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账还没来得及算清楚，就出事儿了，青州水患，死伤惨重。
上报灾情需要时间，据接到的急报讲，水患至今已有将近半个月，灾情还在往其余州府蔓延。
灾情刚一上报，皇上便当机立断派太子携工部与户部侍郎即日启程前往青州赈灾，同时组织人手重新修缮所有决堤的大坝。
这本来是没有封屹一个刚进户部打杂的小主事什么事儿的，但太子特意与皇帝请旨，要求带上封屹。给出的理由也十分冠冕堂皇，说什么遭完灾后当地人员必定十分混乱，需要户部出人重新对受灾地的百姓重新进行登记。勉王初入户部，难免有人不服气，此次不如就让勉王同往，办好差事后也好让他更快融入户部。
于是，封屹连自己周围的同僚还没认全，就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外勤任务。
宽敞的马车内，封屹脸色苍白地靠在马车壁旁，眼睛紧闭，嘴唇发白，脸上表情因为肌肉过于紧绷而显得分外凝重。我们惯会尖酸刻薄的勉王殿下此刻哑了声，只感觉浑身都要被颠散架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块骨头不疼。
姬云瞥了眼进气多出气少的封屹，悠闲地翻过一页手里正在看的青州简录，好整以暇地说风凉话道：“呦，顺之这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封屹也没了和他斗嘴的兴趣，掀起眼皮看了姬云一眼，气若游丝道：“姬云，我一定要杀了你。”
姬云乐出了声，放下手上的书仔细欣赏了片刻封屹的狼狈模样，心情颇为不错道：“在杀了我之前得把水患治理好，否则咱俩都得掉脑袋。不过说真的，你是我伴读，我自小学的东西你也学，你那武艺虽然稀松二五眼吧但也不至于这么脆吧，这才出来几天啊，怎么就成这样了？”
从没出过远门的封屹不想看见小人得志的太子殿下，于是干脆眼不见为净地闭上了眼睛，没好气道：“你要是从小胆战心惊地长大，时刻担心受罚，你比我还脆。”
姬云闻言“啧”了一声，直接道：“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若不是你天天挑事，我能罚你吗？我又不是闲得。”说完他饶有兴趣地凑到封屹身边，对他道：“说真的，我们和解好不好？你别再跟我那好二弟联起手对付我，我也不再为难你，咱俩相安无事如何？”
封屹连眼睛都没睁开，直接冷笑一声。
姬云无奈地叹了口气，对他道：“不愿意算了。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此次赈灾咱俩可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万一真出什么岔子可就要一起见阎王了。依咱俩现在这个相看两厌的状况，你也不想跟我死在一起吧？”
封屹没有回答，把脑袋往车厢壁偏得更多了些。
姬云见封屹不理他，直接上手拍了拍封屹的脸，问道：“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自从发现新的对付封屹方法后的姬云就跟变了个人一样，面对封屹时也不再总是阴沉个脸喊打喊杀，反而颇有几分放飞自我之意。偏偏封屹拿不会气急败坏的太子殿下毫无办法，为避免自己糟心只能敬而远之，连带着给他找事儿的频率都下降了很多。
封屹不耐烦道：“听见了听见了。”
签下和平协议的两人暂时休战，一路相安无事地到了青州。
此次前往赈灾的队伍十分庞大，光是赈灾粮就拉了好几车。更别提随行的护卫、参与赈灾的官员等了。
一行人紧赶慢赶地赶到了青州，入目的景象却让众人眉头直皱。
昔日繁华富庶的青州城此时到处都是被冲垮了的房屋，有不少路上还有少量积水，家被冲毁了的百姓们就这么露天泡在臭水里，一个个表情麻木又呆滞。这景象简直就像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饶是冷血如封屹看得心里都十分不舒服，他别过脸去，看向神色自若的姬云，蹙眉道：“怎么会这般严重。青州知府是干什么吃的，都不管管吗？”
姬云拍了拍封屹的肩膀，对他道：“受灾之后就是这样。早些时候我也曾处理过一次灾情，不过是旱灾，而且也没这个严重。”
封屹想起来好像确实有这件事。当时雍州大旱，整个雍州颗粒无收。太子领命前往赈灾，听说当时太子与雍州百姓同吃同住，将灾情处理得井然有序。最后赈灾结束后雍州百姓夹道相送，无不赞颂太子的贤能仁厚。
也是因为这件事，姬云在民间的威望更上一层楼，还获得了不少地方官员的支持。
封屹想到听说过的太子的高尚事迹，又看向此刻浑不在意的姬云，不由觉得心底微微发寒。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姬云是真的不在乎这些受灾百姓的死活，他看向路边灾民的眼神和看一块石头没什么两样。
姬云不在乎百姓的死活，但他却能狠下心来对自己，一丝不苟地按照多年来受到的教导行事，与百姓同甘共苦，把“太子贤能”这一想法潜移默化地根植在所有人的脑子里。
封屹之前只觉得他伪善，但如今看来他竟能隐忍到这地步，此等毅力和心机属实是有些可怕了。
姬云见封屹在出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对他道：“别想了，我们已经进了城，待会儿下车之后你可别掉链子。跟在我身后，别乱说话，听到没有？”
封屹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眼看着姬云十分熟练地换上一了副深切哀痛的模样下了车，丝毫看不出刚才的漠然。他边走边对封屹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之后快步走向前来迎接的青州知府张冲，一把将他扶起，语气有些悲痛道：“张大人快快免礼，快与孤说说这边的具体情况，这灾情怎会如此严重？”
张冲苦笑一下，对姬云道：“太子殿下随臣来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张冲一边带路一边对众人解释道：“洪水甚是猛烈，青州基本上就没个完整的屋子。听闻钦差要来，我命人在原来衙门的地方用木板简易搭出了几个房子，条件艰苦了些，诸位大人见谅。”
很快众人都看见了那几座所谓的房子。
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几个用木板搭出来的简易窝棚，虽然四面漏风，但也确实避免各位京城来的大人物露宿街头的尴尬局面。
除了姬云还是一副四平八稳的慈悲样，剩下的众人表情都变得有些微妙。说实话，住这里还不如去睡马车，这条件也太差了些。
不过太子殿下都没说什么，众人自然也不好意思提出来，只好满脸菜色地进了屋里。
姬云关切地问张冲道：“张大人住哪里？我一路走来，看见知州府好像也被冲毁了。”
张冲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指了指屋子对面的几个草堆，答道：“下官与各位同僚皆是住在此处。灾情太过严重了，实在是没有余力再讲究住处。”
姬云顿时眼含热泪，对张冲道：“有张大人这等国之栋梁，实乃我大梁王朝之幸也！还请张大人为孤详细讲讲现在青州的情况。”
张冲被姬云哄得晕头转向，迷迷糊糊地开口道：“青州现在状况很不好。”说完这一句他也反应了过来，面色逐渐凝重。
“今年雪水多，开了春雪水一化，江水上游就泛滥了，连带着我们下游这边都遭了殃。再加上近段时间连绵不绝的雨水，江水决堤，直接把青州给淹了。田地、房子一夜之间全都给冲垮了。青州多丘陵，下官当时就命人组织大家往地势高的山上跑，但还是有不少人被水冲散，至今下落不明……”
封屹认真打量着这位青州知府，他看起来四十多的年岁，一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身上的衣服估计自灾后就没怎么换过，蹭着些不知名的脏污。他身后跟着的几位青州官员和他的打扮差不太多，均是一副风餐露宿的疲惫模样。
“这位青州知府看起来到像是个做实事儿的。”封屹心里默默想到。
张冲接着道：“等水位稍微下去了点我就派人快马加鞭前往京城报信，同时尽可能组织跟着我们一起撤离到山上的百姓暂且安置下来，靠着打些山中的野味和野菜坚持了半个月，大水这才渐渐落下去。我们最近才组织大家下山回城里。但……”
但整座城在水里泡了将近半个月，早就毁了。
“所有存粮全都被泡烂了，连青州粮仓里的粮食都没能幸免。没有吃的，发生了多起骚动，但好歹都被我们劝下来了……实不相瞒，诸位大人要是再晚来几天，真不知会有多少人饿死。”张冲苦笑着摇头。
姬云听完对张冲道：“现在最先要解决百姓饿肚子的问题。顺之，你先跟着王大人，带好人手，给大家发些吃食。”
王大人就是随行的户部侍郎，是封屹的顶头上司。
封屹颔首应是，跟着两鬓已经有些微白的王侍郎出去了。临出门前他听见姬云有条不紊地继续吩咐：“张大人，你可有青州的地形图，朝廷这次从工部派了人过来修缮大坝，若是有……”
姬云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饶是封屹对他有再大的成见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姬云真的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神奇力量，好像天大的难处在他缓和的语调中都能得到妥善的解决。
王侍郎似是看出了封屹心中所想，抚了抚胡子感慨道：“太子殿下还未到而立之年却有如此的心性能力，属实是让人钦佩不已啊！”
封屹跟着附和了几句，问王侍郎道：“王大人，我们现在该作什么？”
王侍郎点了一队护卫，带着封屹往装着赈灾粮的车子处走去，边走边笑道：“勉王殿下这是第一次见这种情景吧。别担心，您跟着我就行。”说着他吩咐人架好炉灶，生起火来煮粥。
封屹看见赈灾粮里参杂着少许的沙砾，不解道：“王大人，这米里为何混着沙砾？可是我们运输的时候没保存好？”
王侍郎乐呵呵一笑，耐心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粮食遭到官员盘剥。掺了沙砾之后这些米就不值钱了，想要公饱私囊的混账官员也就没得可贪了，这些粮食也就真能进受灾百姓的肚子里。”
封屹依旧有些不解，拧眉问道：“可这样百姓如何能吃啊？”
王侍郎看着众人将掺了沙砾的米倒入锅中，拿起勺子搅了搅，觉得稠度差不多了。他点了点头，放下勺子对封屹道：“殿下没挨过饿吧？真正饿极了的人别说粥里掺了沙砾，哪怕掺了砒霜都吃得下。微臣幼时曾经历过一场□□，当时那可真的是……”
封屹其实很想反驳，他挨过饿，不论是幼年时被皇兄皇姐欺辱故意不给他饭吃，还是后来当了姬云伴读被罚不准吃饭，他都挨过饿。
但他最多也就饿上两顿，凭心而论，他是绝对吃不下这种掺了沙砾的粥的。
远处几个小孩瞪着大眼睛两眼放光地盯着锅里的粥，全身又瘦又小，显得头犹为得大，整个人就像是小鬼儿一样。封屹看到了那几个小孩之后，只觉得喉咙好像被堵住了，默默地把到嘴边的反驳的话咽了下去。
幼时受到的忽视与羞辱、那些让封屹沁入骨子里的恨意与疯狂，此刻在这一碗粥面前，好像突然也没那么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