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来路上黄珙已经收到谢承安的来信,信中简要交代了桃花镇一案处理事宜,其中对贺虞的夸赞尤为突出。
虽然黄珙对贺虞的能力仍持有怀疑态度,但能让法理无情的监察御史谢承安舌灿金莲之人,他倒真想试试。
谁领兵都是领,死马当活马医了。
黄珙负手而立,迎着江边大风,声音断断续续吹到霍祈清耳朵里,“你若有好计策,我可命你将功折罪进入玄甲营,参与下一次行动。”
“真的?”霍祈清面上一喜,立马站起来,意识到自己还在请罪,又老老实实跪下答道:“将军不妨先将如今军情同我细细讲来,我好出奇制胜。”
黄珙暗自摇了摇头,果然还是年轻气盛,连战况都没了解过,便跑过来夸下海口要打退百越,刚要张口说算了,一抬眼又瞥见谢承安殷切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既如此,你随我来吧。”黄珙侧脸,低声交代几位副将去帅帐中商讨战情,领着霍祈清二人大步往营帐迈去。
“七日前,百越突发奇袭,夜渡渭水,伤了靖阳关守关将士,不过也幸亏谢大人去桃花镇之前提醒,多加人手看顾靖阳关,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霍祈清看了谢承安一眼,心中不免佩服,难怪上辈子太子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除了他,如此聪慧之人若心不在此,他日必成祸患。
谢承安颔首解释:“桃花镇奸人作祟,故意留下茂安山匪患消息引人前去,当日若率大军剿匪,这会儿恐怕靖阳关已经易主了。”
天色渐暗,卫兵三三两两组成一字举着火把交错巡逻,哨兵爬上瞭望塔吹号示意换班,黄珙上前一步拉开帐门,招呼道:“都来齐了。”
大帐内明亮又整洁,四角都落着素圆砂灯,即使穿堂风扫过,灯罩内烛火也不动分毫。
地上拓出一方沙盘,沙盘很大,几乎占去营帐二分之一的面积,九曲沙江,盘龙山路,暗礁名流尽收眼底。霍祈清啧啧称奇,原来阿爹往日便是在此处治兵作战,这和指点江山有什么区别嘛!
她一时看直了眼,竟忘了帐中还有数十名大将,黄珙握拳放至唇边,轻咳了一声提醒她。
霍祈清这才回过神来,抱拳行了个标准的军礼,喊道:“步兵营三伍贺虞,见过各位将军!”
“起来吧。”黄珙介绍,“这是帮桃花镇百姓脱难的领头兵,要是没有他,估计桃花镇那边要遭殃了,加上靖阳关这一劫,岭南军当真是腹背受敌。”
霍祈清这才抬头看清这张长桌的全貌,上面铺了厚厚的毛毡,十余位将领依次坐开,毛毡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羊皮卷,这卷上绘制十分详细的岭南城防图,周睦手中拿着的那张包含了渭水一带水漩,断流,百越及定渝两州的地形分布。
黄珙此话一出,除了周睦面色柔和,其他几人都神情怪异地看着霍祈清。
左诚更是直接开口,讽道:“我怎么听说是谢大人带人去解决的呢?况且将军商讨军务,他怎么进来的?”
谢承安欲开口解释,黄珙暗中拉住他,摇了摇头。
霍祈清弯了弯眼,左诚朝她发难的原因并不难猜,无非是想去剿匪但被黄珙拦了下来,谢承安一个从没领过兵的人反倒截胡,再加上靖阳关屡战屡败,让他这个同样从盛京调过来的‘京官’丢面儿了。
至于这些副将,无非是不信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能提出什么好点子。
思及此,霍祈清对着左诚夸张一鞠,喊道:“将军冤也!属下谨记将军告诫,时刻把百姓性命担负己身,这才冒着生命危险从桃花镇发来急函,谢大人能及时赶到,也多亏了将军御下甚严啊!”
众人中有看不惯左诚者,听了霍祈清这一番明褒暗讽的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再看看其他几人,更是憋红了脸。
好像能取得今天成就,全靠他左诚上下嘴皮子一碰似的,再听听那一番阴阳,左诚若真御下甚严,他领出去守靖阳的兵,也不会输得惨不忍睹了。
黄珙也憋得辛苦,暗中给这小子竖了个大拇指,上前拉回正题道:“各部讲讲今日战况吧!”
坐在左诚右手边的副将率先开口,拿朱笔圈出渭水东南方向的一处暗礁,“我军临渭水之南,渭水北面是百越国的关隘龙珍城,此次带兵的是百越军副将关戎,主将储怀昌并未出面。”
另一位将领点头附和,霍祈清观察到他右手上有几层厚厚的茧,脸上沾染的灰尘和草屑也没擦干净,显然是刚下了战场风尘仆仆赶过来的。
“近三日来百越军战无不胜,愈战愈勇,卯时发兵想要一鼓作气拿下靖阳关,应将军吩咐,在暗礁处埋下伏兵,我军先派小船引诱其行至江中,晨雾四起,百越军惊觉不对时,伏兵已然截其后路,这才小胜一场。”
胡将军补充道:“不过我军物资不足,近三月更是连军饷都发不下去,胜利之后也就不敢深追,百越就是仗着这一点,此次违背盟约夜袭靖阳关也并没有带多少人。”
“胡将军此言有理,定渝两州军士加起来有五万多人,光靖阳关便有一万余人,人数上我们绰绰有余……”周睦神情落寞,自从霍将军召回京都,发生军械军饷一系列事情,导致岭南军现在对朝廷十分不满。“我们后备不足,便是今日扛得下去靖阳关一战,焉知来日其他附属国会不会卷土重来。”
方才热络讨论的长桌忽地沉默下来,军饷一直是这几位副将心照不宣想要上诉的事,但提了出来却没人解决……未免让人犹疑,莫非朝廷当真要弃了岭南?
“各位将军莫慌。”这道声音轻泠入耳,自带一股沉着气质,谢承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他缓声道:“我身为监察御史,又巡按岭南,自有几分薄面,明日便启程往兖州,蜀中的粮商大户借粮,待靖阳关事毕,我亲自去一趟盛京,看看军资审批到底卡在了户部谁的手上。”
几位将领一听此话,紧绷着的脸松快不少,好似背后有人撑腰般,手脚敢放开活络活络,说话也和气了些。
“谢大人此言一出,令我等心安不少啊!”胡将军一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如此说来,储备粮的问题便解决了。”
黄珙也暗自松了口气,这些人不给他面子,敢不给盛京谢家的面子吗?更何况这是皇上亲指监察御史,专门往上面告御状的!
黄珙不禁发笑,想到那些人一脸谄媚顺从的脸就大快人心,他清了清嗓,“贺虞,情况你也听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刚热络起来的长桌又将至冰点,有个颇为结巴的都尉还没反应过来,瞪着眼睛推搡身边人:“我……我没听错吧?将……将军让他说……说话?”
一桌子人心思各异,本以为将军只是抬举他,看在立了功的份上进来旁听,怎么还真对他们的战术指手画脚上了?
胡将军皮笑肉不笑道:“黄将军,你我共事多年,也知道我胡某人的脾气,驰骋疆场半生,还没人能改我的战术,更何况是一个毛头小子!”
霍祈清看出黄珙欲打圆场的态度,故作不屑笑道:“胡将军,要我说,这战术您还真得改。”
她拿起朱笔圈出地图上龙珍城几个重要的关口,“百越国多草原大漠,擅火攻近战,龙珍城是百越唯一的邻水之城,他们不善水上作战,所以早在这几个关口设下大量人马,一旦我们乘胜追击,他们便投掷火球,一击杀之。”
“若真依胡将军所言,趁今日小胜,军心正旺出关迎战,恐怕靖阳危矣。”
后面的话不必说,在场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也能想到,百越反攻,靖阳想保人就得调兵,后备空虚,兵被调走后靖阳就是一座空城,到时百越大可长驱直入,以百姓做要挟。
靖阳,当真要易主了。
胡将军本威风凛凛的面庞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额上也沁出不少细细密密的汗珠,再抬头看向霍祈清时,目光多了几分诚恳。
“既如此,你打算怎么办?”
霍祈清沉思一阵,对着江平两岸阔的渭水抬指道:“既擅火攻,那咱们就以彼之矛,还彼之盾。”
三日后,龙珍城。
军营内无人值守,反倒在不远处的空地上集结了大量军士,百越军不知从哪弄来了舞姬,边疆热情泼辣的舞娘随着丝竹声扭动腰肢,几百军士也陶醉进温柔乡里,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烹牛宰羊,丝毫不见几天前败仗的失落。
关戎一手提着马奶酒,金甲在月影流动下熠熠生辉,照亮他半张得意洋洋的面庞。
他有些醉意的声音透过风传过来,含糊不清地指指点点:“这岭南……霍佑安一走如,如丧家之犬,老子还没动手,自个儿倒先散架了,再过两日城中粮草供应不上,城池……必失!”
望着对面星星点点的的灯火,关戎的手攥紧瞭望塔上的旌旗,骨节咯吱作响,蕴藏着一丝恨意:“到时候本帅就率着百越族将士英勇的铁蹄,踏碎大邺帝的尊严!”
“大帅何必再过几日,这靖阳关已是岌岌可危,城中探子来报,傍晚天还没完全黑,黄珙那厮已着人将百姓送出关去了。”做幕僚打扮那人垂着眼,看不清神色,只有左脸上的一道长疤,在关戎金甲映衬下显得异常可怖。
他颔首道:“送民出城,往往是将领不得已的做法,看来黄珙要么是打算背水一战,要么是准备投诚献降了。”
“缺粮缺到这个地步,他们大邺帝竟这么狠心,一点粮饷也不给?”关戎被寒风吹醒了些意识,思忖道:“这么说来,明日一天必能拿下靖阳关,早些班师回朝,陛下也能早些论功行赏!”
关戎面色酡红,中了邪术般猛地朝天摊开双臂,“他储怀昌多年啃不下的硬骨头,轻而易举被本帅拿下,真是老天助我!”
“颁我的诏令,各部准备人马,明日清晨,入主靖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