弗日日都上山寻觅吃食,野菜也好,野果也罢,只要找到能吃的东西都拿来充饥。许弗的身体每况愈下,又日日过的风餐露宿,整个人精神低迷,时常一整日都没有力气说上一句话。子规看着眼前人,终于开口白介臣想试试请调回京,弗儿的身子不能再耽搁了。
信差拿着子规的信风雨兼程的往回赶,好不容易送过了西关走到京城脚边,却被告知吐域将要来使,为防有人密谋通敌,近一个月无关人等通通不得进入京,信差看着手中的信,感叹真是时运不济,连自己也要在这偏僻之地居留。
赵氏王朝开国君王于乱世揭竿而起,在群雄逐鹿中问鼎中原,国号益,与西边的吐域、北边的草原三足鼎立。草原原是兵强马壮,但近年内各部落争斗不断,互相残杀,导致国力大减,与益国的争端也暂且搁置。西边的吐域正相反,根基稳固愈发壮大,占领益国城池不予归还不说,还对益国时有侵扰。上一世吐域王在位时多次举兵东入,两国冲突不断,时打时和,边境问题尤为严重,这一世吐域王继任,或许是国策有变入侵中原的野心有所有所遏制,竟会派了使者来。
谈判整整进行了十日,吐域的态度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和缓,表面看起来和谈进展的一场顺畅,但白介臣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说那里不对呢?”白介臣无处诉说,跑到安甫的屋中自斟自饮起来,将前前后后的事都讲与安甫听。
安甫自税负改革的事平息后,状态好了许多,他疑惑的反问介臣:“许是太平静太顺利了?自古以来,双方和谈,不说是剑拔弩张也得是有来有往,但是咱们这次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不费半分功夫,有点小儿过家家的意味。”
是,太平静了,要知道,在此之前,两国为了这些事大大小小的不知道打过多少回,现下怎的突然就都退让了起来。
“不好!”介臣似是被点醒了一般,抛下惊诧的安甫飞似的跑出去,上马直奔西大营。
都说时局瞬息万变,最重要的便是一个时机!使者和谈是假,拖延时间探取情报才是真。白介臣飞向西,心内焦急万分,离最后一次谈判还有不到半日,自己若是不出现,定要让吐域人看出破绽,当下手中又无陛下的信函,驿站派遣八百里加急也要先层层上报,时间紧迫,他一只手不停的挥舞马鞭,另一支手不住的擦着额头上的汗。正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山头瞭望,是为子规送信的信差!
这信差与他再熟识不过,下马,来不及细说,介臣咬破手指写下血书一封交予,无论如何,七日内将信给子规。信差眼见此状,知道定时万分火急之事,没想到自己因封城被困于此,整个大益却因祸得福。信差的马因着这几日清闲,修蹄钉掌好一番休整,现在再跑起来简直形如闪电,穿梭自如,日夜兼程不过五日,信便传到了子规手中。
以和谈之名偷袭?子规看白介辰血书,便知事态严重,与防务一商量,既是他要来,那便让他来,不过,要他有来无回。城墙上早早安置好了与士兵等高的稻草人,城内军民不分昼夜的赶制弓箭。
果然不出白介臣所料,吐域大王亲自率兵,骑兵浩荡荡的向着益国而来,黑压压的战马在肃州城墙外嘶鸣,扬起的沙尘让人睁不开眼。肃州城内悄无声息,城墙上只有寥寥几个守城的士兵,吐域人大喜,以为中原人果然放松了警惕,几只燃着火的弓箭射出,城墙上的士兵随即倒下,如此的轻易。吐域人见状,大喊着向城内攻去。快到城城墙处,却惊觉不对,肃州城内顿时声动震天,万千的飞矢从城头俯冲而下,正对着马的眼睛,吐域人乱了阵脚,想要回头,却见四面的山头都有汉人冲杀过来,一时间天地间昏暗一片,到处都是奔逃的吐域人,血光和刀光将四下照亮,益国的军队等候多时了。
此次配合天衣无缝重创吐域,子规恨不能马上飞回京城去和介臣喝上一杯,可他是罪臣,私自离开被贬之地,是罪加一等,只能等着信差的消息。许弗的身体一日比一日憔悴,现在连下床都很吃力。他握住弗儿的手,再等等,等这些事过去,我一定带你回京。
多年的辛劳,许弗的手像是一颗老树的树皮一样粗糙,许多关节上还生了冻疮,就像老树上生的结。但子规从不在意,只要她还能牵住自己。子规将头挨在许弗的额头上,感受着她的温度,只要弗儿还在,这个世界都没有那么冷了。
往后一个月,子规都早早去驿站等着,真等信差到了又徘徊许久不敢上前,生怕听到坏消息。信差笑他像个送了情郎上战场的深闺少妇一般扭捏,子规也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喜欢信差开玩笑,笑着说出来的大多不是坏事。果然,此次吐域的动乱总算结束,介臣已向陛下请旨,尽快调子规回京。
子规开心的将信揣好,一路小跑着往家里赶,今天难得没有起风,阳光照在他身上眼角晒出了纹路,像是金鱼的尾巴,欢快的跟在眼波之后。屋内寂静无声,子规想弗儿大抵是还没起身,她真的太累了。然而当他推开门,只见到许弗侧身伏在床沿,脸色青紫,胸口已不再起伏。一旁炉火上的茶被推到,浇灭了炉中的炭火,屋内碳毒气味浓重。
“弗儿!”子规心内的一点点欢愉瞬间转为无比巨大的悲痛,他一遍一遍的呼唤,可是屋里依旧是安安静静,再也没有人能回答他。陪他走过一路坎坷的妻子,只不过想起身喝口水,却因此中炭毒送了性命。子规跪在地上,茫茫然不知所措,最终命运还是将他孤零零的抛在这。
怀中的信滑出,介臣说,等他们回京,定要拼尽全力医治许弗,可惜,子规没有等到这一刻。
他在院中挖了一个大坑,抱着许弗一起躺进去,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身体轻松的快要飘起来。他的眼睛渐渐合上,面前出现许多许久不见的身影,他看到那日老师祝他身体康健时的模样,看到李铸最后的拜别,看到正在潜心画画的杜詹,他们一个个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围绕着自己,每个人都那么安详。
清晨,鸟叫声将子规惊醒,许是老天不准许,在地上睡了一夜,子规还是睁开了眼睛,回过头,身旁是已经僵硬的许弗,弗儿脸上还带着微笑,无论境遇如何,弗儿一直是笑着的,子规恍然间似乎听到弗儿柔声笑他。
子规从坑里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看向几只鸟站的地方,肃州的春天很晚,但也还是来了,几个嫩绿发黄的叶子冒出头,鬼灵精似的贴在树梢,就像是神一夜之间将他们播种在了这里。
黄土盖在许弗的脸上,身上,子规看着她,已被生活折磨的如此瘦弱,除了一把骨头,几乎不剩什么,明明才不到五十的年纪,却苍老的像个六十的老妪,身上的衣裳缝缝补补,看不出底色。子规觉着怨恨,怨恨自己娶了她却让她过的疲惫不堪,怨恨老天绝决狠辣的对待一个善良真挚的人。
为了尽快将子规调回京城,介臣向赵彻大加赞扬子规在此次平定吐域大乱中的重要作用,然而赵彻却是一副看不透的神情。
君王捻着一小撮胡子,问白介臣:“你和你的朋友似乎很有一套治国安邦的办法?”
“各尽其职罢了。”白介臣简短的回答。他猜不透君王这么问的用意,难道是忌惮他和子居功自恃?介臣暗暗想,要是杜詹还在,遇到这样的问题,必然会好一番表达衷心,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来打消君王的疑虑,虽不体面,却是个有效率的办法,介臣心中慨叹,杜詹确实有比他厉害的地方。
各司其职这四个字不够好,但是介臣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毕竟他不是杜詹。但这四个字,足以使一个阴险的人大加揣测,治国是谁的职责?是你白介臣还是那个苏子规?那是君主的职责!君王的脸色阴郁,“你可知道苏子规是罪臣,谁允许他在肃州整饬防务还带兵杀敌?”
介臣眉头紧皱,自己太着急帮子规回京,竟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事。地方官员虽然僭越其司,但阻止了一场国本动荡,若是在明君眼中,那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能臣,在赵彻这样的君王眼中,就变成了藐视皇权无法无天的罪人。白介臣觉得赵彻的心眼简直比针鼻还小,要不是看在他是天子的份上,真让人想当面唾骂,但是为了子规,他忍了又忍,半晌吐出一句:“可否看在功过相抵......”
“此言差矣,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我倒是可以在他死后给他赐号建庙。”君王的语气透露杀机,介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子规在肃州吃的苦已经够多了,臣愿意承担一切罪责。”
“介臣,你可是宰相,是监督我这个帝王言行的肱骨之臣,自我继位凡事都要与你商量,你不在,我可不能心安。”
白介臣惊讶的抬起头,嘴角微微张开,似乎忘了合上。他终于听明白,君王本就是要对自己动手。原来君王的野心,不只在于无尽的财富,还在于无尽的权力,他要这天下由他一人说了算,这个永远都要横插一手的宰相他不想再留。
白介臣神色苍白,回答:“我会在您眼前消失,请不要牵累其他人,肃州要是换防务,难保吐域不会卷土重来,请您得饶人处且饶人。”
赵彻爆发出一阵不怎悦耳的笑声,许久的响彻在大殿上空,罢了,他拍拍介臣的肩,轻声说:“白介臣,你知道吗,天下间猜我心思最准的,不是杜詹,而是你。”
安甫痊愈下地第一天,听到的是白介臣请调西陲的消息。介臣给他买了许多的药和生活所需,塞给他一笔银子,旁的什么都没多说,任安甫如何问,都只是长久的沉默。
月亮正中的挂在天上,它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说不出。
子规自弗儿故去,便一直躺在床上,两眼空空,茶饭不思。院子的门响了几声也无心去开,随是哪位吧,敲过没动静便会走的。但是这次这位偏偏不懂这平常的规矩,敲了好一阵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子规拖着虚乏的身体打开门,啊的惊叹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拍拍脑袋再看,真的是他,“介臣!你怎么会在这!”
白介臣来不及解释自己缘何被贬至此,只瞥了一眼屋中破败的景象,便开口大骂:“苏子规,别人说你丧妻寻死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的在这绝食避世,让我说你什么好,许弗一辈子付出是图你为她殉情吗?”
能说出这话,眼前人是介臣不错了。忽然间子规哭声恸天,哀嚎声惊起四下的飞鸟。介臣见状心内也感慨万分一同抱头痛哭,人到中年若还能悲声,一定是遇到了极大的伤心事。山中的风声似乎也在哭,与人的呜咽声搅作一团,戈壁与沙石都悲切的和鸣。
子规哭腔含混,半晌只哽咽着道出一句:“弗儿走了,她不要我了。”
哭的几度晕厥,两人才被搀进了屋,在介臣的威逼下苏子规吃了近几周来的第一口像样的餐食。白介臣很简单明了的讲述了自己缘何来到这里,对朝堂之事忧心忡忡,“子规,有国君如此,大益危矣。”他扶着额头深深的叹了口气,多年来费尽心机想要辅佐君王成为一代明君,现在看来不过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子规握住介臣的手,“你我无能为力的事就交给老天,真有那么一天,京城的乌江这里的断崖,还怕没有地方让咱们跳吗?”
白介臣脸上凝重的神色泄下劲来,紧紧握住子规的手。除了许弗的离世,子规总能在任何一件事上跳脱出来,洒脱的对待,京城的宅子是,被贬的官职是,现在也是。介臣突然明白了老师在临别前送给自己的赠言,是成千上万的水汇成了河流,如果掌舵太难,就试着成就每一滴水。
白日里痛哭一场,好像反而使子规长了一点精神,接着问道安甫的情形。介臣摇摇头,即使自己什么也不说,安甫必然也能猜到一二,他现在一定奔走于街头,四处散发自己讽刺帝王嫉贤妒能的新作,会遭到毒打还是监禁都未可知。但看到现在身形凄迷的子规,诸多担忧也不敢再提,只淡淡说一句“我不在,安甫不知能不能解决肚饿。”
都说好的朋友比亲生爹妈还要了解自己,白介臣果然没猜错,安甫的“新作”一问世,就被官兵毒打了一顿,新病旧疾一其发作,几乎差点见了阎王,但又或许是他经历这样的事多了,每次挺一挺挨一挨又能活下去。身子处处伤病,连力气活也干不了,只能靠介臣留下的一点银子勉强过活,每天的吃食都要精打细算。但即使是这样,那些银两也只撑到了再次入冬之前,又下雪的时候,安甫的粮终于见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