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内,破碎不堪的苏子规勉强将自己的胳膊抬起,看样子是在给我作揖,然后急切的问:“姑娘,就是在当年的冬天,我便接到了安甫死讯,但直到现在我也不知他到底缘何故去,你能否透露一二?”
范无救听闻像是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也侧身问我:“这贺安甫可是你要等的人?”
我摇头,先生的救命之恩,来世再报,今生今时,只够我挂牵一个人。而且,贺先生早在我来到地府之前,就已经过世了,现下怕是已被罚去受苦。
我向苏子规回礼,“贺先生的死,缘我而起。”
彼时我刚满十六,是京城最好的乐馆醉春风家的琴师。眼盲之人学琴比登天还难,我努力的练琴不敢有一丝怠慢,手指磨破就和着鲜血弹,学不会就不睡觉不吃饭,不断的辛苦终于练到手上的技艺了得。但是想吃琴师这碗饭,光有技艺是不够的,还要有人为你谱曲写词,最好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大文人,一旦有了一两首,便能名动京城。但是,谁会为一个盲女写词呢,时间久了,我便成了乐馆的累赘。
直到白丞相远走西陲的当年冬天,乐馆老板将我扔在了大街上。我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衣,天上下着大雪,四处都是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我又冷又饿,躺在那等死,雪一片一片的落在身上,都已经不化开。在我近乎停止呼吸的时候,身着破棉衣的安甫先生出现在我面前。
到现在我仍清晰的记得他说的第一句话,“不要睡,这里太凉。”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被他搀扶着重新敲开乐馆的门。里面的人仍对我推推搡搡,先生大喝制止才有所收敛,听清了我被扔出门外的原委,他细声问我:“就因为没有人为你写上一首?”
“曾有一位写过,但琴是清雅之音,淫词艳曲我唱不出口。”我轻轻咬着唇,许多人曾骂我不识抬举,也有人骂我自视清高,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不愧是能将广陵散演绎到惊天动地之人,当称先生。”贺先生想来是偶然听过我琴声的人,能被这样的君子赏识,我很高兴。
先生沉吟片刻,敲敲桌子,让乐馆的伙计为他拿来笔墨。他一边写一边轻声吟诵,上阙写的是梅花,寥寥几笔,我似乎已能体会梅花影姿浮动的样子,他笔下的墨香在我脑海中便成了梅香的最好诠释。下阙写的是雪天中倒地的我,楚楚可怜心灰意冷,闻者皆忍不住落泪。诗成,四座无不起立鼓掌,大为赞叹,周遭人窃窃打探着这位文豪的身份。
“这诗以后就是这位小先生的唱词,你看可否?”贺先生将手中的诗递给不知何时从人群中钻出的老板,说话的声音像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老板营生多年,他一眼便知这诗配上我的曲艺,此后会是如何声动京城,立马找了郎中给我看病还给住了最好的厢房。而贺先生也因这首诗的流传而被大家广为知晓,都说先生写女子落难薄衣素纱别有风情。
“这可不像是赞美。”范无救鄙夷的啧嘴。
“不错,先生本意,是希望我像梅花一般凌寒而开,不要畏惧严寒,不想竟被那些纨绔子弟说的那样不堪。”在有些人眼中,女子,不过是一副轻贱的皮囊,他们永远都不能理解贺先生的胸怀。
后来的事说来也怪。据说先生本不受达官贵人和朝中贵胄的欣赏,吃过好几个大学士的闭门羹,此诗一出,却引来无数有身份地位的盛邀他去做门客,那个什么国子监,一夜之间不知从哪收罗了先生的许多诗稿,短短半月就草印了安甫诗集。先生从那个人人轻视的贺安甫摇身一变成了新进文豪。
先生自相识常来找我饮酒,知我师从韩仲很是高兴,说这把年纪难得还能遇到师门。我以为,他终于名扬天下,应该高兴,可是每每见他,他的声音,都越来越悲伤。
我还记得那夜江水中隐约传来了鸭叫声,风中已见春意。一曲结束,贺先生问我“含青,我写了那么多,都无人赏识,怎么就这首受到他们如此的吹捧,他们到底在其中欣赏玩味什么?”
他口中念:“我不懂,真的不懂......”,说着说着竟发起笑来,笑声越来越癫狂,越来越悲切。我随笑声再动琴弦,急急嘈嘈翻流涌动,至最急处戛然宣泄,娓娓诉说哀婉凄切。先生在琴声中奋笔疾书,一刻不停,发疯一般写下自己所有诗作,那些关乎历史哲思、劝谏天听、民风教化的绝唱在这一夜划破长空,璀璨在星光之中。黎明将至,笔停,琴停。先生倏然瘫坐在地,似是含着泪的说了一句“来生再见”便忿然起身,将百页写满了诗文的纸撕的粉碎,漫天的诗情还未落地,只听窗棂一声巨响,他纵身一跃跳进了护城河里,没有半点留恋。
听我说完,苏子规艰难的扭动了一下脖子,咔咔的声音似是脖子载不住头颅要往下掉,谢必安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发现这一转还算稳妥,头还在。我端给他一杯酒,“苏先生不要悲伤,不是这个世道容不下贺先生,是贺先生抛弃了所有人。”
苏子规抿下一口酒,酒却化成一滴泪从不怎明亮的眼中渗出,他压着嗓子缓缓道:“宁可抱香枝头死,不愿吹落北风中。”
长路泥泞,总有人敬你从不低头。
谢必安为他正了正脖子上的大部件,劝道:“既然您的故交和妻子都已经先你而去,您也早早投胎去吧,现在走还赶得上。”
苏子规闭上眼,“不,还有一个人。”
白介臣加上苏子规,真当是治世的无二搭配,十余载,两人将偏僻的肃州经营的有起色,成为各国前往贸易的重镇。不过这所有的功绩中只记载了白介臣的姓名,苏子规还是那个罪臣。
“子规,等有朝一日,我一定为你著书立传,将你许多的付出告知天下。”白介臣每每想到子规的隐忍,总觉心口发闷,这么多年他仍然难忘君王说子规是罪臣不配干政的表情,有种看着绝世好玉被人当痰盂的心情,说不上是对宝玉的疼惜更多还是对吐痰人的憎恶更多。
子规本人倒是很看得开,“介臣,我觉得现在很好,真的。”多年波折,几经坎坷,功名利禄终究归于浮云,他不稀罕,实实在在做过的事和身边的人反而愈显珍贵。
不等介臣再开口,防务大人打破了二人的谈话,拿着诏书进门。吐域自上回偷袭未成,元气大伤,便转变策略多次求和。珠宝财富进献到不知第几轮,君王终于松了口,两国修好,永世不动干戈。白介臣被任命为和谈的大使,替君王于两国边界立誓。
屋内三人收到消息皆大喜过望,防务官甚至喜极而泣:“上次大战,我军也多有折损,再加上……哎,肃州边防现在的窘境,咱们不知呈了多少书上去,一直无法解决,现在能和谈,总算是东边不亮西边亮。”三人握住彼此的手叹气,肃州现在的情况,真的不宜再有大战,能和谈求取安定,再好不过。
白介臣自到了肃州,身上的时疾一直不好,今日脸上好像凭空多了几分血色,苏子规看着他不知何时佝偻的背影和花白的发,“介臣,我得随你一起去。”白介臣迟疑,他当然希望老搭档同行,这十来年哪件事不是二人共同商议出谋划策,少了子规,他心下也是不安定的。但是许久前子规大破敌军却被君王拿来大做文章的事还历历在目,若是这次再叫人发现传回京中,不知道又会被扣上什么样的罪名。
子规看出他的顾虑,嘲笑道:“素来胆大的白兄怎么也犹疑起来了,走吧,怕什么。”
屋内发出震耳的笑声,白介臣看着老朋友,突然感叹,是啊,才过六旬而已,自己竟开始畏手畏脚了,子规在他面前反而像洒脱不羁的年轻人。走吧,这么重要的事少了他怎么行。
二人自肃州出发,先去雪山涧为李铸和杜瞻上了香,而后转道一路向西,日夜兼程走了十日,在两国边境天祁山脚下驻扎。
北塞的风烈,吹在病气未退的老人身上,便是一身麻疹。白介臣到天祁山当夜便倒下了,随行无良医,身上的风疹赤色通透如豆大,密密连成一片,痛痒难忍,内焦外寒高烧不退,眼看着要送命在这高山之上。
苏子规在榻前来回踱步,如今这里的局面只有自己最了解,三日后便是订立誓约的日子,吐域人未曾与介臣照面,必分的清来者是谁,若是自己替了介臣或许可解决当下的问题。还好现在介臣高烧不退人还昏着,直接命人将他五花大绑的抬进轿带走便是,不给他反应的机会,不然依他的性子,决不能从,非得以身殉职不可。
马车装好,一路疾驰将病人送回肃州城。
三日后,天祁山下设五色帷帐,帐内一片欢天喜地,桌上摆满牛羊肉,帐子外的地毯一路铺出十里。子规走进帐子,侍从们还是欢喜的向他行礼,称他为白勇士,上好的马奶酒一壶接一壶的端进来。
吐域大王端坐正中,气度不凡。苏子规行礼,将中原准备的厚礼一一献上。
“你们的大王怎不亲来,只交个臣子与我和谈,何来的礼仪诚意?”吐域王拍案质问,声如洪钟,气势汹汹,初见面,便是好一场下马威。两方军士见气氛不对,都紧张起来。
子规不慌不忙,笑着回应:“大王您错了,我代表的是大益万万人民,万万民与您和谈,难道还不够显示我国的诚意吗?”说罢,子规再行一礼,“益国万万民向尊贵的吐域王致敬。”
“哈哈哈哈,不愧是白介臣!”吐域王脸色瞬变,高声大笑的称赞,他对这个“白介臣”很满意。军士们纷纷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情也松懈下来。
酒酣,吐域王发觉这位使者可不止能言善道这般简单,对于两国边境的诸多事宜,他了如指掌,大到如何发展民生如何促进贸易,小到羊生产的周期几月下雪等细微之事他都知道的详之又祥,像是在这里待过几十年一样。
子规也感叹原来吐域人并非中原所传那样粗鲁无礼,吐域王谈吐间可见博学多识,不仅通晓吐域百年历史更是对中原文化颇有研究,音律诗文不输中原大夫。
“大王对于中原的了解竟如此深入,可见朝中有高人。”听到吐域人能对中原诸事侃侃而谈,苏子规对吐域的朝堂产生了兴趣。
“确实有高人,可惜他不在我的朝堂。”吐域王似乎对这位高人很有崇拜的意味。
“哦?是何人还能让大王如此怜惜?”这番话更是让苏子规觉得好奇。
吐域王眼光闪烁,“苏子规”。
苏子规?子规愣住,万没想到听到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的文章对中原的人文历史,地理风貌都记载的十分深入,若有机会我一定花一大笔金子将他请来我们吐域,至少,做个宰相。”大王对于这位,丝毫不吝惜溢美之词。
朋友的欣赏大多参杂相知相伴的情感,而对手的欣赏,是纯粹的。苏子规举起酒杯敬吐域王,敬天地,也敬百姓。酒过三巡,大事谈妥,只待明日各方持信物国器一齐在契书上拓印,击掌盟誓,便算礼成。
临别,吐域王感叹:“白介臣,你和苏子规若生在我吐域定是镇国的一双麒麟。”
子规大笑:“大王抬爱,可我们若不是传习了千年的中原文化,您也不会赏识一二,介臣别过。”
高原上的天气风一起,云便漫山遍野的遮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不见半分光亮。子规回营,急切的将今日之状详细记录快马给介臣送去,他在信的末尾写道:白兄,你该见见这位,如果他不是吐域人,不是敌国的君王,我想我们该同饮几杯。
信使出门,远远的瞧见几点隐约的光影攒动,他驱马靠近,光点迅速后退,转身假意走开,光点又悄无声息的出现。难道是吐域人又使诈?那大人岂不是有危险!信使勒马转身飞驰回营。
子规听罢,想起上次吐域人假借和谈大举进犯,背上不由生出冷汗,立刻下令派出几十个探子向着四面八方勘察。不到两个时辰,派出的人纷纷大笑着回帐,对信使好一通戏谑,哪里有什么偷袭的大军,他们半个人影都没看到,估计只是山上的野狼罢了,狼眼在夜里看起来就是明亮的光点,不在外站岗的人果然吃了没见识的亏。
信使红着脸使劲的向在场的人鞠躬作揖,真是一场乌龙,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子规独坐,看着几个吵吵闹闹的军士心中还是存有隐忧,哪里不对,他一时想不到,但就是不对。
一夜未眠至天光大亮,子规的帐外确实只有各色的动物挨个的叫,却未见一个吐域的兵来勘探侵袭,他拍拍大腿,看来自己还真是多虑了。
天下和合的大日子,子规将介臣的官服穿戴整齐,装点好车马浩浩荡荡的向着天祁山进发。七色帷帐下立双方大旗,三牲的头整齐摆在祭坛的案几上,山顶上的风呼啸着拍打每一块石头,中原仪仗先行登上祭坛。
吐域大臣随后也走上祭坛,向天地行礼,将羊血倾倒在山石的裂隙之中。仪式过半,子规仍不见吐域大王现身,刚想探问,却被欢快的歌舞打断,鼓乐声堵住了他的口。子规心想,罢了,大王毕竟身份更高于白兄,等一等也是应该。
歌舞毕,吐域王还未现身,子规终于有点坐不住,俯身问大臣:“怎不见大王?”
“您问我?”大臣突然收起满脸的笑意,脸上露出一副叫人看不懂的神情,几十个吐域的汉子一齐围了上来,子规感到空气中欢快的氛围似乎正在急速凝结,一股杀气从每个人的眼中升腾而起。
大臣没有说话,拍拍手,下人呈上一只金匣子,内置寒冰。匣子打开,一颗头颅赫然出现。是吐域大王的头颅!
子规大惊,昨夜才对饮畅谈的人,怎么会糟此变故。
“中原人,我大王与你国修好,你怎能在大王回帐途中设伏,下毒手生生砍下他的头颅!”副将上前,手中的大刀随愤怒的双手一并颤抖,像是要将所有途经此处的风都拦腰砍断。
子规猛然清醒,他知道哪里不对了!是昨夜光点的颜色。狼的眼睛发绿光,人的火把是红光,而昨日出门的信使是个瞀视!他的眼疾无法分辨红绿之色,所以那莹莹的光点就是人的火把不是狼眼,大家都忽视了这个细节。如果那光不是冲着子规而来,那必然是冲着吐域王而去,有人在大王回帐的途中设伏!
子规脑内嗡嗡作响,不知该如何解释,正慌忙又听另一波吐域人在山下大喊中原的于家军已在来的路上了。
山上的吐域人闻言,更是怒发冲冠,哪还听得子规多说一句,数十把利刃像是从天而降一般齐齐向子规砍来,一刀正中颈上,头颅坠地,又是一刀斩下手臂,纤弱的手臂血流如注。一刀一刀,吐域人在子规身上发泄着无穷的愤怒,那些四碎的肢体被扔下千丈高的悬崖。
苏先生原来是因为这样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您可是为了等谋害您的人?”谢必安小心询问,不等先生回话,又紧接着说:“先生,您的冤情天可怜见,但是,地府有地府的规矩,每个人都要由元君判定他的功过,您要是想寻私仇,怕是不能。”
苏先生睁开眼,“不是,谁设计这场惊天骗局我心知肚明,但我不想向他寻仇,因果终有报。”
谢必安翻开无常名册,那么,您要等的想必就是这最后一个人了,他今晚会寿终正寝,你们很快就会再见。
肃州的破茅屋里,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还在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白无常已站在灯下多时。茅屋除了一张木板搭成的床和古旧的书桌,再无任何添置,他头上身上满是冻疮,有些甚至溃烂发脓,他笔下在写的,是一本人物志,讲子规生平。他答应过,以后赋了闲,定要为子规著书立传。
谢必安静静站着,等他完成这最终章。
周围的人只听他自己说是个罪臣,姓苏,许多年前也在防务大人那做过几年幕僚,因为什么事离开了肃州许多年,回来时,便是现在这副落魄模样,听说似乎从前还有个京城调来的大官朋友。
夜深了,一只磨损的看不出年份的笔掉落,他的阳气耗尽,眼前划过年少时的片段,那年拜别师门,他和好友们围坐,写诗作画尽情挥洒心中抱负,豪气干云天。朋友们都笑着,庆贺着,他将那副二十八学子图悉心收藏,想着假以时日大家功成名就,再将这副图拿出,当是另一派景象。
可是现在,图烧了,他们都死了。
他从满身是血的侍从口中听闻子规的死讯,几度晕厥,清醒后,他也曾返回京中为此事奔走,可是等他真回去却发觉自己愚蠢的令人发笑。边陲传回的军报说白介臣殉职,现在他该是个死人才对,如何向满朝上下解释其中曲折,又如何在君王面前陈述子规再次僭越职权甚至冒充宰辅参与和谈,都是无稽之谈。他站在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前,只觉万事空旷,他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活着,又是谁还活着。
直到冬雪彻底杀死安甫院子中的几只菊花,京城也彻底消失在他的人生。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白介臣,只有另一个苏子规。回到肃州,他将自己的头发埋在李铸安寝的那块宝地,从今起,白介臣,也死了。
阴风习习,鬼魅列队前行,苏先生等的人终于来了。一个老翁模样的人被苏子规拦住。老翁抬头,看到无比熟悉的眼睛,怔住,向后退了两步,然后飞奔上前,紧紧抱住面前拼在一起的破破烂烂。
老翁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握住苏子规的手腕,却不想力道大了一些,将谢必安辛辛苦苦的杰作扯断在地。他这才看仔细,眼前的哪还是那个风骨不凡的朋友,他只是一个拼接起来的人偶。老翁拾起地上掉落的手,将上面的尘土拂去,无名指的老茧是朋友曾书写锦绣文章的证据,他捂着胸口,无声哀泣。
子规似乎已经习惯了这副残破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仍是慢条斯理:“介臣,你不要难过,我很高兴那天去的是我。”
老翁跪在地上许久的错愕,多少个午夜梦回,他内心都在挣扎和愧疚中度过,他曾有千万句歉意想告诉他,但如今,什么也说不出。
时辰快到了。苏子规身上的零件叮当作响,似乎快要难以维持,谢必安的法术正在消退,残破的灵魂若隐若现。他吃力的牵住白介臣,“答应我,不要带着遗憾和愧疚结束这一生,往前走。”言罢,那些拼合在一起的四肢掉落消散,幻成尘埃,消失不见,一颗碧蓝的灵魂像一缕青烟升起,袅袅的向着最高处飘散。
白介臣的苍老的脸颊上划下一颗晶莹的泪,缓缓浮起,滴落在我的掌心。
“子规,你还没同我喝一杯……”他用手将苏子规消散时落下的尘土拢起,一颗不落的放进手心里。
知我者莫若你。你说不遗憾,怎能不遗憾,可你不许我遗憾,我便不再想,不回头。
元君见白先生,起身行礼示意。这一揖,拜益国所剩无几的良臣。
白先生蹙起苍老的眉回礼。无常名册展开,白介臣来世的去处显现,元君许他举世无双的智慧被白介臣婉言拒绝:“今生聪慧,误人误己,奸佞之事又非本心,不如做个庸人更好。”
元君闻言顿住,朱红的墨在册上晕成一团才下笔,纵是绝世之才,生不逢时,便比泥土还不如,先生的心凉了。“也好,那我就送先生一样最重要的东西——身体康健,希望您来生平安喜乐。”
能承万千磨难可担大是大非的人,偏偏容易折损自己,所以万般希冀,唯愿你健康平安。
谢必安送过今夜的亡魂,回到我店中长饮了一口百花蜜酿,叹道:“世人逡巡皆是为了自己心中执念,佛祖方才能做到无我无相,苏先生停留数月,只为了却朋友心中执念,真是成佛的修为。”
范无救后脚踏进来,接过他哥手中的酒壶一模一样的饮下一口,没有说话,温顺的坐在身边。见到这场景,我不忍发笑,“谢必安,你前世到底是用了什么办法,将这野马训的服服帖帖,只要你在,他好是收敛。”
必安的眼睛弯成一勾月,宠溺的伸手摸了摸范无救的脑袋,“我什么也没作,是老天安排他来作我的兄弟。”
好一个“哥慈弟孝”,我将脸上的五官拧在一起,表达大大的不解。范无救和谢必安见状相视大笑,平日里勾魂锁命的黑白无常仿佛是一对平常人家的亲生兄弟,坐在破败的小店中畅谈过往,我静静的看着笑着,这阴间的风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含青,既不是百花也不是贺安甫,那你到底在等待何人?”谢必安还是开口问了。
我摇头,不做声,不是不愿说,而是他无名无姓,根本无从说起,百花盗得无常名册时我也试图寻找过,可是,茫茫大海何处寻一根针,所以我只能在这等着,等着有朝一日,他在我门前出现。
“哥,她有不说的原因”,谢必安的好奇心被范无救打断,拉起白袍的衣袖起身欲走。我抬头报以一个不怎好看的微笑,范无救伸手,拍拍我的肩,“眼泪的事自己要多上心。”
平日吊儿郎当的鬼差一个,怪了,他却好像懂我。
我摊开手心,内里两颗眼泪闪烁,好生沉重。原来他说世间皆苦是真的。黑白二人的背影在漫天云霞中拉长再缩短,最终消散在绯红的云雾之中,我静静倚在门框,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