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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草原少年

    但是时间哪能随人心意,十四岁,平静日子的转折便初露端倪。

    时容坐在树下看书,桌上是于敢差人送来的点心和一张锦帕。时容打开锦帕,少年字迹筋骨有力,笔锋苍劲,这小子武功第一流,文功也不赖。锦帕书:“明日教习场比武,来看我一举夺魁”。时容莞尔,这么多年,他身上的孩子气丝毫未减,拿起一块颜色略深的糕点入口,臭猴子,果然放了盐。

    教习场马上比武,拔得头筹的人能够面见圣上受重赏,各路王孙贵族家的男儿都跨上马背,跃跃欲试。所有公主王妃也都受邀到场观赛,往前数不少人的如意郎君都由此选来。不过,四公主例外,没有人记得她。

    于敢有约,时容是不会缺席的。教习场的东侧栅栏有缺口,恰好能站一个人。时容钻进去,远远便看到十几匹马和穿盔带甲的少年,有人握一对大锤,有人背长枪,她一眼认出那把双刃长剑,立耳白马背上是意气风发铁甲银装的于敢。

    一声令下,马声嘶鸣,兵器摩擦的声音响彻教习场。于敢的剑是传家之宝,剑身比通常的剑再长一尺三寸,身量却更轻,剑锋削铁如泥,剑法灵活变化。历年比武,还没有人是于家的对手。

    但今日于敢却遇上了敌手。另一个带着铁铸面具的少年气势汹汹,坐下黑马耳尖小,四肢长而有力,长长的鬃毛又黑又亮,神彩烈烈,与于敢白马齐头并进,大有超越之势。面具之下只见一双眼,像山猫般清醒凌冽,背上一张弓,箭篓里只装三只箭,他们都说这个高大笔挺的少年是于家老将军最得意的徒弟。于敢不喜欢他,自他来,阿爷便总拿他的长处数落自己,越是想和他抢,反而越是什么也抢不过。

    黑白二马齐头并进,难舍难分,于敢抄出剑,一脚钩住马镫,腾空刺出。黑马主人后腰贴马背躲闪,一手急急于背后拎箭,一手搭好弓,趁起身一瞬瞄准白马的眼睛。

    “小心!”时容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这只箭上满载的锐气,冲进校场正挡在黑马面前。

    “走开!危险!”黑马主人大呵。

    待时容回神,已离马蹄近在咫尺,碗口大的蹄子定着铁掌,这一掌下去,神仙也要被踩个稀烂。黑马主人将手中弓箭向外抛,勒住马绳侧身,马蹄倾斜,落在时容身侧,重重将马上少年甩了出去。

    于敢见状勒马上前查看,见黑马上的少年还能起身,讥讽道:“还以为你血是冷的,今日怎的顾忌上别人了。”随后转身将惊魂未定的时容抱起放上自己马背,调转缰绳向教习场外去。

    “你还没有夺魁呢”,时容知道于家的规矩,若是于敢丢了比赛,阿爷肯定会狠狠教训他一番,重则还要受皮肉之苦。

    他倒不介怀,“区区一个恩赏,哪有你重要”。

    黑马的主人还立在原地,捡起弓,回味起刚才的一剑,看得出于敢只用了五分力,并不想伤着人,若是动作再快一些,自己现在怕是早就身首异处。马前的少女,柳叶眉丹凤眼,越过尘埃奔来,像勇敢的羚羊。他们若都生在草原,应是年龄相当的玩伴。少年心中生出对孤独的反叛。

    阿爷骑马从远处来,擦身而过时,狠狠瞪了于敢一眼,半句没说朝黑马走去。于敢失落的小声嘟囔:“我才是于家的长孙。”说罢将头搁在时容肩上,“幸好这臭小子不认识你,不然我最珍惜的都要被他抢走了。”

    时容好奇的问:“他叫什么名字?”

    于敢狠狠踢马屁股,飞快的跑起来,风中传出他的不满:“不许问。”

    百花楼中,少年时的回忆如春风吹暖了公主的唇角,“于敢那时什么都要同他一教高下,偏偏二人又都天资聪颖实力相当,每天比来比去,赢时少输时多,气的他眉毛都歪了。不过我总觉着,于敢赢时也是他有意让着。”

    少年总是这样,暗自较劲谁也不服谁,到年纪大时想起来,都还要再为当年的鸡毛蒜皮争个长短。那时的于敢没有伪装,他希望是最好的一个,比任何人都好。

    时间的车轮滚滚前行,三年时间,于家添了于父的衣冠冢,阿爷三进三出吐域,满身旧疾新伤,于家的荣誉,终要传到于敢手中。

    上赛场是少年豪气,上战场则是国家使命。于敢记得,这一年自己正十七。

    两年来吐域骑兵频频来犯,益国西境边民深受其扰,边线不断内缩,于家军去了又回,回了再去,几乎年年有人戴孝,月月有人哭丧。

    再出征,旌旗猎猎,寒风呼号,数万士兵整装待发,列在城门外。将士们兵分三路,中路主帅正是飞虎将军于广。于敢骑白马跟在阿爷身后,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两眼目光如炬,一手勒缰一手扶剑,眉宇间尽是少年将军的英气。

    于敢是不怕上战场的,于家世代忠烈,就算战死,也不会有人眨一下眼睛。但他怕告别。在梧桐苑外站了许久,树上的叶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勇气踏入那扇门,怕若是多见上一眼,自己就会失去拼死杀敌的勇气,战场最忌讳的,是心有牵挂。最后还是选择差人给时容送了一样东西,一把短剑,照着于家剑一个模子打出来,剑鞘上是于家引以为傲的飞虎图腾。

    时容明白其中含义,于敢,要平安回来。

    一走便是三月,三个月来,前方的战报一封一封快马加鞭的送回,西路军战绩斐然,东路军突袭有功,却没有一点于家军的消息。时容抱着手中的短剑,彻底失了眠。

    天亮,有人照例敲门,一小斯送了餐食过来。于敢不在的时日给时容的供给也是一天未断,无论是糕点果子,金银首饰,还是按照往日里的喜好,唯一不同的是,糕点中没有盐。

    来的小斯也与平日不大相同,虽都穿着粗布的裤子,裤脚却是束起来的,看起来似乎更有将军家仆的味道。时容问他可有少爷的音信,那小斯诧异的眨眼,“我家少爷?很好啊。”

    时容笑了,对,我该信于敢很好,很快就会回来。

    又是一月,东西两路军的捷报抵京,大胜吐域,即日班师回朝。时容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中秋前几日,大军在天刚亮时打破京城的清晨。时容在阵列中找了又找,看到末尾的于敢一身落寞。

    雪原天寒,他的手和脸颊都冻得通红,晒黑了不少,英武之气更胜,全不似从前。手中的剑寒光凛凛,还保存着些许杀过人的痕迹,剑鞘上的老虎眼睛正正好被两滴人血沾红,远看好似盲了,细看却像是发怒要吃人般凶残。

    看时容来,于敢飞身将人群中的她抱到马上,疲惫的双眼顿时有了笑意,时容靠在坚硬的盔甲像是靠在一面坚实的城墙。

    “你瞧你,这么急着见我吗,鞋都没来的及穿?”于敢一低头,看到时容裸露着的双脚,心里和身体里积攒的雪原冰霜都好像融化了,他知道容儿很为自己着急。

    时容收收脚,出门确实急了些。自于敢走后,听到于家军三个字心都要颤抖,刀剑无眼,她的噩梦中全是不能瞑目的将士。

    班师回朝面见天恩,东西两路将领大受封赏,单于家没有。此次敌军有意避其锋芒,分两路意欲采取侧面夹击战术,正与东西两路交锋,打的昏天黑地,待于老将军收到军报赶往支援的时候,战况已基本落定,他带领的中路军只白白在雪地里赶了半月的路。

    赵彻封赏完,平静的问:“于家是没有可用之人了吗?”

    老将军脸上是万分的羞愧与难堪,立在宫中,至人群散尽也未挪动半步。于敢在他身后单膝跪着,久久回不过神。于家没有人了?是啊,于家的男子除了他和阿爷,全都没了,叔父是,父亲也是,甚至连一众的堂表叔叔们都是,他们,都躺在雪原,死也未曾归家。

    于敢握住阿爷的腕,那斩杀过上万敌军的手腕仍然强健有力,“总有一日,我会向所有人证明,于家还是那个赫赫威名的于家!”

    听罢这句,于老将军手中的剑突然咣当坠在地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出句让于敢摸不着头脑的话,阿爷说,错了。

    于敢不明白阿爷缘何是这样的反应,他坐在梧桐苑想到无法再想,终于将头靠在时容肩上困倦的睡去。行军六个月,他从不敢踏实的睡一觉,帐房外随时可能出现敌人,没及时躲避的暴风雪会吞没整个队伍,需得时时警惕。现在他回来了,回到了时容身边,这里没有人想要他的脑袋,口鼻中都是少女身上浅浅的梅花香气。

    时容看着这样的于敢,心中不由的难过起来。战争将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变成了疲乏困顿的士兵,虽然于家无功,折了老将军的面子,但她暗暗觉着这也是种幸运,那么多埋葬在吐域的将士,他们的家人和朋友,此时只能对着衣冠冢伤心垂泪。

    接近黄昏于敢才醒,深觉乏力肚饿,偏偏梧桐苑吃饭也要靠接济,他只得昏昏沉沉的向着家走,想起糖油果子香甜的滋味,心中快慰些许。

    谁知刚一进门,迎接他的,没有热羹好饭,而是阿爷劈头盖脸的一通骂:“你何德何能牵扯梧桐苑!四公主再不受宠也是公主,不是你这样无爵无侯的人能够匹配。”

    于敢愣在原地,自十岁起,他心里就没有过别人,怎么于家没了军功就连自己的心意都要一同没收?过去的十七年,罚跪也好挨打也好他从不会同阿爷顶嘴,但今日只觉心中委屈,出声反问:“阿爷怎知我不能在战场上拼一个爵位回来?”

    “你!”这话似乎触及阿爷心下痛症,使他更加恼怒,举手就要往于敢的脸上招呼,手掌带起的风吹过于敢耳朵,呼啸清晰。欲落时,却被在半空拦住,是阿爷那个大名鼎鼎总穿黑衣的徒弟测凌。

    于广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立下规矩:“往后不准再踏入梧桐苑半步!”

    在于敢眼里,阿爷对测凌才像是亲祖孙,给陌生人的偏袒和赏识,自己统统没有,无论多么努力,阿爷都只有一句你还可以更好,就连上次校场赛马,阿爷也不问青红的苛责了自己好一顿。

    他出门大醉一场。于家军没有一个逃兵、一个懦夫,为何不如那些白吃饭的贵胄。是不是......是不是只有自己立下常人不可立之功,有了爵位,他才能守住容儿?

    于敢看着眼前的利刃,暗下决心。

    “吐域威胁大益数边地,吞占西部几座城池几十年,两军往来交战不是长久之计,即使中原得胜,也不过是维持三五载,不如乘胜追击,打到他们的王庭去,打到他们永远不敢来犯。”朝堂上,于敢一番话,引得大臣们哗然,以益国现在的实力,这是冒滔天的风险。于广也被这番言论震惊,跪地磕头,言辞恳切求君王三思。

    “飞虎将军,看来你家孙儿比你有魄力。”赵彻只留了这么一句。

    于敢听懂,自己离建功立业不远了。阿爷听这话却像被抽了魂,颤颤巍巍站起来,推开于敢,脸上的表情如木刻一般僵硬。

    于敢顾不得阿爷,兴冲冲的向时容大谈今日“喜讯”,然而时容的反应同样出乎他的预料。

    “于敢,你知道战争会死人吗?”时容的语气带着悲伤。

    “不用担心,我的剑法你知道。”于敢没有理解时容的意思。

    “不。兵书说,兵起而程敌,政不若者勿与战;食不若者勿与久;敌众勿与客。阿敢,不只是你,也不止是随你出征的将士,以大益现在的国力,速战速决的胜算渺茫,但凡超过三月,后方就会因为供应前线钱粮紧缺,到时候会生很多事端,牵累无辜百姓。”时容的话越来越严厉。她知道一统天下是自己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王一直以来的心愿,那个人希望自己能站在历史的结点书写丰功伟绩,全然不顾他人性命,可是,于敢跟着起什么劲,阿爷和于家军三万人的命怎可全然不顾。

    “容儿,你知道我这么作是为什么吗!”于敢觉得此刻内心的疼痛丝毫不逊于在战场挨的那一马蹄。

    “于敢!我不知道你为了什么,但是我不希望你从英雄变成祸根。”

    不欢而散。于敢摔门去,等我凯旋归来,你会明白。

    三日后,圣旨到,三万于家军,出征吐域。阳光洒在阿爷花白的胡须上,面容憔悴,再也不是那个只身能打虎的飞虎将军。

    测凌脸上仍是那副不哭不笑的样子,他站在于敢身边,多年来第一次以哀婉的语气跟他说话:“你知道‘卑梁之衅’吗,现在你摘了这颗桑葚,之后发生的事或许根本无力承受,想过吗?”

    又一个来教训人的,于敢不想听也听不进去,他一定要这颗果子,要这场战役搏到个战功和爵位,他有这个自信。依大王部署,已安排肃州屯兵于边境排兵布阵,到时由丞相白介辰假意和谈引吐域王前去边境,益军设伏力擒贼王,于家军随后挥兵西进,就可杀吐域人措手不及。于敢左思右想,觉得此计划甚是周密,以少战多未尝不可。

    “他总是这样,使起性子来八头牛也拉不回,可是,打仗不是小事,咳咳……”话说一半,公主猛烈的喘起来,在此消耗过久,她的身子比我好不了多少,时常需要休息。

    今天黑白无常回来的早,领着一个逝者站在河对岸,激动的跟我招手。远远瞧去,并不是我要等的人,不解他们为何如此兴高采烈。渡桥,大片的彼岸花间,陌生逝者干笑着向我作揖。贴近一看,他最多不到而立的年纪,长着一张憨厚的脸。

    必安眼角带笑说话却故作深沉,“含青,你可知道过了这段路,彼岸花散去之时,每个亡魂都会短暂露出过往几世的相,也就是原来存在世间的样子。”

    原先是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所以你们是想安慰我尽管几十年过去,即使我等的人已投胎重生,但只要经过这里,我还有机会认出他,对吗?”

    范无救点头又摇头,“这只是其一,其二嘛,你别眨眼,看好了啊”。

    彼岸花摇曳,让出道路,来者徐徐向前,前世样貌一晃而过:牛头圆眼,眼中发着绿光……是兽人!

    惩罚解脱,他们真的过上了平凡的生活,百花你看到了吗。

    空中,送行的谢必安和范无救“争执”声随风而来。“哥,这个选的不好,死的太早,要是含青误会还以为这些兽人这辈子依旧过的不幸呢”,“哎呀,还不是你催着让我宽慰她,这不第一个死的来了就顺理成章不是,没事没事,这个是吃的太好身子担不住走的,不算坏……”

    我站在桥头,又哭又笑。

    四公主见我这副模样,很是关切,我满怀激动的诉说兽人的故事,“他们终得解脱,太好了,太好了!”

    “你说他们最后一次遭兵刃之难是什么时候?”四公主似乎在我的故事中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二十五年前。”这日子过了几年几月我都清晰记得。

    四公主手中的酒杯咣当落地,“那是……于家军。”

    于敢殿前请战,于家军三万人即日启程,整装出征,浩浩荡荡的向着西陲再次挺进。

    四公主写了上百谏书想要阻止这场劫难却都石沉大海。她左右思索,想到最后一个法子,但这法子需要一个帮手。

    若说此时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救于家,便只有测凌。

    草原毗邻益国北境,天下三分后与益国相安无事多年。往后的百年,益国经赵氏先祖经营也算是内外安定,而草原则是内乱征伐不断,几个部落之间不间断的杀戮、背叛,使得偌大的草原荒芜一片。喀什噶部落也是混居其中的众多部落之一,老首领无心参战,但偏偏乱世不由得谁选,不杀人就会成为刀下魂。测凌的父亲不懂得这个道理,那样轻易的死在了自己的帐篷里。好在近年大益的精力都放在与吐域的西境战场,对北方很是宽善,测凌和母亲一路向北逃到中原,以质子身份求得中原庇护。赵彻当然乐得空手套白狼,以接受俘虏投降的姿态赐了院子将测凌安置在护卫军的监视之下。马场相遇,是他踏进京城的第四年。

    也正因为质子身份不可随意离京,他是唯一一个未出征的于家军。

    时容匆匆写下一封信托人送给测凌,她相信马场那双眼不会错。

    收到信时,测凌的鹰已经放了出去,两只上好的金雕,能日飞千里为他传递消息。汉人的朝堂上下,没有人敢为于家军几万人的性命说话,测凌位卑更难在赵彻面前进言,他只能放鹰召集父亲旧部,若是能在战场上救回师父和于敢一条命,折损这最后的家底也算值当。

    然而,于敢这小子,总是好运气。时容的信让测凌大为振奋,四公主说,今夜她有法子让赵彻送一封诏书出城,至于诏书最终写什么,天知测凌知。

    测凌捏紧一把汗,“师父,你可要慢点走”。

    三更,正是酣眠之时,时容身着金线吉服,挽正冠发髻,摆左右两道连声通报进君王寝殿。

    夜闯王寝,三十大板,女眷议政,三十大板,整整六十大板。时容感到血液顺着身子流淌,伤口似乎已感受不到疼痛,只剩麻木。她想站在赵彻面前,但身体却难以支撑,恍惚间向前倒去,脸挨在冰冷的地面,耳边嗡鸣。强撑伏在裙上,她一字一字道:“我愿意去草原和亲。”

    对于父王赵彻,感情没有用,利益才有用。草原众部虽散乱,但骑兵精锐仍能使地处中原不善骑射的益国人胆寒,大益与吐域战况焦灼,受不起草原腹背夹击,测凌这个质子分量不高,还能想到的办法,便只有和亲。可行的法子只有用一大笔银子和一位公主,暂让北边安稳一阵子。

    赵彻只有一位成年公主,眼前这一位。

    这便是最让赵彻头疼的,他们父女有名无实,也想过把时容强塞进花轿,又怕她性子烈干出什么半途自尽的蠢事,草原上如果收不到人或收到死人,那都是战事的祸根。

    听时容这么说,赵彻猛然回头:“这可是你自愿。”他多少听说过这位女儿的性子,颇有些男子豪气,亲口允诺的事,不会轻易反悔。

    “只要看到撤回发兵的诏书。”时容目光如烈火在黑暗中灼灼。

    赵彻看着眼前初长成的女儿,恍然发现血脉真是玄妙,某些时刻她像极了她母亲。

    “既是你自愿”,赵彻晃晃手指,侍女们一路小跑呈上纸笔。

    新诏快马加鞭送出宫。测凌箭步上马,逐新诏书纵蹄疾驰。前马似是察觉到危险,挥鞭狂奔,后马蹄声更急了,在夜色中显得异常突兀。测凌拿出背上的箭,搭好弓,闭上眼,滤过风声和树声,北向东北,前蹄比后蹄快半响,就是现在!冷箭飞出,正中前蹄,人仰马翻。

    测凌踏黑马翻身一跃来到送信人眼前,捡起地上的密诏,拆开一看,连夜送出的新诏上写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收回成命,而是催促于家全速行军。

    知父莫若子,时容早在信中猜中后事,所述之况与当下无二。那封信的末尾,她问测凌,只为大义,可愿同我赌次命?

    测凌将备好的假诏拿出,快马长笑,好,只为大义,舍命陪君子。

    “可最后于家军还是出征了,”我不知地上事,却知地下魂,兽人们转世为三万于家军受最后一次兵刃之苦,是无可更改的神旨。想到他们身首异处血肉横飞的情景,我的心无止境向下坠跌。

    公主深深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遗憾与痛楚,“世事无常,我以为宫内宫外的眼睛都看着,无论诏书实际写了什么,撤军的消息都会迅速传开。哪怕父王知道其中实情,于将军早就撤兵回程,再想回头怕吐域人也不会答应,到时过错全在我,可换三万人平安。”

    但唯有一件事她未预料到,那便是飞虎将军于广的衷心。将军带兵多年,见测凌一个质子送诏书,已察不合常理,待看完诏书上不属于赵彻的笔记,便全都懂了。老将军沉默良久,只对测凌说了一句:“回草原去,永远不要回来。”

    于广这辈子,只知军令如山,假的就是假的,纵使是救人也不行,他是一国的将,就该听受君命。

    战事打响,令谁也没有料到,一战,便是半年。纵使赵彻早年盘剥来的金银成山,也敌不过底下官员一层一层的剥皮,能到前线的十之不足一,加之战线拖延太长,军饷不日告急。四公主的预言一一实现,国力不足粮草紧俏,加之深入异地,这场战争变成了巨大的灾难。为供应前线,粮食一担一担的运走,百姓叫苦连天。

    不知道后来的飞虎将军是否后悔自己没听测凌一句劝。一念之差,是万人之血。

    “后来于敢回来了吗?”我忍不住想探个究竟。

    四公主轻摇杯中酒,“没有,他们都说他死了,我偏偏不信。”

    整整半年,三万多士兵出门去不足十人归家,于广老将军带着于敢的衣冠和剑鞘,老虎眼睛上的血迹黯淡,盔甲上的破损一笔一划记录着一场又一场厮杀。

    回来的人说,于敢在一场风雪中与阿爷失散,老将军在冰天雪地中骑马找了他七天七夜,没有一点音讯。

    假诏书事发,梧桐苑画地成牢,大门从外上着锁。于敢失踪的消息都已陈旧才传进时容耳朵里,测凌更是消息全无。这坏消息之所以还能传进来,是因为另一个更坏的消息。

    终究还是到了诺言兑现之时,时容北上和亲的日子到了,纵使这场交易的另一方自始至终都未信守承诺,该来的还是来了。

    要按范无救说,四公主当时大可学父亲背信弃义,但她做不到。她若不从或一死了之,草原的铁骑会立马南下,将已在吐域受到重创的益国军队践踏在马蹄之下。她不能如此,哑巴亏,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短剑在院中挥舞,树枝断裂噼啪作响。被抛弃、被利用,难道这就是她作为公主的命?她还没找到于敢,还没实现自己的一腔抱负,就这样被当作货物一样换来换去,生为赵家的女儿,感到莫大的悲哀。

    秋风起,梧桐折断的枝叶随风飘出院墙。以死破局,小小的树叶终于离开囚困它的根。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容看的出神,豁然得到些启发,或许出嫁反而是唯一一个离开这里的办法。

    墙外至少还有希望。

    良辰吉日,时容穿上绣凤凰的嫁衣,那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样东西。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心烦意乱,万一没有转机,岂不是要与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共度余生?可是她每日都梦到于敢,那个从十岁起就和自己风雨共济的朋友,一定在等她。

    皇家送亲的队伍从来没有这么单薄过,寥寥几个护卫,轻简的嫁妆,一个其他公主出嫁坐过的婚车嫁撵。不过时容并不在意,认认真真的观察着窗外的一草一木,辨别着方向和地形。

    足足走了近两月,终于抵达草原王庭。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唱了听不懂的歌,给了送亲的几十匹马和一些金银便送了来人回去,空空荡荡的帐房中只剩时容一人。她掏出藏在袖中的短剑,贴身放好,既到了草原上,她的使命便已完成,现在要是公主“丢了”,那便是草原人的过错。

    三日后的大婚,是出走的好时机,草原与吐域生活习性相似且暂时处于休战期,常有马队车队往来互通有无,到时候只要逃上商队的车,便可前往吐域。于敢不会死的,他打小最是机灵。

    草原最尊贵的可汗大婚,娶的是中原王朝的四公主。成千上万的牛羊都在角上缠起了红绳,每个毡房都挂上了中原的喜字灯笼,大红的幡子从边境一直搭到新宫殿。绣凤凰的嫁衣下掩盖着刻虎头的短剑,喜庆的歌唱从白昼到入夜,此时也慢慢安静了下来,草原的风声渐起,不远处有车队套马的声响。

    时容的心也渐渐紧张起来,外面的脚步声攒动,大概是可汗要进门了,她握紧短剑,四处寻找可逃的路子。前后翻找,好不容易从后窗撬开一条缝,正要跃出之际,却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吓得时容一身冷汗,慌忙回去坐好。

    门外人用蹩脚的汉话告诉尊贵的四公主,不好了,他们大汗逃婚了。旁边年纪稍大的马上更正,不是逃婚,公主永远是草原的可敦,可汗不会不承认的,只是暂时找不到,今天不能入洞房而已。

    说的人结结巴巴,心惊胆战,听的人心里却乐开了花,既然是双方都不愿意的婚事,那事后谁也别和谁计较,草原和益国,谁也没脸面以此为由发动一兵一卒。

    “你们回去吧,多派人往远的地方找。”时容将他们都支远,待屋外脚步散开,翻开后窗往刚才商队的方向跑去。

    待仆人再开门,公主已坐进商队主人的车,短剑抵在对方颈上,车主人是个与时容年纪相仿的男子。

    那人先是一惊,仔细看过时容相貌后便放松下来,似乎还在隐隐作笑,他理了理衣襟,说:“公主出嫁逃婚的,您恐怕是头一位”。

    时容将剑压低,“你怎么知道我是公主?”

    “今日之内敢在草原上穿大红喜袍的,除了那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公主也不会有第二个了,”车主人仍是气定神闲,仿佛没有感受到冰冷的剑锋。

    “闭上嘴,向西走”,时容警告他,剑压得更低,她只想尽快抵达吐域。

    “你明明不忍伤害我,”车内主人的语气,好像对时容很了解似的,轻巧的接过她手中的剑,装进剑鞘,接着道:“时容,一路颠簸来我草原,辛苦了。”

    时容闻言诧异,“你究竟是谁?”车跑起来,她才有功夫仔细看眼前人,小麦肤色,体格强健,紧实的双臂将肩上绣着的图腾都撑起,显得生动有力,浓眉,高鼻梁,脸型骨骼分明与中原人有差异,脖子上带着某种动物的獠牙,说话有着与年纪不相匹配的沉稳。

    “不过半年前还说与我性命相交,现在却不认识了?”车主人从背后掏出一张铁打的面具比在脸前,“在下测凌,喀什噶测凌。”

    测凌?!时容定睛看说话人的眼睛,山猫般的眼睛,真的是他!比赛马时更添几分杀伐之气,“你安然无恙,太好了!”

    “独自被圈禁深宫,你受苦了。”测凌脸上是洞察一切的泰然,话语间露出若有似无的怜惜。

    时容愣住,他竟然对宫内事知晓的如此清楚,看来在京城的几年没有白待。“可惜你我豁出性命还是没能挽回于家军的命运”,这三个月中,她日日苦思冥想到底哪一步出了差错,明明亲眼看到诏书出了宫门。

    “你就没怀疑过是我临阵脱逃变了卦?”测凌也曾想象过,二人该是在断头台或地牢重逢,为三万于家军的幸免高歌,然后一同抛去这颗头颅,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从来没有。”时容笃定地回答,信任不会因情势变化而变化,会变的就不是信任。

    测凌拿起马奶酒痛饮,长叹一声:“是我无能……”他将那日之事细细道出,声音酸涩:“无论我如何相求,师父都不愿走”。

    成事先谋人,他们都忽视了决定生死的一步棋,掌握在于广手里。

    时容看着测凌身上的草原装扮,顿了顿,“还有一件事,我想你或许知道现今草原的可汗是何许人?”是该问一句的,毕竟这位差一点要和自己同床共枕。

    测凌大笑:“可汗?正是在下。”

    质子未经准许随意出城已是大罪,那日之后测凌无路可选,回到草原。草原的部落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测凌要回来的消息,他们四处布置暗哨,生怕被暗中寻仇。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测凌没有躲躲藏藏,队伍浩浩荡荡大张旗鼓的踏进草原,车上装着中原帝王“御赐亲遣”的赏银万两,身后跟着着益国兵甲的护卫。

    各部落的首领见到测凌如此阵仗,都选择了静观其变,如果测凌得到中原皇帝的支持,以各部众的实力八成无力抗衡。测凌看着天空上追着鸽子俯冲的金雕,露出一个诡秘的笑容,装赏银的车下层铺满麦草,御赐文书也是自己信手拟的,护卫军都是自己身边的亲兵,货真价实的草原汉子。这一招,师父说,叫做空城计。

    期间也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部落前来试探,测凌一律开门迎客,说话好听的,给了牛羊送出去,说话不好听的,一箭穿心,尸身分送到各个部落。那些个暗中作祟的首领收到贺礼统统吓破了胆,《易经》说,这叫杀鸡儆猴。

    正如于广预言,他真正成为了草原上的雄鹰。

    到今日为止,草原数十部落几乎尽数归于测凌麾下,所有人都要尊称他一句,喀什噶可汗。

    时容觉着车内的空气都冻结凝固。逃婚却跳进了夫婿的车里?这人居然还是测凌!天下之事,真是无巧不成书。时容看着曾与她过命的人,是你的话,我心里倒不那么难受了。

    被测凌一箭射穿心脏的上任可汗,贪图中原帝王的女儿,稀里糊涂签下盟书,梦做的很美,死的也快。测凌也没想自己刚刚稳定局势,赵彻就急不可耐的要将女儿送来,美其名曰和亲是大势,谁作可汗就嫁谁。于家军一事,测凌对赵彻这位帝王毫无好感,甚至都没问要送来的公主究竟是谁,几番推拉实在拒之不下,便在收人之后转身遁逃。只是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两人双双逃婚新妇又跳上了自己的马车。早知这样,掀了盖头再启程也不迟。

    看着时容错愕的神色,测凌很想忍耐,但笑意还是从眼角溢了出来,于是索性闭上眼睛,轻声道:“想必你也是去寻于敢。”

    派出暗中增援的人放回金雕时,于家军已兵败,老将军死里逃生身受重伤回到益国,但于敢却不知所踪。于敢是于家最后的血脉,是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少年,吐域山高雪厚,不是能长久生存的地方,测凌收到消息当日便开始部署西行的计划。

    “陪自己的……妻子寻找另一个男人,你不介意?”时容试探的问。

    “既已是我的妻子,怕什么。”测凌睁开眼,毫无回避的直视。

    时容不敢正面相迎,只低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词汇,妻子……这场错综的和亲让她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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