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流淌,皇城内静悄悄的,打更人的梆子声忽远忽近。
太和殿内,红烛轻晃,灯影如豆,隐约映出帘幕后清瘦如竹的身姿。
“陛下。”
一道明黄的身影踏进殿内,宫人齐齐跪下应声。
萧玄摆了摆手,侍奉的人很有眼力见的渐次离开,只剩下他和晚辞。
这些宫人都是他精选挑选的清白人家,也并不知晓前朝之事,只当是他为了遮掩自己的龙阳之好,谁敢想当今圣上竟为了一己之欲强占朝臣,甚至不惜使出假死这般有违天理人伦的借口来。
萧玄慢条斯理地挑开帘幕,缓步走向背对着他的商子暮。当他的手落在晚辞肩上时,明显感受到了掌心下的战栗。
“怕什么,朕又不会吃了你。”
他俯下身轻咬着商子暮的耳骨,语气温柔似是情人耳畔间悱恻的呢喃,但说出的话却是令人心悸。
“朕早就听闻晚辞最善工笔,朕有心与晚辞讨教一二,就在心口处如何?”
商子暮冷眼瞧着他,一言不发。
“跟朕闹脾气?”萧玄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商子暮倔强的眉眼,根本没把他这些小打小闹放在眼里。
“晚辞这般铮铮傲骨,朕欣慰得很。只是……”他强硬掐着商子暮的下颚迫使他仰起头来,以便能细细品味晚辞因为屈辱而泛起潮红的眼尾,“不知晓你弟弟有没有你这般硬气。”
“反正只是多了一点朱砂痣,蒙起眼来也未尝不可一……”
“萧玄!你,你敢!”商子暮霍然起身又惊又怒,他的声音浸着血,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是这天下苍生侍奉的君王。
“朕有什么不敢,普天之下,谁敢忤逆朕。”萧玄冷笑道,乱世里闯荡出的他本也不是什么仁君,若不是顾及着天下一统时日尚短,根基还不稳固,他早就昭告天下将晚辞明媒正娶进宫,何需像现在这般躲躲藏藏。
“你若是不愿,朕便让你弟弟来替你。”
“够了!”商子暮恨恨地盯着帝王戏谑的眼,他不清楚萧玄是不是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但他不敢赌。
身上薄如蝉翼的纱衣轻褪,似是清荷折腰,他认命般解开了腰间的玉带,跪坐在萧玄的身侧,像是将自己进献一般。
“臣……请陛下作画……”
萧玄自是不可能让商子清进宫侍奉,且不说商子清如今是宁王府里的人,轻易动不得,便是他自己也只是倾心于晚辞一人,怎可能寻旁人来。
但以晚辞这样刚烈的性子,若不是拿捏着他的软肋,萧玄还真有些不知怎么是好。
他的指尖轻拂过那白玉般细腻脆弱的脖颈,贪恋着这一刻晚辞柔顺地靠在他掌心的温情脉脉,即便他清楚这浓情蜜意里赤裸裸的包裹的尽是恨意。
但那又怎样呢?
他低头轻吻向那朵不可攀折的青莲,直至他逐渐辗转化为缠绵的秋水,澹澹的清波在帘幕内晃动,似是永无止休。
一天,一年,一辈子,足够他将这一刻化为永久。
晚辞总有一天会真的依恋他,他们会恩情美满,如他的江山一般,地久天长。
*
细雨漫过琉璃瓦,在琴檐积成断续的珠帘,廊下的银红纱灯次第亮起。
商子清便这般没由头地又在宁王府住了月余。每每他想要回府,萧肃总能找来数不尽的理由搪塞过去。
他知晓萧肃的意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兄长的商府于他而言,是家却又已不是家。即便嘴上说着回府,他也总在心里为自己寻着逃避的借口,想要迟些面对。
"公子,琴取来了。"
萧肃念及他在宁王府没个贴心的人,特意将阿凉从商府接了过来。只是阿凉对待萧肃的态度总是格外小心翼翼,让商子清颇为不解。
虽然宁王的名声在外,可在他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萧肃并不像世人口中那般萧杀凛冽,反倒是细心得紧。
指尖轻拨,弦丝清亮,倾泻出婉转的琴音。雨势渐急,劈里啪啦打在芰荷上的声响与琴声交叠,凄凄切切的琴音又增添了几分傲骨来。
蓦得,身后传来珠帘相击的脆响,商子清心底一惊。
“铮——”
琴弦在指尖崩断的刹那,殷红的血珠落下。
“别动。”
商子清还尚未反应过来,身后的萧肃已经大步上前握住了他轻颤的手,衣摆的蟒纹被雨渍浸染得更加暗沉,他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手怎么这样冷?”
血色顺着修长的指节蜿蜒成线,却见萧肃突然低头含住了受伤的指尖。
二人离得近,他望着萧肃低垂的眉眼,冷硬肃杀的气息被沉沉的怜惜柔和了三分。明明身上是与兄长截然不同的龙涎香的味道,却让他窥见了几分哥哥的影子。
商子清心忽得一软,也便由他去了。
窗外惊雷骤起,萧肃解下自己的大氅将人整个裹住。虽说已经入夏,但云澈身子弱,雷雨寒凉,他如何能不小心。但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说着什么责备的话,只是将内力悄然运转。
商子清本想挣开,但抵不过萧肃的怀里确实温热舒坦,便也任由他环抱着,乌黑的发丝软塌塌地垂着。
萧肃觉察到商子清对自己平日里的触碰已经愈发习惯,给心中暗喜,将话题引回了方才的琴曲。
“云澈弹的是《别鹤怨》?”
“王爷竟还懂琴曲?”
并非是他心存偏见,只是眼前的这个萧肃和传闻中的杀神实在是大相径庭。
“幼时常听母亲弹起。”萧肃沉默片刻,并未在此多言,转而问道。“这曲子乃是闺阁女子由爱生恨的哀怨忧思之情,云澈怎么会弹起它?”
“兄长也这般与我说过,曲过哀伤人。”提起兄长,商子清眉眼低垂,轻颤的长睫随着呼吸轻颤,让萧肃的心也跟着颤动。“可我觉得此曲并非凄切哀怨,倒是有几分霜天鹤唳的孤高。”
他抬起头,正对上了萧肃的眼睛,清眸里闪过的澄明清澈让萧肃晃了神。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孤鹤如此,人亦如此。”
宁鸣而生,不默而死。
萧肃在心头转圜品味着这短短八字。
他向来最喜欢商子清眼尾这一点殷红的朱砂痣,每每望向这双眼睛的时候,都会在这里驻留。但这一刻,他却无力分神给那一点醴色。
眼前病骨支离,眉目如画的青年渐渐与幽远琴声中的孤鹤重叠,仿佛下一瞬就会翩然而去。
萧肃用力抱紧了怀中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激得心口隐隐发烫,似是挫败,似是忧惧,从未品尝过的不可控的情绪震颤着,如此剧烈让他无法忽视。
他还尚不能明晰,只是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只是可惜了这把琴。”商子清并未察觉到眼前人的思绪变迁,他望向一旁断弦的琴,语气低沉。
这琴是兄长送他的生辰礼,如今琴断人不在,难道是哥哥在怨他?
“别担心,本王寻来能工巧匠,定将这琴修复如初。”萧肃不愿见他有半点伤悲,忙声应下。
“云澈还有什么想要的?”他不待商子清回答,便搜肠刮肚地思索着,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一一捧来。
可无论他说什么,商子清都是淡淡的,意兴阑珊。直到他提起过几日皇兄要带领众臣前往清和圆避暑,他本是不想去的,清和园人多眼杂,倒不如他与云澈二人寻个清净去处增进感情。
但见云澈难得有几分兴趣,想来是历年避暑商子暮都未带他去过,颇为好奇。一向英明果断的杀神此刻也是如同被迷了心智,一口应下。
全然不知,自己将为此后悔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