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睁眼,祁岭便看到几个脑袋围在上方,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上一次看到这个场景好像还是他刚出生的时候。
我这是……转世投胎了?
祁岭抬手想要摸摸自己的额头。
只是手掌还没贴上皮肤,他的腕子便被人捉住。
在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里,担忧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散,像是一团小小的火苗,风停了,那焰火又便尽情地明亮起来。
祁岭看到骆明舟的喉头滚动一下,开口时声音有些滞涩。
“醒了就好。”
骆明舟喃喃着。
“醒了就好。”
祁岭忽然察觉出口腔里的一点甜味,很快,舌尖便在吸干了水分的口腔角落探到了一块尚未化完的糖果。
他看向剩下几张脸。
老李头、田婆婆,每个人都是长舒了口气。
好吧。
祁岭承认自己突然晕过去是挺吓人的。
“不好意思啊。”
祁岭摸摸自己的额角,神色中有些苦恼。
“我确实有点……低血糖,耽误你们时间了。”
“可别这么说。”
田婆婆温热宽厚的手掌落下来,轻轻捋顺祁岭睡乱了的头发。
“你呀,身体才是最重要。怎么会犯这个毛病呢,是不是早上没吃饱。”
“天天吃饭都没个吃饭的样子。”
老李头截断话头,恨铁不成钢地指指祁岭:
“减肥减肥减什么肥,我们在村里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过减肥的,不吃饱了饭哪有力气干活的?”
“嗯嗯是。”
祁岭一边惶恐地挨着训,一边把眼睛眨得飞快。
骆明舟显然看懂了他的摩斯电码。
“李爷爷,田婆婆。”
骆明舟站起身,扶住两位老人家的臂弯。
“让祁岭安静地坐一会应该就好了,您们也快回去休息吧。”
老李头本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田婆婆的背后一掌给制止了。
“有事再叫我们啊。”
田婆婆挽着老李头,老李头安静得像只睡着了的小鸡仔。
骆明舟看准了时机替两位老人打开门。
空气涌进来的瞬间,一个黄色的小脑袋也探了进来,亮晶晶的眼里满是担忧。
“园园?”
祁岭唰地来了精神,把手挥成了一面小旗子。
“快进来快进来。”
园园压低了身子,在门口试探地嗅嗅。
大概是确定了可以进去后,它站直了身,四只长腿哒哒地迈起来。
一昂头,它把长长的嘴筒抵在祁岭掌心上,蹭了蹭。
啊啊啊!
祁岭在心里疯狂尖叫。
“骆明舟,你快看!”
祁岭压低了声音炫耀。
抬头时,却撞入一对柔和的眼睛。
春风游过,翠绿的柳绦拂皱了水面。
风动、柳动、水波亦在摇动——
大抵如此。
骆明舟放下手机。
祁岭知道前一刻的自己大概已成了骆明舟手机里的一个瞬间,希望那不是一张很傻的脸。
掌下,园园的小胡须有些扎手。
祁岭低下头,戳戳园园软乎乎的嘴皮,嘿嘿一笑:
“骆明舟,你看,它心里有我。”
这时,窗外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热闹的犬吠。
园园耳朵动了动,而后尾巴蹭地竖起。
只听得它“汪”得回应一声,而后一溜烟从门缝里冲了出去。
祁岭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淡淡的酒精气味在空气中漫开。
湿纸巾仔细地沿着每一个指缝擦下去,凉意从指尖滑到指根,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正慢条斯理地与他十指相扣。
祁岭咬咬嘴唇内侧的软肉。
“可以了吧。”
骆明舟闻言停下动作。
湿纸巾揉成个团,划着个漂亮的弧线落入垃圾篓。
骆明舟把祁岭的手放回床上,将被角掖好,笑笑:
“是啊,他心里有你。”
祁岭忽然有些恐惧对方的视线。
他低头看着被面,手指无意识地揉搓着衣领。
琉璃珠在指腹下滑动。
屋里没有开灯,窗外的光洒进来,透出一条挺拔的影。
那影缓步移动,而后在祁岭膝上矮下来。
骆明舟在炕边坐下。
“别想太多。”
骆明舟抬起手,修剪整齐的指甲圆润,就像他本人,内敛、谦和。
眼看着指腹落下来,大抵是要替祁岭揉散眉间的愁。
祁岭忽地想起了三号。
他抓住眼前的手腕。
“结束吧。”
骆明舟的神色瞬间愕然起来。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束吧。”
祁岭把每一个顿挫都处理的极重,像是把尖利的小凿子,一下一下地凿。
他感受到掌心紧贴的皮肤上,脉搏疯狂跳动,如同一颗滚烫的心。
“你开什么玩笑,祁岭。”
骆明舟死死盯着祁岭,眼里是清醒的愤怒。
甚至比面对赵乾的无稽之谈时更甚。
“你为什么总是想着把我推开呢?五年前是这样、上次是这样、这次也是这样!”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别。
祁岭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心脏被揪紧、被揉皱,被丢进熊熊烈火中炙烤,最后泡入刺骨的冰水。
疼痛在细胞间扩散蔓延。
祁岭扯紧了胸口一片薄薄的衣料,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来了。
“因为离开我对你更好!”
声音终于爆发出来,满涨的情绪冲破藩篱,变成透明的血液,瞬间将祁岭的视野淹没。
骆明舟的拳紧攥着。
他的身体在动摇,意志却坚定。
骆明舟没有如往常般上前搂住祁岭。
“祁岭,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那些人针对不是因为你有错,而是因为你薄弱。”
骆明舟盯着祁岭,缓缓迈步。
祁岭本能后退,肩背却贴上冰冷的墙面。
下一秒,他的下颌便被一双大手钳住。
连视线都逃不掉了。
“所以,你要做菟丝花,狠狠地缠住我、榨干我的价值、吸干我的血,你要把我的当垫脚石,站到比我还高的地方去,你要让那些人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向来温和的眼里火焰冰冷,尽是祁岭从没见过的东西。
祁岭怔住了。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骆明舟有些陌生。
那可是连卖腐都觉得不光彩的骆明舟啊。
忽然,门板被人大力地从外贯开。
深秋的风打着哨音灌进来。
“都在是吧,你们——”
周潇逍脚步一停。
祁岭和骆明舟仍保持着逼在墙角的姿势。
空气一时间凝固起来。
“你们……心态挺好的哈。”
周潇逍反手关上门。
不是啊!
冤枉啊!
青天大姥姥明鉴啊!
我祁岭清清白白啊!
祁岭在心里呐喊。
但也只敢在心里喊喊。
毕竟骆明舟的手还卡在他下颌上,只要向下一滑,便可以轻轻松松地夺走自己的小命。
祁岭说不清楚自己在怕什么,但总归有些瑟缩。
幸而,骆明舟很快便收回了手。
重新回到炕边坐下,骆明舟捏捏眉心,道:
“潇逍,你怎么来了。”
“嘿——”
周潇逍一副岂有此理的模样,对着骆明舟的肩膀啪啪就是两个手刀。
“你说我为什么来、你说我为什么来!”
骆明舟一个激灵,眼神都清澈了。
“周姐冷静冷静冷静。”
祁岭忙不迭从被窝里爬起来,一个横扑挡在骆明舟面前,手忙脚乱地劝。
周潇逍手上动作一停,挑挑眉。
“周姐?”
祁岭莫名打了个哆嗦。
他缩缩脖子,试探着改口道:
“周……老师?”
见周潇逍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祁岭立马顺着杆儿往上爬。
“嘿嘿,周老师,这次是我的错,您大人有大量再帮我一回儿——”
“屁。”
周潇逍铿锵地吐出了个字。
祁岭像是被针戳破了的气球,瞬间矮下来。
他抿抿唇,眼眶酸得发疼。
也对,反正一开始提结束的就是自己。
这下真的要结束了。
明明应该开心才对啊。
祁岭强撑着牵牵唇角,眼眶里却骤然一轻。
啪——
泪珠稳稳地落在纸巾上,眨眼间渗成一片异形的水渍。
周潇逍把纸塞进祁岭手中,叹了口气。
“把话听完再哭也行啊,又不急这一会儿。”
祁岭仰起头。
一颗滚圆的泪珠亮晶晶地悬在他睫上,像是隆冬腊月里枝头的霜。
细密的鸦羽扑簌簌一眨,那玉珠儿便滚落下来。
周潇逍单边眉一抬,捏着祁岭的下颌左右转转。
边转边啧着嘴。
“李凯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给你往那个方向发展,真是个用黄金做马桶搋子的蠢蛋。那个蠢货,就该再关久一点。”
祁岭:……
所以自己到底是黄金还是马桶搋子?
还是……别问了吧。
“等等。”
祁岭这才注意到周潇逍最后一句话。
“李凯他,放出来了?”
十几天前,李凯喜提银手镯。
可惜证据有限,只让他得了个行政拘留。
“对。”
周潇逍随口回答,仍专心琢磨着祁岭的脸。
“但愿那个蠢蛋不要出来搞事。”
祁岭皱皱眉。
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一只手幽幽地从他身后伸出,扯住了周潇逍的手。
骆明舟探出头:
“潇逍,祁岭他不喜欢这样。”
哈?
那之前捏着他下巴的是谁,鬼吗?
祁岭简直想揪着骆明舟的衣领让对方清醒一点。
但祁岭只是想想,却有人是真的这么做了。
周潇逍冷笑一声。
她啪一声推开碍事的祁岭,提起骆明舟的衣领。
“说的就是你骆明舟!我早就提醒过你赵乾是个隐患,怎么样,现在这颗地雷炸了,你满意了吧?”
祁岭单手撑在炕上,完全不知道那两个人在打什么哑迷。
周潇逍瞥一眼祁岭,很快便了然。
她把手里的人一甩,头疼地按按太阳穴。
“骆明舟,哑巴是谈不到恋爱的。”
骆明舟顺势仰倒,他盯着房顶上宽大的梁,视线一点点涣散。
“什么?”
祁岭怔怔地看着周潇逍,头一次觉得自己听不懂中文。
周潇逍摇摇头,视线向某处投去。
祁岭看着那视线尽头的骆明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这次赵乾跳出来是因为五年前骆明舟为了自己反泼回去的那一瓢水,所以祁岭才会把所有的错误揽在自己身上。
可如今看来,在那瓢水之后,骆明舟绝对还做了些什么。
“骆明舟!”
祁岭猛地爬起身,扳住骆明舟的肩。
“你到底瞒着我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