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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三支射向不同方向的箭

    公主今日没有饮酒,端坐在来时的位置,开口问我:“含青,今天什么日子了?”

    “今日是七月初十。”这里只有无边的云霞和永不凋落的彼岸花,时间,对于这里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我还记着,记着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

    “七月初十,那是草原上赛马的好日子,会有成百上千的骏马在丰腴的牛鞭草和羊草中奔腾,马背上的青年手持缰绳肆意驰骋,就算是站在高处的山坡上看一眼,都会深深震撼”。公主向我绘声绘色的描绘起她脑海里的这一天,丰茂的草场,马背上的少年,登高望远的自己,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真是好日子。这一天对我而言,也是意义非凡的一天,这是我的生辰,也是在这一天我遇到了那个人,他手掌的温度和声音里的温暖从那一天便刻画在我心里。

    “我当年还拔得过赛马的头筹呢”,提到草原生活,公主总能兴奋的多说几句。

    女子赛马?这是一生飘零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乘在马背上奔驰,该是多么的肆意自由。四公主的眼睛似乎也在刻画骏马飞驰的场景,她说,草原是个好地方。

    想那日西关风狂,于敢问自己,要随谁同去,她心底里其实早有了答案。

    于敢策马疾驰,消失在扬尘之中,将测凌的呼喊置之脑后。

    昨夜鹰笛声动,唤回两只海东青。没有人知道测凌何时驯化了高原上的猛兽为己所用,或许是他上次席地吹笛的时候,或许是更早。鹰脚上的锦帛写着探子的回报,天祁山下发现一尸身,着益国官服,乱刀砍死不见容貌,但按照服制,该是位同丞相。测凌倒吸冷气,按照于敢说法,白介辰只是以和谈之名诱敌,理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怎会死在局中?其实早在于家军出征前他便觉得蹊跷,早就听说白丞相为人正直,怎会轻易应承假和谈之事,莫非……莫非他从一开始,就不知实情?其中一定有问题。再说潘驼子卖出过那么多消息,也没有人敢取他的性命,除非这次是无人敢触及的秘密。测凌体内的寒气又起,百蚁食心般难挨,“于敢回来,危险!”

    可惜还来不及听他讲过故事,于敢早已消失在视线之中。上一次也是这样,还未了解全貌便贸然判断,看来吃一堑长一智这话,并不适用于所有人。

    这日深夜,又有鹰飞回,测凌暗暗祈求着这回的消息是于敢平安返京。然而,展开锦帛,其中内容更是生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其上赫然几字写着:广将军因愧自裁。

    测凌傻了眼,他甚至怀疑探子的消息出了差池,或者说,他希望是。师父当日宁可抛头颅也不愿接假诏书,怎能落到如此下场!

    至此,于家,于家军,只剩于敢一人。

    弓拉满,对着月亮狠狠射出,箭声穿彻云霄,弓绳被扯成两段,割破手掌,鲜血一滴滴清晰的滴落。月下四顾,心内茫然,他面东跪着,想到在于家的种种。本该艰涩的少年因为长者的关爱野蛮成长,师父于他,是再造父母,这人间的另一位父亲也走了,世上再无人听他。艰难起身,测凌觉着巨大的空虚和荒芜向他袭来,凭借着最后一点本能,走向时容。

    测凌轻声唤时容,声音带着哭腔,手抖的厉害。

    “怎么,伤口痛吗?”时容察觉到了他的反常。

    人心到底历经多少才能百炼成钢?身体的疼痛与心中的酸楚反复交织,测凌将头埋在时容臂弯,小声问:“我能这样待一会吗?”

    好,尽管依靠我。她知道,他会流泪,定是痛极了。

    等心绪稍微沉静,测凌将飞虎将军的死讯小心呈放在桌上。时容拾起,反复阅读,好像短短几个汉字比吐域文还艰深晦涩,广将军自裁?不可能,就算为了寻回于敢,老将军也不会轻易赴死,她敏锐的察觉到这背后的诡异必与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有关,看着眼前撕心裂肺的测凌,感觉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若果真如她猜测,她又该,如何面对于敢?

    长夜寂寂,两人枯坐到天明。

    “我得回益国一趟。”于广将军已死,如果于敢独自回宫,莫不如羊入虎口。

    “容儿,大益君王他……”测凌知道时容的个性,必会千万次舍身救于敢,想劝又知劝也无用。而且,他更知道时容不喜欢这场婚约,赵彻硬塞的不是她想要的,迟早都是走。测凌觉着身上更冷了一些。

    时容上马,仰天大笑:“君王他还能怎么样,也一同赐死我?不打紧,反正我的命也无人在意”。

    “若是有人在意呢?”

    城楼之上,有风起。

    测凌将手中的药放下,眼中因高热充满血丝,在空中打出一个响指,一定要去的话,马送你,若有任何危险,它都识得回草原的路。我会日日向长生天祈愿,保佑你平安,也保佑你自由。

    过西关,山水路远,天上的每一只鹰都是我看向你的眼睛,你若是笑,它们就陪你笑,你若是哭,它们便啄瞎惹你流泪的人。

    黑马受伤后,虽不比之前矫健,却也绝不输普通马匹,它飞也似的步伐带着时容一路向京城奔驰。正街大门几个于家军士的灵位还未收,时容路过上了香,将身上的银子全搁在门口守灵的孩子手中。

    自入城来,她总觉着身后有尾巴,一行人身手敏捷看不到模样,却又跟的很紧让人很难不察觉。她以为是城中飞贼,却没见在她掏银子时出手,或是吐域追兵,又不可能在中原腹地如此大胆。

    越近于家,这伙人脚步越是清晰,测凌教过她,若是这般情形,再往前走,便是天罗地网的埋伏等人入瓮。时容夹住马肚,将缰绳牢牢绕在手上,猛地调转马头,黑马通人心,明白她用意,扬起马蹄急急向前冲,隐在周围的人赫然现身,为首的从怀中抽出一软剑,如丝绸般轻盈又如针尖般锋利,直指而来。

    那剑术毒辣隐蔽,一般人很少知晓,但偏偏时容见过。这剑唤绕指柔,是赵彻身边头号密探的看家本领。能给他传令的,天下只有一人。时容怎么也没想到,要她命的会是父亲。策马的鞭子突然轻下来,回头,她决绝的看向持剑人。

    剑锋刺入胸口,一腔热血喷涌而出。

    “嘶!”一声鹰唳惊空遏云,俯冲直下,持剑之人毫无防备,当场被叼瞎一只眼睛。

    这一乱,给了黑马反应的时机,它带着满身鲜血的时容,趁乱消失于人海。

    时容昏睡了七天七夜,醒的时候,身边山猫般的眼睛浑浊无神,眼窝凹陷,眉头紧锁,看到她睁眼,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确认不是幻觉后,眼眶雾气蒙蒙,“就不该让你回去”。

    测凌缓缓扶她坐起,用手试过药的温度,端在她口边,眼眶中的疲惫更甚。他盯着她喝下药,为她轻拭唇角,既然益国不能容你,“留在草原罢。”

    时容只能点头。她想破脑袋也不知为何父王要派人刺杀她,他就这么厌恶自己,还是说,自己活着对他是种威胁?或许,她的确需要一些时间。

    “测凌,能拜托你一件事吗?”时容小心询问。

    测凌掖紧被角,“我已经派人暗中护着于敢了,放心。”

    可汗回家的时候,大婚当日的喜字还贴在窗上,时容将行囊中嫁衣收好,身上湿润的梅香泛泛。

    测凌只送到门前,脚也未踏入,揭下大红的喜字,“他日如果你想走,我选八百良马为你送行。”

    时容尴尬笑笑,两国联姻,缔结婚书的双方都是迫于情势,测凌想来也没有多乐意,她才坐这第一日,就已经计划着送自己走了。她也将床头的另一双喜字揭下,闷闷哼了一声。

    可汗和可敦分房而睡,下人们悄悄对时容的房门投来同情的目光,即使是身份高贵的公主,也只是联姻的牺牲品,嫁过来便受这般冷落。

    不过时容到不甚介意。草原没有高墙和规矩,可以任由自由的鸟飞翔。时容陪嫁的车上,没带金银首饰,倒是装满了谷物种子、书籍和药材,品质优良的种子撒在除过草的地上,长成了茁壮的青稞田。她闲来无事,便在草原讲说中原文化,将自己多年所学著成书籍,广泛誊抄,游牧人也上起了学堂。最厉害的还是她箱子里的林丹妙药,救了九十岁的老阿爸一命。

    测凌对时容的态度也远超对公主的尊重,但凡她觉着有益的事,便允许直接颁布政令,十几个部落,见可敦如见可汗。久而久之草原上都传,中原可敦好生厉害,即使可汗不喜欢她,却还是对她言听计从,在可敦面前,他们的大汗温顺的像只小绵羊。

    这闲话传到测凌耳朵里,他低眉浅笑,只问小斯:“今日的鹰可有消息?”探子各处打探,传信的鹰整日来回,紧盯着于敢的行迹不敢放松。那鹰不回来,测凌的心不安,生怕于敢会再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那鹰回来,他的心更是不安。

    “可汗,您到底想让鹰回来还是不想让它回来,每次它回来,您的脸色可都不好看,不回来您又总追着问。”小斯对可汗的态度感到疑惑,缩缩脖子,接着说,“放出去的探子近期都要回草原参加赛马会,怕是过了七月哥儿们才能有消息。”

    七月初十,赛马大会,是草原上最盛大的节日,所有草原上的男儿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在这一天齐聚,带上自己最好的马一展雄风。

    “糟了”,测凌惊叹,今年的赛马会怎么来的这么快。按照习俗,在这日可汗和可敦要一同为勇士立彩头,为所有草原的部落祈福,多年来从未改变,虽然时容向来不受这里的习俗约束,但赛马大会至为重要,上上下下的眼睛都看着,若是测凌独自出席,恐怕真要手下部落看尽笑话。为了可汗的威严,他得求时容一回。

    “只在赛马会这天陪我演一回,就一回,可好?”

    时容眼珠一转,故意为难道:“没有真情意的虚假夫妻,在那么多眼睛底下,你不怕演露了馅?”

    测凌脸一下失了笑意,统治草原,他有的是办法和手段,但面对时容,他确实束手无策,小声叹“谁说没有真情意,至少……”

    时容笑的大声,意味深长的问:“至少什么?”

    “至少我们也曾共患难,”测凌心下竟觉得有些惊惶,和时容相处的越久,怎得自己见她时反而越是紧张,他慌乱的解释,硬着头皮又请求了时容一遍。

    时容眼神瞟向测凌卧榻,当日大红的喜字若隐若现,至今还未摘下,她转身偷笑,“那,我考虑考虑。”

    考虑,是可以的意思吗,测凌抓破了头也不明白,想再问又怕自己要求太多吓到别人,自己闷在房中多日,最后只惨笑的和小斯感叹,公主拿捏我也。

    初十一早,测凌便惴惴不能安睡,早早登门,却不想到处寻时容不到。他看着桌上端端放着自己送来的吉服,似乎没有打开过的痕迹,眼眸低进尘埃,她到底还是不愿意。

    门外又响起了催促声,再等便要过了为勇士们立彩头的时辰。他伸手触摸吉服,衣襟上是他特意找中原师父绣的梅花,还以为时容会喜欢。测凌苦笑,“也对,不喜欢人,衣服再好又有何用。”

    北风吹动旌旗,千百匹马迎风嘶鸣,少女们的欢呼声一阵接着一阵,测凌一人站在高台上,拿出一只雪白的羔羊,割开羊脖祭祀。这不是普通的羊,这是一年前就养在最好的草场,由专人饲喂鲜花长大的吉祥之物,谁挣得这只羊,谁就能成为这片草原的第一勇士。

    “怎么只有可汗一个人,今日这样的场合这位可敦都不出席,是不把我们草原当回事吗。”一如测凌的预料,时容的缺席,还是引来阵阵非议。他眼神凌厉投杀过去,几人皆噤声若寒蝉。周遭看热闹的人互使眼色,看,这偌大的草原,总会有野马不受这可汗的制约。

    测凌面上仍威严如旧,心下却想起她,想起,她不愿意,心头觉着想像了一马车生果子一般酸涩。

    “可汗?可汗?”接受祝福的勇士轻声唤他,提醒他手中的酒杯倾斜,酒要洒出去了。

    为勇士们立彩头,也是赛马大会的仪式,马背上的少年们要下马一一向可汗行礼,献上手中的哈达,测凌则需在金尊中沾取马奶酒,以无名指轻击每个勇士的额头。奇怪的是今天可汗似乎心不在焉,几次走神让周围人好生担忧。

    到最后一位勇士。他身材纤细的像个女子。测凌让他抬起头来,要看看是谁家男孩在自己的治理之下还吃不饱饭。对方抬头,丹凤眼眨了眨,顽皮的脸笑意盈盈的和他打了个照面。

    “怪不得到处寻你不得,原来是跑来这里和男子们赛马”,测凌眼瞪她,心中却有一块巨石落地,手指沾好酒,在这位顽皮的勇士额头正中痛击。纤瘦的勇士不敢反驳,只能悄悄吐出一个哼以示不满。

    礼成,测凌晃晃手中的羔羊,目光投射在角落的勇士,用草原语言念起大段祝词。时容听不懂他的话,但是看得懂那个眼神,台上的人说,要她谁也别让,勇敢的去争。

    马背上的功夫,草原男儿是万万不愿输给别人的。马匹们奔跑着,蹄下的飞泥像燕子一样腾空越起,羔羊在几个男子手中来回流转,有人腿钩马背贴地而来,有人甚至整个人挂在马肚子上,唯独那抹不经意的身影,跟在队伍不近不远的地方暗暗观察未曾出手。

    至队伍的马匹越来越分散,头部的马越来越少,那瘦削的身影忽而勒绳跃起,连过两人直冲头马而去,将拿羊勇士横扫直下,一举拔得头筹,动作之快,身手之敏捷,令人惊叹。

    带着羊羔走到测凌面前,她没有屈膝行礼,解开发带,乌黑的长发倾泻而出,露出骄傲的笑容,她可是测凌可汗的学生,名师怎能不出高徒。高台下的勇士们大声惊呼:“竟是她,了不起,真了不起!”

    测凌喜欢看她骄傲的样子,这样的时刻会让他猜想时容偶尔也真心喜欢过这片草原,喜欢过这里的人。他牵过时容的手,帮她拿好羊羔,高声宣告:“赵时容勇士胜!”

    台下的勇士们一其欢呼,向着时容行了一个大礼,草原上的规矩,不管是男儿还是女儿,能在马背上夺得头筹,就值得最高的敬意。

    时容背身招呼,隐在一旁的几个少女将吉服抬上,为她披戴。整装结束,她庄严的走向人群,振臂高呼:“测凌可敦获胜!”

    她称自己是……可敦,测凌可敦!测凌冲上前将时容抱起高举过肩,笑声响彻人群,没错,这赢过所有男子的厉害角色,是本汗的可敦。

    人群围在一起,大呼可汗可敦。篝火燃起,火焰跳跃,测凌牵时容在中央起舞,火光照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散发着光彩。草原要落日了。没见过草原日落的人一定想象不出那是何等豪迈的景象,万丈金光照拂每一个草原儿女,洒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坡,高及人膝的青草中隐匿着羊群,天的尽头,落日如淬铁的熔炉般炙烈。锅里的手把肉香气四溢,马奶酒斟了又斟。测凌眼中的温柔笼住时容。

    时容问他笑什么,测凌摇头,没什么,今天的天气真好,有你的天气真好。

    “在益国时人们都说那个草原的孩子从来不笑,我看尽是谣传,我见你时,你都在笑。”时容眼中的测凌,与旁人口中相去甚远。

    鹰笛声又起,测凌迎风而立,夕阳微光。我不笑,是忘不了父亲死不瞑目的景象,我笑,那是你给了我带笑的眼睛。

    “我也想学笛”,时容凑上前,发丝划过测凌的额,缱绻在他耳边,他伸手将发丝挑回,“好。”从前吹笛,总想起父亲的死,想起从九万高空坠落的鹰,但是现在,饱含万分苦楚的笛声藏着沁人的甜。

    赛马会过,消息又络绎不绝的传回,时容放下鹰笛,看到锦帛上形容于敢近来如何安分如何苦练剑法闭门不出,露出欣慰的笑容。测凌走上前,将自己的狐裘披在时容身上,打开一个锦缎的包裹,里面是一柄剑,铁器寒光,是于家剑。

    “我的人将它赎回来了”。

    时容接过剑,冰凉的利刃上还带着于敢使用过的痕迹。她确实惦念于敢,怕他孤身犯险,也怕他再度自暴自弃,看到剑,想到十几年陪伴,她的思乡之情几乎要溢出眼眶。于敢,你要代我多吃几串糖油丸子,从此后远离战场平安度日。

    测凌吹笛的手微颤,音全错。他看到她眼角的心酸,原来,暂存在自己这的,或许终有一日会物归原主。

    “吹错了,”时容听到格外凌乱的笛声,回过神,提醒测凌。

    今夜的笛终是吹不下去。测凌将笛放回腰间,问时容:“想回去吗?”

    “我是来和亲的,自然要留在这里……”

    “不因为和中原的关系,也不因为你的父亲,抛开所有身上的枷锁,想回去吗?”马刀砍向脖子的时候测凌都没怕过,问这句时竟紧张到手心冒出汗来。

    时容的手离开于家剑,“你也很痛恨父王随意塞人给你,一直想把我送走,对吗?”

    当然不是,测凌摇头,你少年时拦住的绝不止是马而已。心中暗想:可凡事讲个情愿,你会为于敢孤身闯入吐域,身受重伤还挂念着要我护他周全,就连嫁给我恐怕也是为了寻找他的权宜之计,我是迟钝了些,但总不至于连这其中牵绊都看不清。

    “不,容……容儿,我不想你心有所念却只能远远观望,那太痛了,我明白这种滋味。”他本不想提起的,就那样欺骗自己忘记还有于敢这个人,忘记时容嫁来草原是情非得已,可看到鹰落脚时容脸上那份期待和发自内心的欢喜,他便知道骗自己不过了。

    时容听到话,看他,所有的神情都停下,揣摩起来,半晌无回音。

    测凌见她不做声,更紧张了,没头没尾的念:“你的白马快产下小马驹,八月的羊肉也最鲜美,还有院子里我为你新搭了秋千……”

    夏日里蚊虫多他会提前命人熏上艾草,马虱会咬肿马腿所以自己的马全都新换了蹄铁包了后腱,这些,时容统统都知道。

    测凌左手搓右手,或许,过了八月再走?

    空旷的屋内突然响起清泉般的笑容,时容捂着肚子前仰后合,“测凌,你可知道人紧张的时候言语会漏洞百出?心有所念的滋味你一个日日待在军营的人怎么知道,你在念着谁?”

    “我……”

    “你太小看本公主了,只准你们男子有兄弟义气?于敢自幼扶助我良多,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护他,亦如他待我那般。可我不会因为感恩便把自己当成礼品馈赠出去,人世间的感情也不是只有男女情爱。”时容字字铿锵,如果再选一次,一千一万次,她还是会这么做,更何况现在于家军只剩这一棵独苗,叫她如何不关心,但那不是测凌以为的心有所念。“我才不是那些悲戚婉转的小女儿,不会白白等着被命运安排,我若心系远方,你也拦不住。”

    她将于家剑小心收好,挂在墙上。有朝一日,这剑会回到于家人手里,她想那时他们会隔山相望,祝福对方一世安康。“测凌,心悦于我却不敢开口,堂堂可汗如此小家子气。”

    “你知道?那,你不回去了?”测凌说话的音都破了。

    时容伏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从没说过要走,你若再问,明日我可真启程了。”

    今日的黑白无常均已复命,又是白白等待的一天。

    看得出公主累了,等待是个熬人的过程,未知结局的等待更是如此,可她眼中仍没有丝毫动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如果知道相处的日子如此短暂,在身边时会不会分外珍惜?

    我指尖扫琴弦而过,音韵从铿锵渐入低婉,在百花楼的日子,是一场无边际的修行,于四公主是,与我也是。

    公主拿着酒杯走来,“这曲子好荒凉”。我也斟上一杯,“正如世间事。”

    范无救走进来,大伸一个懒腰,铲粪的差事终于结束。他衣裳半敞,微微露出胸口线条,右侧颈线下一颗小痣若隐若现,斜斜倚在窗边,拿着杯百花蜜酿未饮下去。必安进门,上前,将黑袍的衣襟拉好,用脚扫了扫凳子腿,示意他坐好。

    世间之物,果然一物降一物,放浪形骸如范无救,却对谢必安言听计从。

    百花楼的地板吱嘎作响,我环顾四周,这楼的凋亡速度,比生前的我还快许多。楼倒,人亡,我轻轻叹一口气,感慨时间竟是如此的不经用,也不知是否能在这里化为灰烬之前见到那个人。

    黑无常放下杯,从怀里掏出个树精,敲敲地上的木板,叽叽咕咕了几句,只见树精连连点头,随即上窜下跳,各处施法,不多时屋里上下的板子竟焕然一新。无救又敲了敲,确认修缮的质量合格,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将树精收回怀中。

    我噗的一声笑出来,这楼居然可以修,范无救抛来得意的眼神,等我夸奖。

    我问谢必安,元君若知道无救拿这些精怪据为己用,不会怪罪吗。

    他倒是十分的了解这个弟弟,无奈的摇摇头,当然会怪罪,前几日私用人参精,现在又是树精,但是,不允许便作罢的话就不是范无救了。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知为何这样的人格外吸引我,大概是活着的时候逆来顺受惯了,看到生有反骨的人,我总很羡慕。

    “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误会的。”范无救看到我失神的看他,坏笑的在我眼前摆摆手。

    店里客人不多,空空荡荡,他的笑格外惹眼。我拿起手中的杯子砸过去,被他施法定在空中,眼神挑衅的看我,“怎么,恼羞成怒?”我又拿起一个准备扔,被谢必安夺下,将另一个也从空中收回,拍拍桌子,教训道:“顽皮,随我回去。”

    范无救果真乖乖的跟在谢必安后头踏出店门。我不禁怀疑,这真的是兄弟吗,怎么看都像是父子。

    这一幕被公主看在眼里,她突然饶有兴致的看着我,“原来喜爱一个人的眼神真的不同”。

    “不不,我们只是这阴曹地府中难得的朋友,”我赶忙解释,这话要是让谢必安和那些小鬼知道还了得,现在每多一日时间都是恩赐,怎么敢奢望其他。

    “他便是用那样的眼光看我,”公主的目光收敛,“那是我人生难得的岁月静好。”

    万丈的霞光中,广袤的草原上,她曾看到过一个局促不安的测凌。时容想起那日绕指柔刺进胸口的一瞬,她差一点想放弃求生,可闭上眼,全都是那句“如果有人在意呢”,就像是纤细萦绕的线,紧紧牵在心头,让她舍不得。

    “你可是说过,要八百良马送我离开草原,”红晕藏在少女低头的羞赧,时容揪着过往的字字句句嗔怪。

    测凌鼻尖抵在她的鼻尖,声音酥软,虽然于敢出现的太早,但是他还有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掌心温度骤升,草原雄鹰也有脸红的时候,“我错了。”

    三日后,时容才蹑手蹑脚从房中溜出,没想正迎上小斯们嬉笑的目光,脸顿时红透,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心虚的磕磕巴巴半晌张不开口。身后的门开出条缝,一只赤裸的臂膀从房门中伸出,拦住她的腰,想跑?本汗还没允许呢!

    院里的秋千时常传来欢笑,白马顺利产下一只雪白的马驹,八月肥羊果真鲜美,若是可汗亲自煮的更是别有风味。

    测凌亲自挑选了一只上好的游隼送给时容,这种鹰体型小身形敏捷,起落都轻,不会抓伤人。他亲自训练了足有三个月,到草原已被皑皑白雪覆盖之时,那鹰已能听懂时容号令,可以自如的在京城与草原之间传递消息。

    时容问他不怕自己偷偷向中原传递消息?测凌笑,说她该有自己的眼睛。

    冬季本是草原人最难熬的季节,家家户户只能靠着宰杀圈里的羊维持生存,但今年大不相同,早些时候大家跟着时容耕种了几亩耐寒抗旱的田,虽不说多,都有收成,秋霜之前打下来,用中原人一样的方法保存,维持一季足足有余。时容的游隼飞回,脚上绑着预防牛羊疫病的方子,开春牲畜繁衍的时候若放在草料中,能大大降低时疾发病,测凌顾及不到的细节,她一点点补足,草原上可敦的声望一日高过一日。

    曾被测凌砍下首领头颅的部落大为光火,多方怂恿些游散人散布消息,说可敦有朝一日必会代替可汗的位置,中原的贼女妄图牝鸡司晨,想要帮中原谋划呢。

    这些乌七八糟的消息传进测凌大帐时,他正和时容商讨冬季的边防驻守。时容闻言,悄然将自己的手从布防图上收回,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个中原四公主的名分,忘了三个国家之间互不相容的态势。

    测凌低声问时容,是砍了散播谣言之人还是全部关起来。

    时容制止,还不至于杀人。

    第二日,喀什噶大汗亲颁政令,时容可敦从此与可汗共同执政,草原上大小事宜均有权定夺,不服的部落可以举全族搬迁,离开草原。测凌还是那个雷霆手段的可汗,不服?本汗就给他们个选择,悄悄留下,或者滚出我的地界。

    这太严重了,时容一觉睡醒,周围人都在贺喜,她只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披散着发便冲进测凌营帐。测凌将她放在腿上,用毯裹住,缓缓道:“你幼年时的宏图大志得以实现,怎么,不高兴?”

    “这你也知道?”时容再一次怀疑测凌有的不只是漫天飞舞的鹰,还有一双透视人生平的眼睛。

    当然,四公主的过往和喜好,是他向潘驼子买的第一份消息,不过,这是秘密。他知道时容担忧什么,“容儿,你知道的,我从不是意气用事之人,你该在这里有一片天,因为你做到了,不因为是我的可敦。”

    时容将头埋进测凌怀里,“你反而时常让我觉着只做可敦已经很好。”原来真的有人,给她有别于囚笼的婚姻,原来天下间不全是父亲那样的人。

    她就那样窝在坚实的怀抱里再次睡着,梦中是蓝天白云和一望无际的草场。直到有军士在外通报,才猛然惊醒。

    天还未全黑。军士拿着八百里加急的军书慌慌张张的闯进测凌大帐,将书呈上,差点打翻桌上的酒杯。

    何事至此?测凌接过信,白日里处理公文的昏沉突然醒了一半。益国来犯!进攻势头迅猛,两国接壤的几处城池战火已燃。

    时容大惊失色,一直相安无事多年的两国近些年因为时容和亲关系更显稳固,益国怎会突然将兵锋指向草原?

    测凌叹气,这两年他到也不是全无防备,上一次大战兵败吐域,益国不敢再硬攻实力强盛的西边,因此把目光转向稍弱的北边也是预料之中。拿下草原,再以此为据,而后同时从西边和北边夹击吐域,确实比之前的战略有优势。可是,文臣中白相阵亡,武将于老将军又全军覆没,如此神速出兵是何人出了主意又是何人打头阵领兵?

    益国可用的将才……测凌和时容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人,难道是他!时容拍拍脸,警醒自己不可胡思乱想。

    再探,再探,所有的鹰都放出去。

    草原上的风呜咽嘶吼一整夜,窗棂上结着厚厚的冰,屋内的炭炉怎么烧也不暖。测凌大致是忙了一夜,身上还留着赶路的风雪,一阵冰冷清新的气息随人同时进了门。冷气拂过,时容觉得浑身不适,呕了起来。

    “这是病了?”测凌上前扶住她,为她小心拍着背,“我叫郎中来。”

    “不用,”时容将他打断,她现在更关心那个萦绕在心头的巨大疑问,“测凌,告诉我,是他吗?”

    测凌将搭在自己衣襟的手甩开,“只知为他人忧虑,偏不知顾惜自己的身子!”声声带着疼惜的责怪。沉默片刻,他扶额叹息,嗯……没错,是他。金雕回来的时候,鹰抓中了弩箭,箭尾刻着于家军的记号。

    真的是于敢!时容推开锦被,几乎是从榻上滚落,顿觉当日扇于敢的耳光还是轻了。

    前线吹角连营,战书一封接着一封,测凌将身上鹰笛放入时容手中,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沉默良久,穿了盔甲便转身而去。时容懂这个欲言又止的背影,冬季的草原,马匹缺草,将士缺粮,只要益国有足够的耐心耗下去,测凌会处在非常被动的境地。

    她轻抚自己的小腹,测凌,平安回来,我不允许孩子出生没有父亲。

    几日静默,时容的心被揉成了团。坐卧不安时,窗外忽闻金雕声响,她推门去迎,却见它身上满是血,翅上插着一只箭。爪上没有锦囊,它是回来看最后一眼,见到了,朝天厉声嘶鸣,两翅拼尽最后的力气抖动,然后永远的垂下了头。一等的鹰一辈子只垂一次头,就是死的时候。

    时容看到鹰闭眼,霎时被更深的不祥之感包围,草原人怕是抵挡不住了。

    她披上衣吹哨,游隼落肩,爪上绑着直通于家主帅大帐的地图。急召马,一条小径,不难走。

    帐中,是久别重逢的于敢。不过一年未见,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没了稚气的神态和顽皮笑容,多了股子运筹帷幄的阴谲,所着盔甲皆是一等一的精铁。如果是在其他任何地方,能看到如此康健硬朗的于敢,时容都会喜极而泣,但现在,她笑不出来,问于敢,为什么?

    “于家军听受君令,岂敢不从,”于敢没有回头。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怎就觉得其中意味古怪。时容将于家剑丢过去,物归原主。于敢余光撇到,转身挥袖,内里露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剑,腕上一旋,即刻将时容面前茶壶击穿。

    还于家剑?不必了,他现在使的是绕指柔。

    时容完全被眼前的一幕惊住,这刺穿她胸口的阴毒功夫,于敢练的炉火纯青。要知道于家剑法,讲究的最是一个光明磊落,不知阿爷看到此番场景会作何感想。她明白,不用再费口舌,人即如剑,变了就是变了。

    于敢冷冷开口:“西关分别时我说过,想好便来找我,现在你是想好了?”

    她答:“不用想,当日我早就选过了。”她是测凌的妻,当然要选草原。

    “那你还来作什么!”于敢再出手,绕指柔的剑锋将整张桌击穿,“十年相守,竟敌不过一夕在侧。”

    时容步步后退,她知道测凌教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此时并不是于敢对手,从身后掏出一串小东西,“我本是来见朋友的,草原上没有糯米,我便用了小麦和青稞,制的不好,你尝尝。”

    这是多少岁月牵绊。糖油丸子,自阿爷走,于敢再不敢尝。

    绕指柔挑过这串油润的小食,于敢声中带着哀伤,“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退兵吧,阿爷不希望看你一错再错。”时容知道,打小于敢最听阿爷的话。

    阿爷,还敢说阿爷!于敢大怒,反手将糖油丸子狠狠仍在地上,踩的稀烂,“我不会放过测凌!”你不曾见阿爷是何等凄凉的躺在院中,如何尸骨腐烂,又是如何抱着一封等待的辞表不肯放手。

    “阿敢!”时容像小时候那样叫他。

    “阿敢,出门小心点。阿敢,你最勇敢了。阿敢,下次糕点再放盐我就真的不理你了……”于敢的心头回想着从前的点滴,“阿敢”,世上只有两个人会这样称呼他,一个阴阳永隔,一个着草原服饰站在自己的对面。

    “你走吧……”

    他还放她走,也算是念旧情。

    时容伏在黑马背上,任由其掌握方向,黑马永远知道如何安全的回家。远处的战火依稀可见,对阵双方都与她有关,就像是体内的两股血液在斗争。中原给养她长大,草原赋予她灵魂,血肉与魂魄,缺一不可。远方的战火照亮整个夜空,黑色的绒布下是炙烈的火光。

    “吁……”时容半路勒马,“不回家了,咱们上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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