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灵验很久没有说话。
“妻子死后,货郎查清真相,于是杀上了富商的门?”
“差不多吧。”云韶道,“不过,没用他查。我拿了银子之后没走,藏在富商家里,什么都听见了。只是可惜,没救下他妻子。”
“把事情告诉他的时候,我就猜到他会有这一天。”她淡淡地说。
“可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
“货郎的妻子没了,仇家偿了命,货郎也被逮起来。可事情是从大芒山封山除魔开始的,这么久了,怎么两位仙使还在城里晃悠,一点除魔的迹象都没有呢?”
“那两位‘仙使’,真的是来帮我们的吗?”
这个问题,包灵验也只能以沉默作为回答了。云韶似乎也不用他回答什么,自顾自道:“看你是个游历四方的,不打算在无极州多待,那就少看少听少琢磨,骗几个无事忙的闲人就得了,别来趟浑水。”
分明只是个少女,教训起老头来,竟然像模像样。包灵验在她的语气里闻到了些山雨欲来的气息,抖了两抖,想想道:“你还想不想再帮那货郎一把?”
“?”
包灵验从石头上一跃而下,三两下收拾好自己的行装——一张广告纸,九枚大钱,将幡扛到肩头,一眨眼就站到了巷外的艳阳里,兴冲冲地朝云韶招手。
“走,小云朵儿,咱们去西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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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走到坊市附近,云韶还是没想通,包灵验来西坊究竟要怎么帮忙。
包灵验嘿嘿一笑:“那货郎在西坊犯下这么大的事,杀人血案啊,那凶性可非同一般,这时候最容易滋生邪灵了,我们上门收服,让左邻右舍睡个踏实觉,也好赚点吃穿用度。”
云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给你讲了货郎的那么多事,你就想到了怎么骗附近人的钱?!”
“丫头还是年纪小,阅历浅啊。”包灵验捋捋胡须,十分沧桑,“人生在世,第一件事自然是吃饱穿暖,何况你怎么能说老道是骗钱,花钱买心安的事,分明是你情我愿、互利共赢……嗷!”
云韶忍无可忍,一脚踹在老道腿上,包灵验惨叫着,却借力跑出好远。
云韶再追上去,他便左摇右摆地不给踢了。两人你追我赶,居然不到一柱香时间,便赶到了西坊,富商的门口。
云韶停下脚步,恰好一阵西风吹来,她打了个寒颤,竟然有些心悸,不禁抬头望向富商富丽堂皇的大宅。
富商在无极州盘踞数代,家底十分殷实,从高大辉煌的府门便可见一般。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门上红底鎏金的“刘府”二字龙飞凤舞、银钩铁画,一看便出自名家之手。
大门禁闭,分明是威严的模样,云韶皱眉,却是本能觉得瘆人。
再看一旁的包灵验,早就摇头晃脑,长吁短叹开来。
“凶啊,太凶了!”
附近本就站着些探头看热闹的人,见状忙问:“这位道长有什么指教?”
包灵验顶着身后一个清晰的脚印,非常不经意地凑到那人身边,故作高深:“此地已经不设界线,你们又为何只在远处观看,不到近前去呢?”
“可不敢去!”那人道,“道长你也说了,此地大凶啊!刚才一只黑狗跑到他家门口,突然就疯了。听说是昨天晚上有个人混进去,趁夜把刘家上下杀了个干净,我们哪里还敢靠近!”
“全杀了?”
“就剩下一些仆妇小厮,姓刘的是一个都没剩下。不过据说刘大小姐昨日拜会仙使去了,说不定能捡回一条命。”
包灵验喔了一声。那人上下打量他一番,感觉不太靠谱,但还是略带期待地问:“这位道长是何方高人,可会做法除祟的?不瞒您说,我们心里都有些打鼓,也不知道附近还能不能住,可要搬走的话……”
包灵验笑呵呵:“能住,能住!老道包灵验,从白玉州远道而来,专会渡化怨灵,祛除邪祟的。”
“不过路上遇了些坎坷,家伙事都没了,需要诸位支持些个……”
云韶抱臂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方才还自称算命看相好手的老骗子,过了几条街就摇身一变变成除妖的资深老道。偏偏他那副长髯飘飘、笃定洒然的气质,在这里还真有些唬人,哄得面前人连连点头,全盘应下。
“今晚就可以做法。哦对了,”包灵验忽然长臂一伸,提着后衣领把云韶拎过来,“这是我在城中认的干孙女,及时赶到多亏了她,劳烦照顾则个。”
“咦,这不是小云朵儿吗!”那人爽快答应,“都是相熟的,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云韶突然间便被安排好,一脸懵逼,扭头问:“你什么意思?”
包灵验揽着她的肩膀走到一旁,挤眉弄眼:“咱包灵验从不夸海口!不是说了请你吃香喝辣?这不比你那长毛馒头好?老道在这里收一回妖,起码保你半个月有吃有喝有住处,还不赶紧兜着。”
云韶嘴角抽了抽:“半个月?你想得挺美,今天晚上有的吃就不错了。”
“今晚也行。”包灵验大手一挥,非常慷慨,“有的吃总比没得吃强。”
云韶见两人都兴致勃勃,到底没说什么,跟着一路来到路人家。院子里早聚了一众邻居,嘈嘈杂杂地讲着刘府的事情。云韶听了一会儿,无非是刘富商的桃色八卦,刘家长女的修仙天赋,说刘姑娘自打昨天出去便再没回来,或许是还没听说家里的事,或许也遭了歹人的毒手了。亦有人看包灵验形容邋遢,旁敲侧击地打探他底细,反倒被包灵验忽悠走不少卦资。
这时候他却不说扫兴话讨打了。
云韶躺在门洞里,看他们乱糟糟地收拾着晚上设坛的家伙事,困意和痛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她听着人们的交谈声,慢慢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黑甜乡。
醒来时院子里已是日垂西山。她睁开眼,从屋檐后望见通红蔓延开的火烧云,袅袅的炊烟汇入云层中,转瞬间便看不见。再一定神,只见包灵验正坐在她身旁,捏着她的鼻子。
“睡得真熟啊小云朵儿,再不醒,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叫你了。”他嬉皮笑脸地说。
“唔。”云韶慢吞吞地坐起来。她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深沉了,也只有这个睡眼惺忪的时候,她露出一点少女的懵懂情状,包灵验又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
设坛用的东西整整齐齐地码在他们身后,云韶以为自己会看到高高叠起的桌椅板凳,朱砂黄纸桃木剑,然而实际上她只看见了一坛酒,一个垫着红软布的篮子。篮子里放着一张纸,九枚大钱,一只白玉发簪。
她问道:“你晚上就用这个?”
包灵验:“昂。”
云韶有些一言难尽:“就算是骗钱,也做得像一点吧。”
她回头看看邻居们,从厨房里端着菜鱼贯而出,在院子里设下一张席面,九个碟子八个碗,荤素俱备,竟然真的颇为隆重,更加无语了:“就你这副骗子模样,他们居然还真的信了。”
包灵验骄傲:“老道我有真才实学,他们干嘛不信?”
“呵呵。”
热热闹闹吃完饭,天边也挂上了星子。包灵验左手提酒右手提篮,走出大门。云韶下意识跟着他离去,肩头却落下一只手。
“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小云朵儿,进去吧。”
身后也伸来拉住她的手。云韶微微睁大眼睛,这才明白包灵验的意思,他并没有打算带她一起去演那一场除邪祟的大戏,而是像白天说的那样,报答她的半个馒头之恩,送她一顿好吃好喝和一夜好眠。
可她本来也没有一定要跟着去的理由。
包灵验摸摸她的头发。晚风吹过来,他的胡须和发尾随着风微微摇摆。这时候他倒真的有些得道高人的样子了。
他笑眯眯地说:“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你年纪这么小,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别老想些不好的事。”
云韶定定地看了他半天,嘴角一抽,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但包灵验看清了她的口型:“老骗子不要装模作样!”
包灵验哈哈大笑,翩然离去。剩下的人却也守信,将云韶带回了院子,甚至找出一床到处破洞的被褥,再门洞里给她做了一个临时的住所。
到底是蒙了老骗子的情,云韶心情颇为复杂。于是到了月上中天,连虫鸣和犬吠都歇下来,云韶还圆睁着眼睛,抱着被子,遥遥望着天上的星河。
这时候,老骗子该开始“做法”了。
云韶撇撇嘴,想了一回老骗子装模作样跳大神的模样,差点把晚饭吐出来。不过以此人的狡猾,既然都一个人去了,也没什么伪装舞蹈的必要,现在恐怕正坐在刘府的房顶,大碗喝着酒。
又打了两个滚,云韶翻身坐起来,走到院子里,目测了一番院中央的大榆树和院墙的距离,往手心吐两口唾沫,稍微一搓,便驾轻就熟地爬到了树梢。
从这里远远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刘府。极目望去,只见府中闪烁着点点红光,一个人在红光中心手舞足蹈。
还真有邪祟?
云韶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一盏茶时间后,一个小小瘦弱的身影鬼鬼祟祟地靠近了刘府。
夜风颇凉,云韶在清冷冷的月光中打了个寒颤。白天接近此地时,就已经感觉到阴风阵阵,此刻更是瘆人。抬起头,只见高墙上幽幽地亮着一盏暗红灯笼,周围似乎有殷红液体流淌而下,散发出铁锈般的腥气,一下子攫住了小姑娘所有的目光。
白天,有看见这东西吗?
这个念头入脑,云韶瞬时恢复清醒。用力眨眨眼,才见这里什么都没有,唯有凄寒的风不停地呜咽着。
好重的怨气!
云韶定了定神,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绕着刘府走了大半圈,来到西南角上一座小白楼的旁边。这里的威压更胜别处,但云韶却丝毫不惧,先攀上墙头,再一跃而上,攀附到二楼的栏杆上,轻轻巧巧地翻过栏杆,推开窗,便来到了室内。
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却有风不请自来,绕着云韶打着旋,似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脖颈。
越向中间走,风势越大,几乎将云韶困在原地无法走动。于是她站住了脚步,缓了几息,轻声唤道:“芷兰姐姐。”
呜咽的风停滞了一瞬,随后愈发急切地将她包围起来。
云韶微微抬起头,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道:“芷兰姐姐,我知道外边危险,你是好意,可我不能停在这儿,我有一个朋友一念之差进了府中,恐怕已经被魇住了,我回到刘府来,就是来把他带出去的。”
“他只是个从外地来的普通人,不知道这里的利害,不该在这里枉送性命。姐姐放我出去好不好?我有分寸,会保护好自己的。”
说完,她等候片刻,风场果然扩大开来,没有风的地方,开辟出一条黑黢黢的通道。云韶松开一口气,道过谢便匆匆离去,只在隐隐约约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无奈的笑骂:
“小兔崽子,什么时候有过分寸?!”
云韶就在这道风的保驾护航中跑出小楼,沿着记忆中的路线一路跑到中堂,刚才她远远望着,看包灵验也像是在这里。
到了院门口,李芷兰便不许她向前走了。然而,即使身处李芷兰的保护中,云韶也感受到了那股猛烈的罡风。果然,刘家人生前富贵滔天,又牵上仙盟的线,一定也跟他们学了仙法咒术,被货郎杀死后还能借此兴风作浪。
云韶抿了抿嘴角,从口袋中掏出了几样东西:一枚护身符,两颗白玉珠子,一把铁制的短剑。
她把短剑和护身符佩在腰间,珠子捏在左手掌心,对身旁影影绰绰的身影道:“芷兰姐姐,这几样东西可能对你有损,你离远一点。”
李芷兰后退三步,迟疑道:“那枚符咒和珠子的确是至阳之物,可这把剑,我怎么感觉就是一把普通的剑呢?它是伤不到鬼的。”
云韶抚摸着短剑上的花纹,贪恋又苦涩地笑了笑:“我带它,也不是为了杀鬼。”
“?”
云韶吸了一口气,抬头:“带着它,我就不会忘记我是谁了。”
她毅然转身,朝着李芷兰挥挥手,像是很久以前的诸多清晨,在大芒山下的那座木屋门前,她告别那位年轻昳丽的少妇,前往州城讨生活时一样,笑容灿烂,语气轻快:“芷兰姐姐,我走了,你回去吧!”
李芷兰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