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卯时,谢必安换戴金丝冠来到一营帐前。今天他要带走的,是大益国的四公主。将逝之人躺在那,眼睛合起,面色惨白,身下大片的鲜血已凝固。一个男人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额上,好像在祈求能够用自己的意念唤醒她。
谢必安拿出无常名帖,细细核对了身份后,用棍端绿宝石靠近公主额头一点,她的便手从男人的手中滑落,吐出最后一口气。屋内顿时哭声唉叹声一片,男人将脸埋在公主的臂弯里,轻声呼唤,胸口感受到在战场上都未曾感受过的刺痛。
黄泉,谢必安与拎着两个恶鬼的范无救会和,无救看白无常身后人,致意,“是大名鼎鼎的四公主吧?”
“是黑无常范无救?”公主反问。
“不愧是公主,连我们这些地府小差都知晓的清楚,”范无救有一丝意外。
“澧都庙里左右供奉的两个鬼差,颇有风神,想不留意也难。”公主说话时总是端庄沉静,身上带着平凡女子没有的气魄。
只是说话人的话还未落,听话人的心却已不在此处,百花蜜酿的香味随风飘进无救鼻子,诱惑的他早已按捺不住。“哥哥,劳烦!”说着将手中的两个恶鬼甩在白无常身边,一头扎向百花楼。
两个眼耳鼻乱了位的丑东西掉在脚边,公主似是未看到一般,只淡然抬头望向忘川河中若隐若现的小楼,问“那是什么地方?”
必安浅笑,百花楼,一个喝酒的好地方。公主心领神会,“倒是不妨进去坐坐。”
百花楼窗下的长凳上,范无救拿酒壶抵着头,多时不曾下咽,似有烦闷。半晌,公主走进来,刚要开口,却被他抢了先,“公主慢坐,这里的好酒能治神伤。”随后利落的解下头冠和袍子,收好长鞭,将百花蜜酿装满随身的酒壶。
“你又话多惹祸了?”我给公主斟满酒,抿嘴笑他。
“这可是为你收集眼泪创造机会,没心肝的。”无救伸头过来,低声耳语“斥”我。
公主在正中的位置坐下,举杯,一手遮面一手轻抬,酒入口中,赞叹:“我虽为公主,却未曾在人间喝过如此好的酒”。
是啊,百花千年的手艺,还没有谁能不为其人间难寻的香气所臣服。窗外云霞绚烂,惹走公主的眼,她目不转睛的看,似乎在合着云模糊的边际刻画回忆中的面孔。
大人物落脚我处,金殿内只剩谢必安一人复命。
“放肆,谁透露百花楼!”元君自上任来头一回勃然大怒。
“回禀大人,是下官失职”。必安低头认错。
元君看他神情,不用猜也知这些不合规矩时宜的事只可能出自范无救之手,拍案,“罚范无救去畜生道打扫一个月,好生看管,下次你再敢包庇,一起受罚。”
一旁杂扫的小鬼捂嘴乐呵,多亏了地府有这位惹事精,自己的活能省不少。
“无救……”不多时,必安现身我门外,人还未进门便喋喋不休的讲起那套规劝之词,另将元君惩戒一并道出。
“我知道我知道,瞒也瞒不过”,无救搭住哥哥的肩,自然的将手中一大堆东西和衣裳递过去。
必安接住,扯无救手臂,“哥替你去。”
范无救大笑着将手臂抽出:“不用,弄脏白衣裳可不好打理。”话毕,提酒壶远去,背影逍遥。
听二人言语,我方信这家伙还真是故意“诱”了公主进来,还为此惹得元君不悦。这又何必呢,打扫畜牲道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我打点好客人们,提酒出门。
畜生道里,牛头马面马头牛面的家伙挤来挤去,尘土和粪便四处飞扬,范无救埋着头,在众多体型高大的家伙中穿行,手中一把躯干苍劲笔直的扫把是犯了天规的古槐。
我隔着围栏,看着他与粪便厮杀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范无救,你倒是难得没有偷懒。”
“你怎么来了?”他停下手中的活抖抖扫把,说话间脸上浮出三分坏笑,将地上污浊杨起,星点的粪便朝我甩来。
我机敏跳开,“我来,一是看看往日威风凌凌的黑无常落魄的样子,二来嘛……”我拿起手中的酒壶晃晃,“本是想来给朋友送壶酒,你若这般欺负我,那算了。”
“哎,别啊,来的是时候,我这壶刚巧喝完。”他一手撑住,翻身跃出围栏,挡在我眼前,脸上仍是坏笑的模样,抢过我手中的酒痛饮,酒酣,从胸中深深吐出一口热气,“今天的云霞真好,说明人间也是一片安详,我和哥哥离世的时候,上下还是混沌一片”,他眺望缓缓飘过的云朵,聊起了我未曾经历过的时日。
我拿出另带来的几样点心,坐下,“还说必安对世间的人和事太过上心,我看你们兄弟没差。”
无救舒然长笑,把投在云霞的目光转至我身上,回赠了一句夸奖:“你既夸奖我,那我也得回赠一句,你嘛,是我见过胆最肥的。”
这可真是谬赞,他若知我生平,便可在其中真切的感受到忍气吞声这个词汇的含义,胆肥?可不敢当。
他不理会我不可思议的眼光,接着笑道:“因为我从没见过哪个魂魄敢在我鞭下据理力争,也未见过谁为了还朋友清白自斩筋脉剜出眼珠,你胆大到让我都有些佩服。”
递过点心到他手中,我茫然思索,是这样吗?可能是吧,不做人的时候,倒是真有一把子莽劲。
“还有,在未知中等一个人,更是需要极大的勇气”,他咬下一口手中的点心,“这人对你真就这么重要?”
“当然。”当然。等待,不是因为勇敢,只因为他是凡尘的风中唯一牵住我的线。
范无救吃饱喝足舒展身骨,“真不知该不该祝你得偿所愿”,他手指刮过自己微微斩上汗珠的鼻尖,“你若不在我去哪里寻这般好酒。”
“原来是舍不得这酒,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
能常常接待黑白无常,百花楼也不坏。至少我是这么想。
不过也有人不这么认为,比如,元君。我回楼时,她危坐中央颜色犀利,将四公主训的面红耳赤,吓得我一个激灵。虽说在地府是由她执掌一方,但毕竟四公主生君王家,天授的身份,别说地府,就是天界的神仙也要礼让三分,元君这是……吃错药了?
我上前斟酒,几次插话都被元君挡了回来,她似乎对公主在我楼中等人这件事恼怒的很。更奇怪的是,四公主虽眼中含泪,眉梢嘴角却笑着,好像对元君的斥责不存恼怒反生欢喜。
不待元君说完,四公主竟将头塞在她怀中,“母亲,我好想你,多同我讲几句,好吗。”
什么?我听到这句几乎是从凳上弹起,四公主叫元君母亲?这么说,元君是……益国王后?她,她与四公主是……母女?我的天啊,不愧是地府,每天有惊吓,天天不一样。
元君听过这话,眼眸低垂,气大抵是消了一半,“容儿还是这么不听话。”
四公主名时容。元君絮絮训她,说她自年少时便是个倔强性子。公主们都学刺绣煮茶一类,偏她不喜欢,每每女师傅来教都会碰上一鼻子灰,也有想搬出师傅架子训诫教育的,更是被毫不客气的噎回去。后来,气的女师傅们便也不登门。
公主对此倒是颇为自豪,“那时我便说过,自古巾帼不让须眉的大有人在,要学就学有利于江山社稷的学问。”
元君收起严厉神色为她整理云鬓,“那有利于江山的学问,你学会了吗?”
自然,我心内点头如鸡啄食。据传,四公主不仅通晓历史精读诗书,还在算数天象等领域颇有建树,多少人一辈子学不会的,四公主年纪轻轻囊括于胸。唯一的缺点嘛……便是寿命实在短了些。
我估摸着二人且有一段长话要讲,于是把酒换成茶,遣散其他客人,凭母女二人追忆往事。
公主向着元君撒娇:“我能小有成就,皆仰赖母亲”。在她的回忆中,元君彼时料理她的起居饮食事无巨细,带着她玩耍,耐心的解释她小脑袋里那些千奇百怪的问题,给与她最大的关爱,还尤其支持她读书。于是她便常趁宫人不注意溜进藏书阁找书来看,直到日头要落下去才跑回找母亲讨饭吃。
谁?说的真是元君?四公主所描绘的这般慈爱场景让一旁的我眼珠都快惊掉地,不由让人怀疑来地府的短短一程路到底让她经历了什么,能摇身一变成为这里的“酷吏”。前几日有个负心男子,无论如何痛哭流涕苦苦哀求,她眼都不眨便将其打下十一层炼狱,每日受吞一万银针之苦。虽说那男子活该,但当时她发怒翻脸化为三头犬的样子确为可怖,吓的排后几位当场就尿了出来。
公主,有没有可能,万分之一的可能,您认错娘了?
“什么娘亲?”范无救拖着一身粪味突然现身,吓得我直拍胸脯,“走路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他反驳:“我是阴差,你见过地府哪个有脚步声?”
也对也对。不对,以这斯的性子,定是又故意戏弄我。
元君见他来,陡转神色,“今日都打扫干净了?”
范无救嗯了半声,敷衍而过。四公主噗嗤笑出声,调侃道:“母亲说我性子倔,我看啊,这难管教的另有其人。”
“啥!”范无救露出和我如出一辙的震惊神色,连桌上的茶水都被打翻,“母亲?”
我递眼色要他莫大惊小怪,好歹是夜捕百鬼的黑无常,怎显得和我一样没见过市面。
“诱我女儿进百花楼,杂扫一月便宜你了,”元君手指一点,地上的茶碗依次恢复原状。
黑无常看看我,又看看公主,心下了然,眼一转悄悄起身,“子时到了,无救告辞!”然后风一样隐遁于黑暗之间。
四公主倒是心善不忘为黑无常解围,只说是自己要进门看看,不怪范无救。元君语重心长,要她看看这周围魂魄的下场,等到最后,多少人是一场空,就连作为楼主人的我也终逃不过烟消云散的宿命。
公主闻言目光转向我,四目相对的一瞬,我们彼此都看懂了对方,“不,我等的人会来的。”
破破烂烂的小楼如今也算是蓬荜生辉,人间的公主、地府的元君还有黑白无常,一众“大人物”将它塞了个满满当当。直到几年过去,来往不少形形色色的客人。有人等不到就走了,有人等到了也走了,等不到也不走的,只剩公主一个。连从不用恶意揣测他人的谢必安也开始为公主担忧,怕她苦心的等待都付了东流水。
我轻轻叹口气,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付出都图个回报,公主自坐在这便不问值不值。
她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仿佛这不是从多年前就开始的事而是从昨天,仿佛她的脚刚刚踏进百花楼,刚开始第一天的期待。她从未对自己的等待产生一分一毫怀疑,即使离开百花楼的魂魄都开始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也依旧那样淡然的坐着。
范无救在我耳边轻声议论:“公主那个矢志不渝的样子倒是有几分像你。”
我露出一排门牙,拿出毕生所学阴阳怪气他:“你成语说错了。”
一晃二十年。在地府不过是日复一日的云霞,在人间,是少年变老年,时移事迁。
人间修葺华美的四公主墓前站着当日送别的男人,他宽阔的肩膀已瘦削了许多,一双大眼睛格外哀伤,两鬓青丝添了霜白,望着眼前墓碑上四公主的谥号和生辰,“容儿,院里梧桐老了,我......我也老了。”他自言自语的和四公主讲着曾经的一切,脸上的泪水在脸上迂回前行,割下一块鹿肉塞进口中,迎着风喝下一口酒,呛得狠狠咳嗽了几声。
风真大,吹乱了墓前的幡子,也吹乱了一个人的哀思。他背靠着公主坟坐下,记得初见时,他们才十岁。
那是个六月,树上的蝉已经开始偷偷的叫,他躲开父亲和阿爷,独自溜进王宫后花园,这个季节,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运气好的话,能在莲叶间摸上好几条鱼。隔着一段距离,便听鱼戏莲叶的水声潺潺,他跳下去,想定是条大鱼,可待游到近前才发现,哪里是鱼,分明是人。一个女孩落在塘中,“咕噜咕噜”的拍着水求救,几乎快要被溺死。少年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向上托举,反复几次才送人上岸。
女孩趴在地上往外吐了好几口水才恢复意识,少年也瘫倒在一旁,看到她平安无事,露出两颗小虎牙咯咯笑了起来。总以为年少时相遇,得是什么梅园赏雪、梨园看戏的画面,二人却是垂死挣扎过后的狼狈,互相看看对方身上湿透了衣服和发丝,像两只落了难的小鸡。
“我认得你”,少年脱掉身上的衣服拧拧水,“我爹是侍卫统领,我随他巡查的时候在藏书阁见过你。”他露出一个调皮的表情,仿佛在和少女炫耀自己的机敏,像是山里的小猴子偷到了香蕉般高兴。“你怎么会掉下去的?”少年口中话语繁闹,站在夕阳下,光打在他的身上,一片暖色。
“采花。”少女回答的简单。
“这个我擅长,等着。”说罢少年一头扎回水中,在接天的莲叶中穿梭。一盏茶的功夫,湿漉漉的脑袋从水中露了出来,口中衔着荷花。他把所有战利品交给少女,大声喊道:“以后有困难就来找我,我叫于敢,勇敢的敢。”
少女点头,迎着落日跑开。“我叫时容,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予”,娘说,是从容活着的意思。
“从容活着……”公主坟前的风越来越烈,于敢摸摸脸上的泪,“明明举步维艰,你却从不抱怨”。直到后来自己的剑架在容儿那些所谓兄弟姐妹的脖子上,他才知道,初见时容儿根本不是采花不小心掉入池中,而是被这几人推下去,容儿会去采花,也不是爱慕夏荷风姿,而是因为母亲重病却无药医治,只得采些荷花荷叶熬汤以求缓和病情。
如果她还在我身边,于敢手中剑直插入泥,定不能叫她再受半分委屈。
四公主在楼中坐久了,便也和我们熟识起来。趁元君今日公务繁忙不得空过来,谢必安关上楼门,神神秘秘的将公主围住,问起她们母女的事。“你们真是母女?元君究竟怎么过世的?”元君的来历实为奇怪,虽地府不比天宫,但能够在天地人三界之一成为执掌,也不是那么轻易的,要知道上一任阎王玉天龙可是天神太子,背后有掌管神界的爹撑腰才得来的位置,现在怎可能随随便便就给与一个凡间魂魄。
公主深深叹息,母亲是病亡。
“怎么可……”范无救还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谢必安眼急,桌下一脚堵住了他的嘴。
不对,在地府的都知,正常过世的人按照六道轮回都会有个投胎的去处,除了如我一般赖在地府不走的,其他人被永世困于幽冥只有一种情况,就是自尽,那在地府是重罪,即使黑白无常为救人投入河中,也难逃宿命。而且每日病亡的人如此之多,元君又是如何坐上五色神牛宝座的。
“确实是病亡”。公主缓缓道来。
她的母亲,现如今这位地府的元君,今时益国之主赵彻的正妻,生前并不受宠,或者可以说是受尽了冷落。她们住的小院种着一棵百年梧桐,所以得名梧桐苑,离君王很远,一年之中君王只在出宫围猎路过的时候才来看看,彼时方满十岁的时容几乎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并不是来源于父母情深。
“所以,母亲的病是不会有人在乎的,缠绵病榻多年,没有半个郎中来看过。我那时从书上看到早年间的方子,原料都是些好寻的花花草草,于是每每摘回为母亲熬煮以代汤药。母亲走的那日,我为给她采摘荷花还落了水,若不是有于敢相救,恐怕我们母女会一并出现在黄泉。”
那日的夕阳红的似血,光芒快要消失殆尽时容才赶回小院,还没到门口,已听到院中隐隐的哭声,一个不祥的念头让她怔住,手中的花落了一地,大吸几口气才又迈开步,向前跑去。
熟悉的榻上,一块白布已盖住了母亲的脸,从此后,只剩时容独自在充满风霜的人间。这让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短短十年生命,除了母亲,一无所有。
没有人吊唁,这位王后在一片孤寂中入了葬。
听罢,必安别过脸向我和无救使了使眼色,要我们把诸多怀疑先咽进肚里,看来公主对元君诸多其他故事并不知情,这对她而言,不是坏事。
公主的忌日过,于敢便命人重新修缮梧桐苑。这是个肥差,因为说是修缮,其实不过做些简单的维护,内里设置一律不许更改,连落在地上的梧桐叶也不许扫,清清闲闲便能领赏,大家总抢着来。
一个宫人在屋内擦拭,发现床下有串圆滚滚的东西,拿出来,早就风干的看不出原型,隐约能见上面留存的一排牙印。于敢拿到这东西,眼中无限爱怜,递给宫人一锭银,很好,今年就到这里为止。
这串东西名叫糖油丸子,是于敢幼时的最爱。他第一次向容儿分享这圆滚滚的小东西还是在容儿母亲的葬礼。
于敢随父亲的侍卫队巡逻,正撞见梧桐苑里抬出来一个盖着白布的死人,虽是极少人的送葬队伍,却用着最好的乌木棺椁,他实在好奇,趁父亲不注意,一路跟着到了墓前,却不想在这又见时容。他躲在树上端详那墓碑,上小篆刻着大益王后崔夫人之墓,女赵时容立几个字。
时容是王后的女儿!惊得他从树上摔下,径直跌落在时容面前。
“是你。”稚嫩的声音没有了初见时的轻快,伸手过来扶他。
于敢的目光还停留在墓碑上,支支吾吾问道:“你……阿爷不是说真的吧,你真是公主?”
时容眼光决绝的投向远处一样系着白花的马,“要是可以,我宁愿自己不是。”
于敢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有过一样的心情,阿爷和父亲对自己严厉的要命,要是可以选,才不姓于呢。迟疑片刻,他小心询问:“娘亲不在了,那你往后有饭吃吗?”在他心里,吃是天下第一重要的事,没饭吃的人天下第一可怜。
时容摇摇头,梧桐苑的供给本就少的可怜,母亲走了,估计再也不会有人想起这个偏僻的角落还有位公主。
于敢看穿她眼中落寞,上前拍拍胸脯,没事,我给你饭吃,我家的糖油果子最好吃了,他从背后掏出一串炸物,上面还沾着“一路奔波”路过的树叶和尘土。
“哇,呜呜呜……”接过糖油果子的一刻,时容觉得像是被人拔掉了塞在坏木桶上的塞子,内里积蓄已久的委屈趁势而出。
“别哭呀,你若嫌这串不好我回家给你换一个,”于敢拽起衣袖的一角为她抹泪。
“哇……”,谁知一劝慰时容反而哭的更凶。
“那我再给你演个猴子,”平日挨打,阿爷只要用糖油果子准能将自己哄好,如今这宝贝也不奏效的情境于敢也是头一回见。他从一棵树荡到另一棵树,卖力“表演”,学猴子的样子搔痒,直到演到捉虱子的桥段才见到时容止住了哭。
小“猴子”摇摇摆摆走到小女孩面前,“你笑起来人间第一好看。”
小时容将糖油果子塞进口中,“明日我还能再吃一串吗?”
能,日日都能!小“猴子”牵起时容的手,有困难尽管找我,我可是于敢,勇敢的敢。
回想至此,于敢稍显苍老的身形透过烛火颤抖起来,影子投在墙上,仿佛和年少时无甚差别,又仿佛完全不同。他将方才宫人找到的炸物用锦缎小心包起来,收在身边的镶花小盒中,出神的问天上星子,“不知道这是我当年送来院里众多丸子中的哪一串,容儿一定很宝贝它吧。”
母亲去世,时容的生活比预想还要艰难。名义上还是四公主,私底下,吃穿用度却简之又简,连宫人都敢在这院随意伸手。她倒也不生气,深知人性不过如此,越是破败的墙垣就越多人想推一把,唯有在荒原中辟出一条路才能活下去。她说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境遇中长大,这就是命,每个人都可以在所遭遇的境遇中做出选择,这就是运。命数由天,运数由人。之后几年,她几乎读遍藏书阁的全部书籍,趴在墙头偷听过每一位世子的老师讲课,悉心钻研之下,不仅诗文歌赋了得,更是对算法天文深有心得,几位偶有往来的学究将她的学习体悟编纂成册,其中理论很得一众学究认可。
那几年,于敢即是衣食父母,凡是别人有的,都想办法给她送来,别人没有的,也想法子为她弄到。每日的糖油果子,圆圆亮亮,颜色喜人,酥黄的表皮上被于敢拿蜂蜜画了笑脸。
“容儿明明亲口说过,只要咬下一口糖油果子,心里的苦真的可以减轻几分”,于敢抽出剑,烛顶的火光被斩灭,屋内陷入黑暗,“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个时刻,我便放弃一切,什么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