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几声闷雷嗡嗡响过,急雨噼里啪啦打在飞檐上,东明殿笼罩在重重雨幕中,隐隐穿来断续的琴声。
偏殿内,商子清蜷缩在床榻一角,衾被滑落至腰间,雪色的中衣被冷汗浸得半透,隐约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哥哥……”睫羽剧烈颤抖,在他苍白的脸上投射出破碎的阴影,冷汗顺着眼尾的殷红的小痣滑入鬓角,打湿了如墨的发丝,“哥哥……”
又是那个漫天缟素的地方,飞扬的纸钱在雨中翻飞,像是挣扎的白蝶,被雨水打湿,沾上泥土,最终零落遍地。
“云澈,云澈……”
梦里他依旧跪在兄长的棺木前,却听见了兄长呼唤自己的声音,他挣扎着爬起来,天地间都是哥哥的声音,飘在雨里,飘在他的耳边,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他打开那漆黑的棺木,推开的刹那,只有兄长的一件绯色的官服,衣摆处绣着的云燕爬满了发黑的血迹。
“云澈!醒醒!”
混沌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滚烫的温度灼热到腕骨似乎也泛着疼意。梦境中兄长的声音似乎也在这一瞬扭曲,渐渐变成了萧肃的声音。
萧肃?
商子清猛然睁开眼,惊魂未定的他撞进了一双急切担忧的深眸。萧肃的半张脸浸在阴影中,冷冽的眉眼被光晕开,显出几许柔情。
“王爷怎么……”
会来我的殿中?
“子时突然下起了雷雨。”未等他问出心中疑惑,萧肃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湿痕,沙哑的嗓音中带着倦意,“本王担心你会害怕,辗转难以入眠,还是想来看上一眼才能放心。”
他握着商子清清瘦的腕骨,将他修长寒凉的手贴近了自己的一侧脸庞,语气中带着几分后怕,“幸好本王来了……”
“怎么会突然梦魇?”瞧着商子清终于喘过这口气儿了,萧肃长臂一伸,便将人揽近怀中,掌心抚过商子清后背凸起的蝴蝶骨,伶仃的触感令他眉头紧皱,“明日再让太医院开些安神的方子。”
“不,不必麻烦王爷了。”商子清自知这绝不是安神的问题,可他的猜测又太过离奇,实在不知能与谁说,他攥紧了衣袖挣扎了片刻,凝视着萧肃的眼睛,清眸中潋滟的水色被烛火点亮,“臣在半梦半醒间……好像听见了琴声,像是……像是兄长所弹。”
“定是你太过思念兄长了。”萧肃的手臂肌肉倏然绷紧,他语气笃定,截断了商子清的思绪,“今夜还长,本王就在偏殿陪着你。若明日天晴日好,带你去后山散心。”
“……多谢王爷。”
既如此,商子清也只好作罢。他抿唇垂首,思索着萧肃与他同住有些不妥,可是想起那个绝望的梦又私心想让萧肃再陪陪自己,便也心照不宣地掠过这个话题。
重重帷幕再次被放下遮掩了本就摇曳不明的烛火,萧肃轻轻拍着衾被安抚,眼底晦暗不明。
云澈比他想象的还要执著,皇兄行事又如此不知收敛。他欲要慢慢走进云澈的心,却也忧心夜长梦多。
或许……
*
“萧玄!我商子暮为官数年自认对得起天地良心,你今日在我弟弟面前如此折辱我,又在这里装什么情深!”
含凉殿内,雕花木窗上映出两道纠缠的人影,侍从远远地候着,听不清殿内的声响。
“朕对你自是一见钟情,奈何情深付水。”萧玄缓步逼近靠在桌案旁的商子暮,“若是晚辞识趣,朕自然尊你敬你。否则,你,还有你弟弟……”
“昏君!”青白瓷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声,遮掩了商子暮嘶哑的怒斥,连日的折磨让他的身形愈发消瘦,即使愤怒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燃尽,落在萧玄眼里也像是无力的幼宠闹小脾气罢了。
“晚辞翻来覆去也只是这几句,朕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萧玄握着商子暮伶仃的腕骨,如今就是被晚辞指着鼻子骂他也免疫了,甚至还觉得这样不端庄不古板的晚辞也甚是可爱。
“上次你明明答应过……”
窗外惊雷乍起,商子暮的话音被雷声截断,唇角突然溢出暗红,青色的衣袂像是折断的翠竹,轻飘飘地落在了萧玄的怀里。
“传太医!快传太医!”
带着颤声的怒喝惊飞了檐下的飞燕,萧玄没有察觉自己此刻抱着商子暮的手在不自觉的发抖。
他来不及想太多,只是一遍遍地喊着太医,以及在片刻间偶尔闪过一个念头。
晚辞怎么……这般轻了?
*
浓重的苦药味刺入鼻腔,商子暮从昏沉中醒来,记忆还停留在和萧玄争吵的前一秒。
他侧过头,萧玄坐在一旁,用玉匙搅动着手中的药汤,身上玄色的外袍有些皱,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眉眼间的阴鸷。
“醒了?”萧玄放下药汤,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温热的气息拂过掌心,令他觉得恶心。
“别碰我。”
他猛地抽回手,萧玄却不似平常阴沉暴怒,反倒是轻轻覆上了他的小腹,嗓音浸着奇异的温柔。
“太医说是喜脉,已经一月有余了,难怪脾气这么大。”
“你说什么!”
大脑瞬间被空白,商子暮的指尖蓦地掐入掌心。他颤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这些时日萧玄荒唐无道,不知节制,这样的苦果是迟早的……
可是,可是……
“呕……”身心的双重抗拒下,他忍不住推开萧玄,趴在床沿干呕起来,指节泛出青白。
为什么,命运为何如此待他,难道他还要生下欺他辱他的仇人的血肉?
温暖手掌突然贴上脊背,玉匙舀着药汤递到唇边。“这是我们的骨血。”皇帝的声音温柔得瘆人,“朕好开心,能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商子暮瞳孔骤缩,他望着药汤里晃动的倒影,突然看清了萧玄眼底期望的火光,如此滚烫几乎要把他点燃。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有了可被操控的弱点。
萧玄没有注意到这一瞬商子暮眸子里的冷漠与决绝,自顾自地畅想着他与晚辞的未来。
“若是个皇子,他便是东宫之主,未来大周的皇帝。若是公主,朕就为她筑黄金台,她会是最尊贵的长公主。”
青玉汤匙轻碰瓷碗发出脆响,萧玄的指尖抚过他清隽的眉眼,温存的笑意又忍不住漫上唇角,“晚辞可要养好身体,朕以后可由不得你耍小性子了。”
商子暮垂眸望着漆黑的药汁,突然伸手接过药碗,白瓷的碗壁还留有残热,他仰头一饮而尽。
“好,陛下说话……可要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