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祈清置若罔闻,凝视着眼前这一杯热气渐渐消散的茶,记忆仿佛穿梭到逃离盛京时公主送她那晚。
李元君眼睛里有痛失国土的愤慨,手足不仁的悲叹,收复失地的野心,偏偏有名无权,手脚难以施展。若想从虎口夺食,确实只能把希望寄托她身。
霍家,是公主最大的赢面,她若成,公主则有余力一斗,她若不成,事败之后二人皆万劫不复。
可仁厚亲善的太子为了登上权力之巅尚且对子民痛下狠手,李元君值得她托付吗?
“陛下交代肺腑之言,无一子嗣旁候,为何只唤了我阿爹和你?”
霍祈清思绪被拉回来,皇帝临终托国竟是交代给两个外臣,连最无威胁最得圣意的李元君都不曾侍疾,可见其疑心之重,但他若这般信任这一文一武两世家之首,上辈子也不会先拿霍谢两家开刀了。
谢承安眼神里暗含一丝不忍,霍祈清看着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光,仿佛拨开层层迷雾将一直躲在帷幕之后,水面之下的真相紧抓在手心。
多年前的疑团在脑中轰然炸开,她不可置信般喃喃道:“因为……因为你是陛下的人,陛下对太子心怀戒备,不到最后一刻不肯放权,于是拜托你看守密旨,必要之时主持大局,对吗?”
怪不得……公然在朝堂之上同皇嗣对峙,陛下除了降职没有作任何处罚,什么不斩言官,晋和帝是料到太子会有这么一出,早早将谢承安调离盛京,还暗派人手加固桃花镇。
能坐上皇位的果然不简单……老谋深算。
霍祈清震惊之余飞快想起前世最后一点画面,谢承安若真是陛下的人,那便是谕旨辅佐太子之人,可为何在霍家满门倾覆之后谢家仍旧倒台?
只有一个解释,霍祈清闭了闭眼,霍谢两家是天子旧臣,既除了霍家,谢家便留不得。
又或许,太子曾给谢承安抛出过橄榄枝,大抵是唇亡齿寒,兔死狐悲,谢承安指责太子不该对霍家下此狠手,才招致杀身之祸。
霍祈清睁开眼,背后柏树沙沙作响,竹影在她脸上游移,谢承安以为是错觉,看到她眼中有水珠闪动,怔然道:“你……”
“太子并非良主,谢承安,你当真愿意陪他沉沦吗?”
谢承安飞快垂下眼,低声说:“我没得选。”
“你很聪明,能想到这一点。当初霍将军同我约定,不让你卷入局中,于是我想了办法将你带离盛京,在我实施计划前一晚,崇明宫忽然走水……”谢承安顿了顿,声音黯淡,“那时我只觉天地在塌缩,无论如何都避不开操控命运的手,我以为……你真的不在了。”
“当得知你可能去了岭南,我登时上马南下求证,看你毫发无伤还能在军中舞枪弄棒。”谢承安莞尔一笑,“我才发现,霍毓根本不需要别人谋生路。你有胆识,敢谋略,倘若将你蒙在鼓里才是在害你,京中”
“隔日,我便飞鸽传于霍将军,他得知后很心安,但京城有几百双眼睛盯着,霍将军不便来信。”
霍祈清哑然:“我爹知道我在岭南军?我娘和他在京都可好?”
“放心,他们一切安好,只不过你爹娘好像打算瞒着你阿兄,他倒是有两个多月茶饭不思。”
霍祈清苦笑,“他心大,过一段时间就又沉迷钻研经书了。”转而又肃然道,“谢筠,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当明白有些路一旦走过便无法回头,我不知你有何苦衷,但希望你尽早解开心结,莫要陪他一错再错下去。”
谢承安道:“太子不是明君,四殿下也难堪大任,霍毓,你知不知道无形中已经暴露自己的心声了?”
“她是谁?嘉阳公主吗?”
霍祈清没打算隐瞒,谢承安如果有心去查,就能发现在崇明宫走水那天皇城上下戒备森严,想避开侍卫层层搜检,安然无恙参军入岭南,除非有皇族子嗣的帮助。
更何况后宫之中除了嘉阳公主,没人会有那样的反应能力,在危急时刻帮她准备一具偷梁换柱的尸体。
“我不知嘉阳是否为值得托付之人,但就目前而言,皇室宗亲中只有她在乎戍守边疆的将士和子民。”
谢承安没有正面回答,静默半瞬,他站起身来,走了几步问身后的影子,“霍毓,如果有朝一日你我各为其主,刀兵相见,走到不死不休那一步,你会手下留情吗?”
霍祈清反问他,“你会吗?”
两人的气场都太过相似,一个执拗地希望对方回头是岸,一个拼死证明经历这么多事后对方心里应该特殊对待,于是就这么僵在半空中,谁也不肯退后半步。
最后,谢承安似乎是妥协了,低笑一声离开庭院。
可能……会吧。
霍祈清注视着黑色身影消失在藤架下,目光又回到对面没喝完的茶水,人已经走了,茶水还丝丝缕缕冒着热气,谢筠,这一世,你又该怎样抉择你的命运呢?
翌日清晨,天又下了一阵绵绵小雨,霍祈清和几个暗卫已经在雨里站了一个时辰。
天还未亮时,几人便朝里长府去寻销毁军火的暗卫踪迹,据谢承安所言,李怀景极有可能将军火图纸等重要物品早已带走,留下来的只怕是设给暗卫的陷阱。
一路上霍祈清都担心这些人凶多吉少,是而前行路上大家都一言不发。
待到了库房,李连胜这样见惯生死场面的老兵也不禁为之一颤,整个库房都是被大雨冲刷的血水,黄泥顺着烧成焦炭的废墟流下。
即便昨夜雷雨交加,也没能洗刷掉这里的罪行。
霍祈清腿有些发软,趔趄了一下才站直,草垛,花坛甚至分布着这些暗卫的残手断脚。
她眼眶开始发酸,说不清是雨打到脸上还是风吹进了沙子,暗卫的兄弟们匍匐在地上,一面忍着泪水和腐烂血肉带来的冲击,一面从各个角落搜集遗体。
“我们……寻个地方将英烈们葬了吧。”
后山环水,眼下是初冬,树枝光秃秃的,几个坟头尤为明显,木牌位前摆了几碗十分简陋的白米饭,就当做是祭品了。
同行的几个暗卫心里都明白,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但血淋淋的例子剖开在眼前,心里还是止不住的难受。
李连胜第一个上完香,拍了下霍祈清的肩膀,叹道:“往好处想想,他们的父母妻儿总算是安然度过这一遭,好歹没有白白牺牲。”
冷风过境,初冬的寒意笼住整个小镇,连日来的小雨虽停,空中却仍翻滚着厚重云层,码头的花草紧贴地面,仿佛在准备迎接一场更大的风雨。
渭水被吹起圈圈水纹,如同掷进去一枚石子,慢慢扩散,直至消失不见。
一行人互相传递着行囊,由渔夫运送至对岸,霍祈清同李连胜还在苦恼怎么向将军解释,远方青石板砖忽而响起激烈的马蹄声。
“大人!靖阳关急报!!”
士兵身着岭南军特有兵甲,脸上血痕未干,连下马的动作都来不及,滑跪到谢承安面前呈上一封线报。
“百越进犯靖阳关,将军请大人速速回城!”
谢承安刚想转头对霍祈清嘱咐什么,这人登时飞身上马,行囊也顾不上拿,朝着靖阳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连胜也紧跟其上,两腿一夹马肚子,很快也不见了身影。
谢承安收回伸出去的手,冲王守义俯身作一长揖,随后打了个手势,身后五人悉数上马,吆喝两声呼啸而去。
靖阳关与桃花镇隔江而望,位于渭水两端,中间多大山,丛林阻隔,待几人陆陆续续赶到时,已是第三日的傍晚了。
来的路上霍祈清撞见不少从前线逃窜下来的流民,各个都食不果腹衣衫褴褛,战事过于凶猛,渝州城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倚在门旁不知是死是活的百姓。
“靖阳关易守难攻,事发不到三天怎会有如此情形?”霍祈清看着流民被城中守卫驱赶,皱起了眉头,“百越是有备而来。”
“还有一个原因,岭南军缺粮,这两日前线没再传线报过来,估计百越知晓岭南军如今的境遇,试图打长线,困死城中军士。”谢承安淡声补充道。
说话间两人已牵着马到了靖阳关驻扎地,不断有人从关外被抬进来,显然刚发生一场恶战。百越擅远攻,火攻,如今靖阳关城墙上到处是火撩过的痕迹。
军医戴着面罩,一点点刮去将士被火烧焦的皮肉,再用木板将其接上,许多将士不堪其扰,抓住军医的手苦苦哀求给个痛快。
重压之下,军心不振。
“将军!”霍祈清铺捉到军旗台上愁眉苦脸的黄珙,提着剑三两下飞至他面前,跪下抬剑俯首一气呵成,中气十足喊道:“贺虞愿将功折罪,加入前锋打头阵!”
黄珙接侍卫递过来长枪的手一怔,侧过脸,凝望地上跪着的青年,身子单薄,却又不动如山。
这两天缺衣少粮,百越攻势猛烈,人心惶惶,多少有点越打越怕的影子了。
正缺这么一个领头兵。
“好!”黄珙缓缓开口,“打仗讲究策略,不能一昧蛮攻,你可有什么好计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