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风声呜呜地从窗缝往屋里钻,窗外树影张牙舞爪地摇颤,如若哭嚎的鬼影。
眼皮沉重,几乎和下眼睑黏在一起。
祁岭在半梦半醒间摸索着,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胸口却像是压了块滚烫的巨石,将他钉在了床上一般。
啪嗒——
什么东西湿乎乎地砸在他喉结上,粘稠,又带着股腥气。
一滴、两滴——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中漫开。
双眼蓦地睁开。
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一只白猫的身影。
那抹苍白一点点扭曲、畸变,渐渐变成一团血色的漩涡。
“为什么……”
猫叫声凄厉,尖利的爪慢慢从肉垫里挤出,刺进祁岭脆弱的皮肤。
一颗颗血泪从白猫眼眶里滑出。
“……为什么背叛我!”
!
祁岭猛地从床上坐起。
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胸腔里扑出来。
月光冷冷地落在床尾,却不见白猫的影子。
是梦。
祁岭颤抖着抬起手,捂住脸。
一只手搭在他背上。
祁岭身体猛地哆嗦一下,见了鬼似地挣动起来,慌忙中一个重心不稳,竟直愣愣向床下摔去。
“小心!”
骆明舟匆忙向前一扑。
他长臂一捞,手掌托住了祁岭的背。
可稳定性已被打破,两人就这么一齐滚下了床。
身下是柔软的躯体,坚实的手臂紧紧揽在肩上,将祁岭稳稳地保护在其中。
“咳。”
被压在身下的人咳嗽一声。
祁岭这才如梦初醒。
“对不起!对不起!”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从骆明舟身上离开,手却被人一握。
祁岭一屁股坐回了骆明舟腰腹上。
月光下,骆明舟眉眼弯弯。
“怎么,这次不夸我练得好了?”
怔愣一瞬后,祁岭才反应过来骆明舟在说什么。
他耳根倏尔一烫,磕巴着辩解:
“我、我那是随口一说的,才不是真心夸你呢……”
话音未落,祁岭的手便被引着在一处落下。
“那你再感受感受?”
骆明舟挑挑眉,带着些无恶意的戏弄。
热度隔着一层薄薄的居家服传来,弧度贴合着祁岭的手掌。
像是厚实的云朵。
祁岭瞪大了眼睛。
骆明舟整个人躺在雪白的月光里,光束是流动的水,将棉质居家服浸透,勾勒出衣料下匀称的轮廓。
一时间,祁岭竟不知道该将视线放在哪里。
尤其他身下还是骆明舟精瘦的腹肌,硬硬的,硌得慌。
祁岭浑身不自在。
他咬住唇,好像这样就可以掩住过快的呼吸。
逗弄够了,骆明舟终于放开他的手。
祁岭忙不迭从骆明舟身上翻下来,一骨碌爬起身。
他摸索着在床边坐下。
吱呀一声,厚实的床垫往下陷了陷,心跳慢慢沉下来。
窗外,树影摇曳,祁岭只是盯着,眼眶干涩。
黑暗中传来声轻叹。
祁岭长睫一抖,视线慢慢聚焦。
他偏头看向在身边坐下的人。
对方的手指在他额头落下,凉凉的。
祁岭忍不住舒服地眯眯眼。
因为梦中出了汗,祁岭的额发被打湿,此时正湿漉漉地贴在额前。
骆明舟轻轻拨开垂落的发绺,帮祁岭露出光洁的额头。
“做噩梦了?”
骆明舟声音缓和,带着些哄的意味。
祁岭看了他片刻,忽然偏头看向窗外,迎着月光,黑沉的瞳子上覆了一层水膜。
骆明舟以为那是泪。
但不是。
“我是恨白渺的。”
祁岭突然开口。
骆明舟在等那个转折。
昨天在公司时他就察觉到了祁岭的反常,他仔仔细细地复盘每一处细节——祁岭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和动作,甚至是每一次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像分析剧本那样朗读祁岭。
骆明舟承认自己是有天赋的,但他的天赋并不是所谓灵气,而是拆解和思考的能力。
而现在,祁岭主动提起的这个名字无疑证明了他答案的正确性。
“但你还是愧疚。”
骆明舟为祁岭掖了掖耳畔的碎发,眼神笃定。
祁岭一愣。
他没料到骆明舟竟能如此准确而毒辣地洞见了他心中所想,又如此直白地替他说了出来。
“我只是……”
祁岭抿抿唇,视线偏了偏。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就这么丢他一个人面对星程。”
祁岭的担心不是无缘由的。
星程是什么德性祁岭再清楚不过,这次未能彻底将星程扳倒,那么日后星程折磨人的手段只会更加夸张。
祁岭虽因祸得福转到了骆明舟的公司,可白渺却仍未脱离星程的掌握。
纵使是白渺这样步步为营的人,也不一定能斗得过星程的资本。
“就算他背叛过你?”
骆明舟问。
祁岭慢慢点头。
——不求事事称心,只求无愧良心。
既然自己和白渺约好了要一起扳倒星程逃出深渊,那他祁岭就没有丢下对方先跑的道理。
无论对方是谁。
“唉。”
骆明舟突然夸张地长叹一声。
大手在祁岭头上肆意揉搓着,惹得祁岭两只软韧的毛耳朵弹啊弹。
“好孩子啊好孩子。”
骆明舟老大爷似地仰天感慨。
祁岭尾巴愤愤地一抽,缠住了骆明舟的手臂,脑袋却没躲。
他腮帮子鼓鼓,一叉腰:
“怎么和你祁哥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好好好,祁哥我错了。”
骆明舟笑着讨饶。
面上插科打诨,但暗地里,骆明舟却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帮一个也是帮帮两个也是帮,既然祁岭担心白渺,他也不介意看在祁岭的面子上再帮白渺一把。
不过,决不能让祁岭和白渺再见面。
骆明舟眯起眼睛。
一来,是因为白渺此人心思深沉,又曾有利用背叛祁岭的前科,若是再让他靠近祁岭,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让祁岭伤心的事来。
二来,是因为那点连骆明舟本人都不愿承认的私心。
骆明舟不愿意有人侵占了祁岭的视线。
他希望——
祁岭看着自己,并且,只看着自己。
骆明舟皱皱眉,强压下心底的躁动与不安。
“总之,我会安排——”
“我决定了!”
祁岭突然一拍大腿,看向骆明舟。
“明天,我要亲自见一见白渺!”
*
包厢外。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叩响包厢门。
门里很快传来一声沉稳的“请进”。
“打扰了。”
包厢里的气氛静得诡异。
一张圆桌被座上三人分配得极不均匀,其中两人紧挨着落座,而剩下那个则独自一人坐在对立面。
服务员布着菜,一边将头垂得更低些,全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要知道,这一屋子里的三个,无论哪一个他都得罪不起。
很快,服务员退了出去,并贴心地从外面将包厢门关紧。
菜已上齐,却没人动筷。
这时,独坐一方的人轻笑一声,伸手托住下颌。
“这是……鸿门宴?”
祁岭只是看着白渺,神色带着些欲言又止的犹疑。
漂亮的杏仁眼一眨,白渺突然伸筷夹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
“放心,星程没拿我怎么样。这不,能吃能睡。”
“但你应该知道,星程不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祁岭目光沉沉。
“五年了,你不会不了解星程的作风。”
白渺喉头滑动一下,将嘴里的食物咽下。
他勾唇笑笑。
咔哒——
脆瓷彼此一碰,发出声清越的响,瓷筷在筷枕上稳放。
白渺望着祁岭,眼中是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那又如何,反正你已经脱离苦海了,还管我做什么呢?”
祁岭视线一顿,垂落下来。
昏黄而柔软的光线如若白纱披下,轻轻落在祁岭头顶,在他细密的睫毛下打上一层阴影。
就像圣者的光辉。
“难不成——”
白渺死盯着那眼下的影,眉头戏谑得挑着。
“你要把我也捞到骆明舟的公司去?”
猝不及防提到自己,骆明舟忙不迭投出视线。刚要接话,却见白渺给了他一个眼神。
别插嘴。
骆明舟一愣,剑眉蓦地蹙起。
“不。”
祁岭忽而抬眼。
他音调不高,却铿然,像是一锤定音,包厢瞬间归于阒静。
他看向白渺,表情认真而诚恳。
“我不能慷他人之慨,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留下来。”
那视线坚定,像是带着无穷的力量。可视线尽头,白渺却好似闪躲一下。
“留下来……”
向来精明的脸上多了些懵然,白渺喃喃着,如同半梦半醒间的嘀咕:
“……陪我?”
“嗯。”
祁岭点点头。“陪你。”
身后的尾巴慢慢甩着,柔软的尾毛间或扫过椅背,耀眼的赤红色将他肌肤衬地越发雪白。
如若溏中皎白的月影,管它泥潭沟壑,他自亮着,皎白、通透。
对面,白渺的视线一偏再偏,不敢直视似的。
祁岭只当他不认可,仔细地分析起来。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若是我们一起,星程或许会忌惮——”
突然,分析被一阵夸张的大笑打断。
白渺一手撑桌,一手抱腹,笑得前仰后合。
好半天后,白渺才终于冷静下来,他用手指一点点蘸去眼角笑出的泪,抬起头。
“祁岭,你真的很笨。”
“那些用极致的恶意揣测你的人,应该看看真正的你。”
食指搭在青瓷杯口,漫不经心地转着。
“所以,不需要。”
祁岭怔住了。
他以为,精明如白渺,一定会死死咬住这个机会。
“放心吧,星程不会拿我怎么样,我有把柄。”
杯口的旋转一停,而后猛地倒扣在桌上。
白渺抬眼,里面写满了恨意。
“而我,要和他们死磕到底。”
“把柄……”
祁岭低低重复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既然已有证据,为什么还要借我和骆明舟的直播……这样的结果,你早就料想到了对不对,你根本——”
根本,就只是为了推自己一把。
祁岭猛地住了嘴。
肩膀一下下起伏着,像是他们年轻时刚下了练习室那样。
“想什么呢。”
白渺刚捏起一块酥皮点心丢进嘴里,此时正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拭着手指。
“我说过,只要能扳倒星程,我不计较手段。”
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骆明舟瞳孔忽而一缩,扭头看向祁岭。
他急切地想说些什么。
祁岭却不知神游到哪去了,眼神有些失焦。
记忆的潮水一点点涌上来,淹没了沙滩。
祁岭忽然想起村中大树下,霞妹对他说——
放下,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
“放下?”
白渺冷笑一声。
祁岭匆忙一抿唇,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白渺头颅微昂,从上至下望着祁岭,神色已全然被一种冷淡的蔑视取代。
“祁岭,你放下了吗?你的身世,还有你外婆的死——”
“闭嘴!”
祁岭霍地站起身。
桌上的茶壶被他动作一带,啪得摔了个头身分离,滚烫的茶水溅出,在雪白的手背上烙出个鲜红的圆印。
祁岭却恍若未觉。
骆明舟慌忙抓起祁岭的手。
“得赶紧用冷水冲冲,快去洗手。”
祁岭像是钉在了原地,只死死盯着白渺。
白渺笑笑,像是乐于看到这样的场面。
“祁岭,我不值得你这么对我。”
瓦蓝的眸子,如若坚冰。
“过去我嫉妒你。因为嫉妒你可以有一个向上的机会,所以我耍尽心机和你交换了人设剧本。我现在所忍受的一切,都是我的报应,是我自讨苦吃。”
白渺勾勾唇角,眼尾却耷拉下来。
“所以祁岭,谁都可以可怜我,只有你,最没必要。”
不知怎的,祁岭莫名冷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坐回原位。
“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会帮你,不是因为我可怜你,也不是因为你是白渺,仅仅只是因为你或许需要帮助。不过,既然你不需要,那我也就不再多事了。”
说罢,祁岭牵牵身侧骆明舟的衣角。
低声道:
“咱们走吧。”
咱们。
说到这两个字时,骆明舟唇角不自觉一扬,而后飞快咳嗽一声,绷起个严肃的表情。
“真是可惜了。”
刚听到骆明舟这么说祁岭就感觉腕子上一热。
下一秒,他的手便被人牵起。骆明舟隔着宽大的圆桌瞥一眼对面的白渺。
“今天这顿就当是我请你的,你自便。祁岭我就先带走。”
十指相扣?
祁岭怔怔地望着包裹在自己指间的那只大手,不觉间便被骆明舟拉着走到了门口。
手搭在门把上,就要推开的前一秒,身后忽然传来白渺沙哑的声音。
“祁岭,祝你……”
对方顿了顿,像是在反复斟酌一个合适的词汇,慎之又慎。
“……开心。”
门啪得一声关上。
桌上,那眸下的坚冰慢慢融化,碎得四分五裂。
情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