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很快就熬好了,王侍郎将封屹推到锅边,笑眯眯地对他道:“还劳烦勉王殿下为灾民们施粥。勉王殿下人长得俊俏,想来比臣这把老骨头受待见。”
猝不及防被推至人前的封屹一时没反应过来,手里拿着被硬塞的铁勺茫然地和排起大队的灾民们面面相觑。
大概是知道有饭吃了,原本死气沉沉的百姓们此刻看起来都鲜活了不少,那几个刚刚在外围偷看的孩子们胆大地跑到最前面,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封屹,问道:“你是天上的神仙吗?你是来给我们送吃的的吗?”
封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跟他讲话,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好略显仓促地低头拿起一个瓷碗,为这位“出言不逊”的孩子打了满满一碗粥。
小孩子的注意力来得快走得也快,拿到吃的的小朋友很快被转移走了注意力,不再纠结着想从封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双手分外珍惜地从封屹手里捧过盛得满满当当地一碗粥,几乎是有些虔诚地狼吞虎咽起来。
其实每个领到粥的人反应都和这孩子差不多。封屹沉默地为一个又一个面黄肌瘦的人打着粥,只感觉心都静了下来,获得了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短暂的安宁。
王侍郎在一旁抚了抚胡子,看着认真打粥的封屹感慨道:“勉王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伴读,多年来跟着太子殿下耳濡目染,亦是十分良善啊!”
若是放到往常,封屹听到有人将他和姬云放在一起心里免不了一阵厌恶,但他此刻听到王侍郎的话却突然萌生出了一个想法:民生多艰,平民百姓为了活着耗尽全力却未必可以如愿,一条不值钱的小命随时都有可能像一片鸿毛一般随风而逝。回顾自己这一生,甚至可以算得上富贵地苟活至今,但每日却好像除了一直被憎恶与暴力裹挟着,蝇营狗苟地琢磨着些小打小闹之外毫无建树,自己真的配活着吗?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如一盆冷水将封屹从头淋到脚,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真没意思。”封屹这样想着,心里突然对阴暗苟活的自己生出了浓浓的厌恶。
“顺之做得很不错啊。”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封屹的想法,他回过头,就看到姬云不知何时已经议完了事,带着张冲一道来了施粥的地方。
周围领粥的百姓见了张冲纷纷热情地冲他打起了招呼,目光却在偷偷地打量着张冲身前那位气度不凡的公子。
众人心里不禁好奇:今儿是什么日子,神仙般的人物竟是一下子见了两个。
张冲对百姓挥挥手,介绍道:“这位乃是我大梁的太子殿下,奉旨前来赈灾。我们现在吃的东西就是他带来的。”
周围人顿时稀稀拉拉地跪了一片,谢恩声不绝于耳。
姬云连忙命跟着的侍卫将众人扶起,朗声道:“乡亲们!乡亲们快快请起。孤定会与大家一同重建青州,不成不休。孤在此立誓,与大家共进退!”
封屹冷眼看着被众人簇拥着的姬云,突然一低头,把手里的铁勺塞给一旁的王侍郎,低声对他道:“王大人,我有些不舒服,想回去休息一下,剩下的工作就麻烦你了。”
说完也不等王侍郎反应就趁乱撤出了人群,往之前的木板屋处走去。
姬云余光瞟到封屹离开,暗暗皱了皱眉,看了眼将自己团团围住的众人,心里莫名多了几分不耐烦。
封屹自然是不知道姬云心里的想法,他刚走近屋子就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口,脸上满是烧伤后的疤痕,手里拿着扫洗工具,与守在门口的侍卫争辩些什么。
封屹皱了皱眉,走到近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见是他回来连忙行礼,有些为难地解释道:“这位老伯说是奉了张大人之命来为诸位大人打扫房间,但……”
封屹了然地点了点头,因着刚才心里的波动难得善解人意地解围道:“我知晓了,放他进去吧,我全程跟着他就是。”
侍卫感激地点了点头,抬手放行了。
把老者带进屋后封屹就后悔了,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竟开始了无用的烂好心。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无所事事地盯着老者挨个屋子扫洗。
正出神之际,那位老者突然说话,声音嘶哑:“今日多谢贵人了。”
封屹回过神来满不在意地摇了摇头,道:“无事。”说完又不自觉看了眼老者的脸,有些好奇道:“老伯您这脸是怎么回事啊?”
老者张了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姬云他们回来了。
姬云等人见屋里还有别人具是一愣。只有张冲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对老者道:“您怎么在这里?”
众人齐齐转头,疑惑地看向张冲。
张冲面色有些尴尬,对众人解释道:“这位是我的老丈人,他听说诸位大人来救青州百姓,心里十分感激。昨日听说你们要来就想亲自前来道谢,被我好说歹说拦住了。结果没想到他今日自己过来了……”
姬云笑得如沐春风,对张冲道:“老伯这是好意,我们还要多谢老伯为我们扫洗呢。张大人不必介怀。”
老者对着姬云等人施了一礼,告辞道:“那小人便不再打扰诸位大人了。”说完便提着扫洗工具脚步略有些蹒跚地往外走去。
姬云看着老者远去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探究。
他总觉得这位老者的背影看起来有些眼熟。他不动声色地问张冲道:“张大人方便说说令岳脸上的烧伤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提起这个,张冲也是叹息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我岳父读过些书,在青州的一个私塾里做教书先生,后来私塾不知为何着火了,我岳父当时正好在里面没逃出来。后面好容易被救了出来,浑身却严重烧伤……不过好歹是捡回一条命。”
姬云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对了,张大人,我们两人住一间屋子就好,腾出些空屋子让屋子对面的诸位大人搬进来吧,老这么风餐露宿的也不是个事儿。”
张冲受宠若惊道:“这怎么行!我等住外面就好,不要紧的。”
姬云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道:“就这么说定了。顺之与我住一间屋子,其余人自行分配即可。”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推辞下去就是不知好歹了。张冲眼眶一红,对着太子一揖到底,声音有些哽咽道:“微臣代替他们,谢过太子殿下了。”
姬云上前扶起张冲,对他道:“张大人客气,日后的赈灾工作可还要仰仗诸位啊。”
张冲连忙表忠心,就差指天发誓了。
一路舟车劳顿,众人都有些劳累,不多时便纷纷告辞回屋里收拾了。
作为太子,姬云自是不必亲自动手。虽然此行没带伺候的太监,但铺个床的人手还是有的。
姬云坐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暗卫动作麻利地收拾行囊,开口吩咐道:“阿奇,帮勉王殿下也收拾收拾。”
阿奇点头应是,沉默着继续动作。
姬云端起桌上粗陋的茶盏浑不在意地喝了一口,继续不紧不慢地吩咐道:“让人去查查张冲这位老丈人。”
封屹挑了挑眉,有些讶异地看向姬云道:“你怀疑那位老伯有问题?”
姬云敛目吹了吹杯里的浮沫,淡淡道:“以防万一罢了。”说罢抬眸看向封屹,笑道:“顺之现在愿意同我讲话了?”
封屹下意识地反驳:“我何时不愿与你讲话了?”
姬云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却十分委屈道:“那为何刚刚我同你讲话你转身就走?”
封屹满头黑线,只觉得身上无故被扣上了一口大锅,又被姬云的语气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无语道:“你讲点理好不好?明明是你被人围住,我就算想同你讲话也挤不进去啊。”
姬云歪了歪脑袋,无理取闹道:“我不管,反正你没回我的话,反倒是跟一个素不相识的老伯聊得欢。”
阿奇已经将二人的行装都收拾妥当了,闻言连头都不敢抬就溜了出去,生怕自己再听下去会被灭口。
封屹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觉得今日的姬云格外难缠,他抬眼看向姬云,语气不耐道:“你有完没完,你……”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姬云略带探究的眼神,他这才回过味儿来,语气笃定道:“你怀疑我与那老者有关系?”
姬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表情玩味道:“毕竟顺之今日有些过于听话了些。”
封屹面无表情地盯着姬云似笑非笑的脸看了半晌,沉默良久才转开视线,语气有些生硬道:“他与我没有关系。日后我……我也不会再与你找不痛快。”
封屹十分不习惯这样同姬云讲话,说完后就浑身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假模假样地收拾起一尘不染地床铺。
姬云这次是真的没有料到封屹会说出这些话,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僵,实打实地愣了片刻,连装都顾不上装了,有些不可思议道:“我没听错吧,你是被什么孤魂野鬼夺舍了吗?”
封屹颇有些气急败坏道:“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姬云被他这反应逗笑了,语气却是带着几分认真道:“我信,我当然相信。不过说真的,你同我作对这么多年,无论我怎么威逼利诱都没有用,今日怎就突然想开了?”
封屹抬头看向窗外废墟一片的青州城,比刚刚沉默了更久,久到姬云都有一些不耐烦,这才轻声道:“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没意思罢了。”
姬云又是一愣,脑海里有一缕思绪一闪而过,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懒得再去探究封屹突然放弃作对的原因,心里想着只要他日后不再碍事就好。
想到这里,姬云露出一个笑容,欣慰道:“早这样不就好了,也省得咱俩这么多年斗来斗去,伤了和气。”
没理会姬云,封屹自顾自道:“青州之事了结后,我会同成王说明,与他断掉联系。”
看出封屹不想搭理自己,姬云得到想要的保证后也懒得再同封屹虚以委蛇,自顾自地研究起日后的工作。
京城,成王府。
陈富宝语气有些犹豫道:“殿下,这……勉王殿下与太子在一起,我们此计会不会牵连到他?”
姬亭面上闪过一丝阴狠,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勉王为了我们大业做出的牺牲,本王没齿难忘。”
姬亭将手中的密报用烛火烧了个干净,看着燃烧着的纸张心里暗暗想到:封屹啊封屹,可不要怪我无义,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此次机会难得,就劳烦你同姬云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