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隔壁飞沙,天寒地冻。测凌递过一杯马奶酒,将身上狐皮大氅脱下,裹住时容。时容抬头想要说点什么,测凌却没有给她机会,仍是闭着眼,两手抱在胸前,像是在思索又像是睡着,偏不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马车出了西关,在一家小酒肆停了下来,店家是个大胡子,背驼,眼角下有颗痦子。一行人坐下,马被牵去吃草,老板上了几碗热茶。测凌拿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打开,是二百两黄金。老板脸上堆着笑,好像见惯这样的场面,拿起一定金子咬了一下,货真价实。
一百两是食宿费用,另一百两可以问一件事,是老板潘驼子的规矩。时容一言不发,精神倍加集中,这大胡子虽然驼背,脚步却很轻,想来功夫是极好的。桌上的茶水饭菜看似粗陋,然而出了西关还能将芦蒿摆上桌的,恐怕找不出第二家。这驼子大有来头。
“您尽管问。”驼子将装金子的箱子盖好,抱在自己怀里,像抱着婴孩一样小心翼翼。
“三个月前中原与吐域大战,益国右副将于敢现在何方?”测凌眼梢过驼子,说话沉稳中透着凌厉。时容虽是旁观,也感到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威严,她手停住,静气看着,直到测凌夹了菜递向她,筷子碰到碗边,才晃过神来。
驼子咽下几口茶,吐域之中雪原最是危险,背风方向雪山脚下的牦牛海子,那是唯一能活人的地方。他的答案从未出过错,这是安身立命的本钱。答完他将目光转向时容,好像是从她身上读着什么,那种狡黠的目光让人浑身不适。
测凌点点头,很好,至少于敢还活着。
这家酒肆的房间不多,出关的人倒是不少,测凌和时容挤在一间房中歇息。自是难有睡意,时容问躺在地上的测凌:“我以为你和于敢素来不睦,为什么不远千里来寻他?”
测凌皱皱眉,他本就是于家军,好歹要称于敢一声少将军,再说,这么多年,至少于敢是真把他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比那些整日里阴阳怪气背后说三道四的世家子强多了,他的年少时光,也是于敢撑起了半边天。找他,不只是为了师父。当然这些话他说不出,多少矫柔了点。
他伸展身躯,慵懒的应道:“因为想看看让我可敦钟情的男子,是不是胜我一筹。”
可敦在草原上是妻子的意思,时容到此时也不大习惯这个身份,或者说她不喜欢,这是父亲摆弄她人生的证据,是另一个牢笼的戏称。
测凌似是看出时容不悦,从地上起身,“说笑的,找到于敢我亲自送你们回去,歇着吧,我在门外守着。”
时容仍旧睡不着,测凌似乎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他像有千双眼,看得到这偏僻的西关有个知晓天下事的潘驼子,也知道自己被囚禁梧桐苑。还有他身边的侍从,如此眼熟。
行路多日,终于到到达牦牛海子。这是雪域高原对湖泊的称呼,那些碧蓝的湖泊就像是大海的孩子。
牦牛海子,坐落在雪山脚下,是吐域人以前饲养牦牛的一片草场,说是草场,却比中原的草场大百倍,其中坐落着许多牧牛人的毡房,住满了能征善战的吐域人。
测凌将手下打扮成本地人的样子,又从小贩那买来几头牦牛,假扮成牧牛的游牧人,时容小心翼翼的将脱下的嫁衣叠好,放在胸口感受着母亲留下的余温。
高原天气尤其的晴朗,湛蓝的天上云低垂着,不断变换,仿佛触手可及,草场的草色还很浅,但已看得出新绿。眼前辽阔景色是时容从未见过的,世人都以为公主锦衣玉食,只有时容知道,王宫只是一个黄金的囚笼,在里面度过一生,还不如这里的牛羊。
测凌在地上画着海子周围的地形和房屋,时容也在一旁静静的看,偶然会在画作上填几笔,短短几日,两人好像生出了诸多默契,时容提笔,测凌就心领神会。若潘坨子的消息没有错,于敢应该早就被他们寻到,可几路人马苦苦搜寻多日,这苍茫的天地间竟无半点于敢的影踪。
夕阳沉落的间隙,测凌拿出腰间的一个黑色小管奏起,这乐器不如中原的丝竹管弦那样婉转多情,却意外的清澈。乐声响起,高原上的雄鹰都会低飞盘旋,在测凌的周身来回打转,沉醉其中。
时容坐在一旁看着他,在那么短的时间成为可汗,本以为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面霸主,或者像她父亲一般的老狐狸,可偏偏都不是。他眼中的温柔和慈悲,与天地山河自成一体的气度,还有他在群鹰中的浅吟一曲时的不羁洒脱,都与时容的预设相去甚远。或许,和他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还不差?时容看着他被被风扬起的发丝不由的想。
曲罢,测凌远眺山川,衣袍飞扬,仿佛山间清澈的风。
测凌手里的小东西叫做鹰笛,草原上的勇士能训鹰的不多,测凌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鹰不轻易屈从,但一旦认定主人,会无比忠心,父亲走的时候,他的鹰在九万里高空陡然收住翅膀垂直跌落。测凌收了这只鹰的骨头,做成一只鹰笛,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草原血脉。
鹰笛上刻有每个家族的图腾,测凌的笛上刻两个,一个属于喀什噶家族,另一个属于于家军。他所有的物件都是这样,于广将军的教导已浑然深入骨血,连侍从的衣着都是,外着草原行制,内里衬上绣于家图腾。
时容手抚笛上两图腾,突然明白为何测凌身边的小斯如此眼熟。“你供我半年饭食,为何从不报姓名?”有时她也很好奇,一个人到底有多少精力和智慧,能在多方势力中运筹帷幄,也能精确的计算到于敢上了战场梧桐苑会没饭吃。
“不愧是公主,送饭人内里穿着谁家衣裳都注意得到。”测凌以为自假诏书后,无论时容再做出任何举动自己都不会惊讶,没成想,再相遇这位公主还是能带给自己新的惊喜。
“怪不得我问小斯少爷近况可好,他回答的那样轻松。”时容描绘起当日那小斯送饭时与自己的对话,将其中细微破绽一一道来。
测凌稍稍侧过头,“只要你有饭吃,以谁的名义送又何妨”,余光落在这位有名无实的夫人身上,马场搅局的少女此时就坐在他身旁,一切都好象是长生天的旨意一般顺理成章。
就在两人沉浸在难得的安宁之时,一个手下匆匆来报,“不好了!”他们在海子岸边发现了于敢的剑。
时容想起宫人口中老将军回朝时的模样,拿着于敢的剑鞘,内里空空。于家世代习武,剑于于家人,只有死亡才会离手。
“或许他在山里,阿爷说他走小路去寻找设伏的部下,一定是在山里!”找到剑就意味着于敢身亡的消息已有八分是真,时容的眼眶通红,甚至崩出几道血丝,一时间,心中的悲哀和不舍一起涌了出来,不知如何面对最后一个至亲也离她而去。她反复比照手中短剑,想发现两者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同,可是,竟是两相无异,测凌手下寻到的,确是于敢的剑。
没想到多日追寻,还是一场空。
“我不信!”时容骑上马,迎头向山里冲去。于敢,和我回家,咱们回家吃糖油果子。
测凌见状赶忙跟上,两匹马追逐着来到山脚,马蹄自行停下,似乎连它也在提醒时容该面对现实。时容又何尝不知,她伏在马背痛哭,测凌在一旁,心中酸涩。
“走吧,就去山里找找,行军打仗丢了剑也是常有的事。”测凌开口,除开安慰时容的成分,他也不愿放弃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
时容听到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乖乖跟着向前。她现在明白为什么于广将军那样器重测凌,在所有人都慌乱的时候,他会努力寻求解决办法。
吐域的山,都是雪山,越往上行,越是寒冷异常,眼下一片白光更是刺的人睁不开眼。测凌将时容抱上自己的马,扯下衣服一角将她的眼睛蒙起来,“看久了会得雪盲症,从现在开始,只管交给我。”
过度的明亮和突然的黑暗都会让人心慌,时容伸手摸索,试探的去牵缰绳,指尖触及,忽而被一双大手包裹,轻缓抚过,放进温暖的衣襟,一颗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坚实的肌肉隔着深衣轻微起伏,她没来由的面红心跳,想要将手抽回,却被那双大手按回,“听话。”
不知走了多久,见到了牛羊的骸骨,见到了野狼的粪便,就是没看到人的踪迹,测凌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马蹄声也愈发沉重。
于敢,你真的一走了之了吗?时容脑海中浮现起于敢的剑鞘,猛虎的眼睛留着鲜血。
山上的风越来越大,云层压的很低,低到几乎快压在人身上,鸟鸣声骤然消失,这样的景象不是好的预兆,测凌凭借着多年在草原上生活的经验,嗅到身边危险的气息,“公主,今日恐怕要先回去了。”
“轰,咔咔咔”二人刚调转马头,只听山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山下的牦牛都狂奔了起来。晴朗的天气顿时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大声的呼喊,一边喊一遍用力挥动臂膀。
有雪崩!虽然那人的声音被风声盖住了大半,但测凌仍猜出其中意思,快点逃命!
等两人再回头,山上的雪已变成了洪水猛兽,劈头盖脸的往下砸,所经之处所有树木和牲畜都成为一片废墟,被掩盖的结结实实。测凌紧紧将时容护在自己身下,黑马在一片白色的风暴中奔驰穿行,就像是白夜中出现一道黑色闪电,没有声响,只有飞也似的身影。
两人一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测凌已经感受到冰雪刺向脊柱的疼痛,黑马的力气也在一点点消失,继续下去,恐怕要一同葬身雪海。来不及多想,他用身上的大氅将时容和马捆在一起,看准时机,跳了下去。
“测凌!”时容回头,只看到模糊的脸。草原上的鹰若是认定,可以随时为她跌落。时容想要一同跳,却解不开脚上束缚,很快,大雪淹没所有视线。
黑马带着她在最后一刻跑赢灾难。大雪滚进海子里,阻碍了前进的脚步,黑马纵身一跃,跪倒在地。
大约过了半日,风停,雪过天霁,高原的阳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疼,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生灵,仿佛要吸干他们的魂魄来填补自己的窟窿。时容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腿疼的厉害,脑海中只有测凌最后模糊的容颜,她猛然从混沌中清醒,眼前只有雪,她的心好像被尖刀剜开一般。
远远的,一个人影跛着脚艰难的向她走来。“测凌!是你吗?”她呼喊着,不停揉搓双眼想看的真切一点。
待人影走近,她才看清,那不是测凌,而是他们苦苦寻找多日的人,于敢!
少年将军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跛着脚,脸色黝黑,颧骨黑中透着红,多了许多斑纹,头发散乱,发丝纠缠在一起,没有梳洗过的痕迹,衣衫已经不能称之为衣衫,穿了很多件,每一件都是破烂不堪。如果不是时容太过熟悉那张脸,定不敢和他相认。
于敢走到近前,眼神像个死人一样空洞,没有嘘寒问暖,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用脏兮兮的手将时容扶到背上,一步一跛的回到一个简陋的牦牛棚。
再相见,时容自是有千百个问题,可无论她如何急切,于敢都仿佛行尸走肉一般一声不吭,只是静静的为她包扎。当年风光一时的少年郎,如今说是个寄宿牛棚的乞丐也不为过。
时容看着眼前出现的恰逢其时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揪住于敢的衣领,大声质问:“于敢!你早就知道我们来找你了对吗!你不敢面对,还丢剑假死,对吗!”
依旧是沉寂。时容猜的不错,他们到这的第一天,于敢便看到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何颜面再见他们,也不想让时容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更不想回忆起那场战争,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要不是今日雪崩,看到测凌的黑马带着容儿生死一线,他不会出现。他只想让所有人把他当个死人。
时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狠狠推开他,拖着受伤的腿夺门而出。她跪在雪地中摸索,于敢默默跟在身后,天寒地冻,她的手早就生了冻疮,现在冻疮又被泥土和沙石磨破,脓血残留在她翻找过的泥土。翻开厚厚的积雪,她试图用双手在雪下探寻生命的迹象。
兴许是老天垂怜,一只黑色的鹰笛出现在他们眼前。鹰笛在,测凌就在。看着眼前已经冻得浑身青紫的测凌,时容将头埋在他的胸口大声呼唤,如果不是她一时冲动,测凌不会上山,也不会躺在这里。
于敢上前,将自己身上的破布取下把测凌和冰冷的雪地隔开,拿起地上的雪在测凌胸口用力擦拭。这是这个黑脸小子曾说过的法子,据说草原上被困风雪的人,能靠这样避免溺毙。自知道于家军战败,于敢时常想起测凌在出征前问自己的话,两个小儿为争夺一点桑葚惹出事端,到后来却演变成了一场灾难,一时冲动成就卑梁之衅,小儿可想过自己承担不起。
三万人的性命,于敢无力承受。他更加用力的为测凌擦拭身子,若是再有一个人为他而死,这罪孽便下辈子也赎不清了。时容和于敢就地取材,拿断木做架,拖着测凌回到牛棚。
小小的牛棚里挤满了人,却连牛也沉默着。
火光盈盈,于敢悄悄看着时容,几月不见,憔悴了一些,但还是那样美好,也悄悄看了两眼测凌,他从前与自己在阿爷面前比拼时何等的矫健,现在躺在这里,气若游丝。
不能这样坐等着测凌咽气!最好的药铺开在几十里外的市集上,大夫听的懂中原话,骑马的话,一夜便可来回。于敢起身,拿起于家剑,这把剑,是多少学剑之人的梦想,足值一份药钱。
星光如屑,抖落在行人的肩上。半夜时于敢拿着于家剑换来的银子,敲开了药铺的大门。藏药中药蒙药,只要是对人好的,统统都拿几副,天微亮的时候,一人一马恰赶回牛棚。
一股脑的给测凌吃下许多,也不知是哪一味起了效,他的脸上开始有了血色,有力气的咳嗽几声。
“容儿,对不起。”这么多日,于敢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棚子内的篝火烧的噼啪作响,他不敢抬头,手中拨弄着木柴。
“没有于家剑,怎么回去见阿爷?”时容很了解这柄剑的价值,她信于敢没有变,骨子里还是从前相识的肝胆少年。她将于敢的脸抬起来,看着受尽磨难的眼睛,狠狠弹在脑门,“你什么时候才长大!”
时容手指的温度仿佛敲醒了于敢尘封的心,所有灰烬和泥沙岿然崩塌。他之所以忍辱负重的活着,因为还有放不下。他想时容,也想阿爷。阿爷怨他、恼他,却总记得给他的糖油果子要多加蜂蜜。
“咱们回家。”回家,于敢在梦中向往过多少遍,在清醒时咽下过多少遍的两个字,此刻终于能清晰的从口中讲出。时容的眼泪夺眶而出,混小子,多少人在等你,知道吗。
前路漫漫,有人已经快了一步。
一万两黄金,足够买喀什噶可汗的行踪。潘坨子是个只认金子不认人的主。若是以前,一个一等一的剑客,一个百发百中的弓箭手,未必没有胜算,但现在,于敢没了剑,测凌身受重伤,难有保全之法。
三人被一路追赶,终于还是正面迎上了有备而来的吐域杀手,此处按距离算,还有三日才可过西关。
于敢手握一根粗细均匀的树枝,于家剑法,不在乎剑本身,心中有剑,即是最好的剑客。
厮杀在所难免。吐域人没有想到,有人可以化无形为有形,也没有想到,一个人身处极端存活下来后,剑术反而愈加令人捉摸不透。他们一批一批的涌上来,一个一个的倒下。这个情形,如果只有于敢一人,他大可一条血路杀出去,但是现在还有一个未曾习武的时容和大病不起的测凌。
吐域人看准机会,侧身闪过,将马刀架在时容的脖子上。
于敢停手,风雪又起,两方都在静静分辨,分辨一个将对方一击致命的机会。手中的树枝已有些力不从心,他极力的掩藏着自己的疲惫,将杀人的气势做到最足。
时间悄然流逝,僵持多一刻三人就更危险一分。
短剑悄悄从时容袖口滑出,微微一顿,向后猛然扎去。吐域人大怒,马刀直向时容劈来,寒光耀眼,带风将落,她大喊:“于敢,带测凌回家!”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嗖嗖嗖”三下穿耳的风声从于敢背后发出,几个吐域人刀还未落,人先应声倒地,喉头插着来自草原的箭。
众人回头,看到用弓勉强撑起身子的测凌,他揉揉太阳穴,“还好,醒的不算太迟”。两个奇才,一人持剑,一人持弓。于家剑法,以一敌百。草原神箭,出即必中。双剑合璧,天下无双,直取上将首级,吐域人夹道西逃。
时容从头到脚细细的检查测凌每一处伤口,手指一遍遍确认他的鼻息,他活过来了,活过来了!
测凌一边咳一边勉强露出一个笑,“可敦,我不打紧。”
梧桐苑的梧桐到底是老了,今年落叶特别快,未到深秋,便只剩光秃秃的枝干随风摇曳。于敢想,人间万事万物真是转瞬即衰,他老了,连梧桐也老了,只有容儿,永远留在鲜活的年纪。
“或许,她会在黄泉路上等等我吧,”于敢弯腰将落在院外的梧桐叶一片片收集好,放回院内,“当年雪域高原何等凶险,为了我,她都愿意闯一闯。”
又是一番细致的打扫,于敢满意的锁上院门。月亮已挂上天,就如他们在吐域重逢时一般明亮,于敢想起那个时候,他滞留吐域假装乞丐,靠着偷食牦牛奶过活,死不能死,生又不知希望在何处,是容儿不远万里寻他回家。
“我错了,容儿,西关那日是我一时冲动,不然今日会是完全不同的结局。”
那日与吐域人殊死一博,是于敢和测凌平生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测凌醒来唤的一句可敦,让于敢本就了无生机的心狂风卷地,寸草不留。
可敦,是夫人的意思?草原可汗的夫人!于敢被这一声怔住,不可思议的看测凌,他流落在外阿爷生死未卜的半年,测凌居然回到草原称了王?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派兵帮阿爷?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生死效忠于家军视阿爷为亲生吗!目光转到时容,才不过短短半年,她便已成婚,嫁给了草原上的可汗,成为了尊贵的王妃……阿爷说的没错,他们这些无勋无爵的人家想要靠着在战场用命博一个出路只是痴人说梦,他和三万于家军的鲜血,终究比不过草原可汗这样一个显赫的身份。
刚刚战胜强敌的喜悦顿时消散,他心中一酸,将手中的树枝折断,“既然你成了亲,又何必来找我!”
测凌终于明白为什么广将军整日担忧于敢长不大,他咳着怒斥:“不远千里救你,你却同她计较这些?”
“你……”一鞭重重扬在马身,于敢不再多言,甩开二人在广袤隔壁中奔驰,似要把心中的委屈和不忿统统发泄在身边呼啸的风中。
西关口,又见杨柳色。三人各怀心事,无人言语。测凌时常高烧,时容寸步不离的守着,行囊中的嫁衣使于敢抓狂。
又是这家不起眼的店,潘坨子的店门大开着,一路艰险皆是拜这小人所赐,于敢气势汹汹要拿他人头。不过他来晚了,那颗头已经放在桌上,脸上凌乱的伤疤显然是曾参与一场激烈的搏杀,死后才被砍下头颅扔在桌上。没有人知道是谁割下了这颗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头颅,不过这个惨烈的死状让现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咳咳,看来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测凌冷冷的说,招手让人将人头和屋内的血迹清理干净。
时容伸手贴在测凌额前,“听咳声就知又热的凶了,去躺着。”
于敢听到,感到极刺耳,她嗔怪他的语气,仿佛一对新婚燕尔,“你们在作什么!”
测凌手下几个小斯见于敢无来由的火气,抱不平:“我们可汗和可敦亲近,关他什么事。”
于敢怒火愈烈,“我真不该用于家剑救你!”
时容听闻此言,并步上前,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于敢脸上,“这一下,为测凌不值!”
两人相识近十载,从未红过脸,如今,时容竟为了别人给自己耳光,于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容儿,你知道吗,我所作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于敢,背不动的责任就推给女子,阿爷便是这样教你的吗!”时容大概也没想到于敢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初自己如何劝,他都不愿听,如今却说为了自己,原来于敢最大的弊病不是鲁莽,是自以为是。
于敢看测凌的眼神愈加怨恨,容儿你知道吗,自我看到那件凤凰嫁衣的第一眼,就认定你会为我穿上它,十年前我遍买各色料子做了配它的礼服,就等凯旋之日去迎你,不过短短半年,你怎么能穿着它嫁予他人,这个人还偏偏是测凌!测凌,为什么我珍惜的,你都要夺走!
“容儿,西关自是分别处,告诉我,你是随我向东,还是随他向北?”
“于敢,休要再无理取闹,我早就答应过,到了安全的地方会送你们一同回家。”测凌捂住胸口,说话的间隙头上已冒出冷汗。
“你闭嘴!我要她告诉我,她怎么选!”于敢此刻,已近乎癫狂,他要时容当着测凌的面告诉他,从始至终,他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眼神交汇,时容迟疑了。于敢平安无恙,她心愿已了。
万千声音都归于幽静,于敢看懂了时容的眼神,沉默便是答案。翻身上马,疾驰而去,“等你想好,来找我。”
西关的夕阳照在马蹄扬起的尘嚣上。
一身疲惫,于敢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梦中归来千百遍,到眼前,脚步却迟迟不敢踏入,他怕面对阿爷心碎的眼睛,更怕于家祠堂中一夜之间多出的十几个牌位,最年轻的子侄甚至还小他两年。
从天明站到天黑,露水打湿头发,他终于攒够了敲门的勇气。扣门多遍,屋内无人应答。说起来,在门外站了一整日,也未曾有一个人出来过,难不成阿爷没回家来?
他比了比门闩的位置,退后两步卯足力气踢上去,不想竟落了空,一头栽进门里。院门压根没闩。一股刺鼻的气息扑鼻而来,循着味道看去,前堂正中,他的行装还未来得及埋,阿爷几近腐烂的躯壳躺在辞官的辞表前,表上最后一句写着“敢儿不归,老臣九泉难安”。
于敢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阿爷走了,这次,真的不要他了。
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无助的嘶吼,眼眶瞪得快要崩裂,手抓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将眼前一切都葬送毁灭。
“敢儿,你什么时候能承担起于家的重担?”阿爷的话回响在耳边,于敢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要把一切都夺走!现在敢儿回来了,阿爷,您睁开眼,随您怎么打怎么罚都行,只要您睁开眼,敢儿错了,真的错了!
无人回应,从此再也无人回应他。目之所及还是生活多年的小院,可一切都不同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赵彻寝殿的门口清早便有人等候,火急火燎的告诉他,有人为于广将军收尸。赵彻的眼睁大一些,转动手上的扳指,竟有人敢收尸?“可知道是什么人?”
来报的人结结巴巴像是活见了鬼,“是……是,看见的人说,是于家右副将于敢。”
赵彻眯起眼,想必不多时这位小将军便要入宫。
于敢穿着阿爷从吐域战场带回的那身戎装,银甲红缨,腰上挂着泣血的猛虎剑套,套内无剑。大殿之上,他问君王阿爷为何而死。
高台上,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赵彻,上演了好一出君臣相惜的大戏。演罢,淡淡的说:“老将军,是自尽。当时本王也预估战场形势艰难,下旨收兵,众人皆知,可你阿爷偏偏抗旨出征,损失惨重……无论我如何劝解,他都觉愧对三万将士,便……哎!”
于敢瞳孔闪烁,他从未听闻有这样一封诏书,若是有,阿爷怎会不从。
赵彻故作惊讶的问:“怎么,小将军不知道,莫非本王的旨意中途出了变故?”他摆摆手,叫传召人上来,一副受到欺骗龙颜震怒的架势。
传召人有模有样的讲述了半个故事。陛下拟旨“撤兵”,八百里加急送诏书出城,谁知半道上遇见了于将军的爱徒测凌,“臣以为测凌质子是嫌臣的马慢,要替臣跑这一趟,谁承想诏书不翼而飞,于家军还是上了战场,臣该死。”
于敢上前揪住传召人的衣领,“什么!你再说一遍,不会的,阿爷对他那么好!”
“小将军,中原和吐域鹬蚌相争,是谁最后能笑得渔翁之利,你不会猜不到吧,这测凌现在的身份可不是咱们小小益国的质子,而是摇身一变成了草原可汗!”赵彻的话接的恰到好处,足以再次深深刺激怒火中烧的于敢。
大殿一片寂静,于敢的手僵在半空。
测凌,你把时容还给我!把阿爷还给我!有朝一日,我定将你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